第十五章 恍惚季节

第十五章 恍惚季节

我上高中的时候,离学校大约十八里地的地方有一座小山,被人们称为石头山,据说远古时代有一个块石头成精,竟然变成了一座大山,把方圆的农田都吞占了。后来玉帝知道了,就把它打回了原形,可它哭喊着自己冤枉,说是自己辛辛苦苦地修炼得来的,来之不易……玉帝想想也是,但旨意已下,又无法收回,就改为了判成“小山”。于是,就有了这座石头山。

当年,这块石头精在石头山自我修炼的时候,一定不会想到数千年后一个名叫许锋的家伙,在星期天的时候带领班里的七个男生来山下面的小镇上看老师禁止我们观看的不健康录像,把这一前一后相差数千年而且截然不同的两件事连在一块想,给人一种滑稽的感觉。

高二的时候,我把一辆自行车推上石头山的山头,踏上车对下面的一群人叫嚣道,同志们,让你们知道什么是男人!然后放开车闸朝山下冲去。呼呼的风从耳边疾速而去,因为我的脑袋与流动的空气产生剧烈的摩擦,使我额头的温度迅速达到100度,我脑子里的脑浆似被煮熟了一样来回翻滚。在那一刻,我找到了有生以来从没感受过的快感,或者说,在那一刻我几乎看到了死亡。

我永远也无法忘记从这座百十米高的山头往下骑自行车的那种快感,我无法用文字准确地表达出来,而且我相信,任何一个人都不能把这种感觉淋漓尽致地给一个从没经历过这种快感的人讲明白。

因为这种快感,我包扎着头静静地坐在校园一个寂静的角落里看一个身上充满尸体味道的女生。如果我没有接近过死亡,我就不会在后来爱上那个有尸体味道的女生,而且还那样执着、那样无法抗拒。

有尸体味道的女生频繁地出现在我的日记里,顶着冷风,像鬼魅一样在凄凉的校园里穿梭。开始的时候穿着紫色的长裙,像古典小说里官宦人家的丫鬟。后来改穿一条紧身的牛仔裤,使我看到她身体各部位线条的错落有致,于是用你们的话说就是:能很清楚地欣赏到她丰腴滚圆的臀部。但我是个俗人,所以用我的话说就是:能很清楚地看到她圆圆的屁股。

有尸体味道的女生常在另一个角落对我微笑,我也回报她以微笑。她对我说,我好孤独!这些情节都是我的日记里曾经提到过的,我的日记让我不分是非,所以我无法辨别这些事是不是真的曾经在我的生活里出现过。

可以确定的是,在我骑着自行车从百十米高的山头往下冲的那个星期天,曾与班里六个男生一块跟一个名叫许锋的家伙,去山下面的小镇上看不健康录像。我们一行八个人,浩浩****地闯进一家录像厅,老板很热情地跟许锋打招呼。

在那以前,我想象中的男女“不正当关系”的极限是男女主人公相拥着卧倒,然后公鸡一啼叫,天就亮了。自那天以后,我知道了男女相拥着卧倒以后还有很多事要做,而且精彩纷呈。在我们大家都饶有兴致地欣赏电视屏幕上的男女在做卧倒之后的事的时候,后面坐着的一个名叫什么飞的家伙,却在那里低着头看书,因为他的姓已被我忘掉,就暂且称呼他为阿飞。

在大家都在兴致勃勃地看不健康画面的时候,一个名叫阿飞的家伙却坐在后排研究政治论述题,有时候还故意把一个长篇幅的问答题读出声来,让我们知道他是在看书而没有和我们一样在看不健康的录像。于是,大家都一副崇拜的模样问阿飞,看得下去?阿飞低着头得意地回答说,都背会好几题了!我们又都用羡慕的眼光看着他说,你意志真坚强!把阿飞夸得很不好意思。而许锋却很明显不同意我们的观点,他很看不惯阿飞的做法,他的意思是这样的,进了放映不健康录像的房间而坚决表示不好这一口,那么这家伙不是虚伪就是变态。

许锋把他的意思给阿飞讲解之后,又小心翼翼地问阿飞,你呢?属于哪一类型?这一问倒是把阿飞问得手足无措,不知是应该继续看书还是应该看电视。事实上是阿飞后来加入了我们的行列,与我们一块看不健康画面,这样,我们刚刚对他产生的羡慕与崇拜就立刻一扫而光。当时,我们一边看不健康画面,许锋同学一边按照电视画面给我们仔细讲解,大概就是这招叫什么怎么用,那招叫什么怎么用,这招不如那招好使或是那招比较方便,如此详尽周到,让我们感激不已。不管怎么说,那天倒是真的跟许锋学了很多前所未闻的理论知识。

如果有人果断地说,润之从百十米高的山头骑自行车往下冲是因为看不健康录像看得太兴奋,一时把握不住情绪,才想都没想就做下那种鲁莽事,我不会同意他这种说法,而且会坚决抗议。

当时,我把自行车推上山头,然后往下看,感觉很多东西开始变得渺小,自己开始变得庞大,陆地上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在我的统治之下,这样想的时候,就想做一件事来证明我的感觉是事实。在那一刻,我实在想不出什么别的好办法。事实上,直到现在我也不认为那一次我骑自行车从百十米高的山顶冲下来是个错误的决定,想一想,那是个多么伟大的想法啊!当时,我似乎闻到了一种股浓烈的尸体味道,这也是后来我不可阻挡地爱上那个有尸体味道的女生最重要的原因。

若是在我脑子里的搜索引擎中输入“包扎着的头颅”这几个字,搜索出来的与之相对应的东西肯定会超出我的想象,而首先被搜索出来的,可能就是我自己的头颅。而对我头颅的描述,华筝曾形象地说它是“猪脑子”。根据她对我脑袋的形容,就可以想象到我的脑袋被包扎起来是不值得惋惜的。

山下的那个赤脚医生,拿着明晃晃的一把水果刀,要剃我的头发,我怕他一不小心把我的头皮削掉,就没同意,于是他又掏出一把锈迹斑斑的剪刀,然后叽呀叽呀半天把我的头发剪掉一大块,在上面贴了一个十字形的白道道,那白道道在乌黑的头发里显得非常鲜明,像被缴了武器的俘虏。当时,我身上被包扎的不只是头颅,还有脸还有胳膊还有手掌。我刚刚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看了看我被石子搓破的两只手掌,立刻发现新大陆一样对着向我跑来的几个人兴奋地喊道,喂,手掌里面是瘦肉哩!我这人特喜欢吃瘦肉,我手掌上虽是瘦肉,却吃不得,非但吃不得,那个赤脚医生在上面擦酒精的时候,还疼得我龇牙咧嘴。

后来,班里那个叫冯晚的家伙就比较幸运,只包扎了头颅,而且只是一小块,剪头发的时候还用了一把锋利的剪刀,咔嚓咔嚓两下就好了。但冯晚的脑袋被包扎,并不是因为从百十米高的山头往下骑自行车,他的想象力还不足以能想到这一点。

关于冯晚的脑袋被包扎一事是这样的。有一次,学校教学区的一个黑板报上写了一则招领启事,大家都感觉新鲜。感觉新鲜并不能说明招领启事写得精彩,而是因为在那以前被发表在黑板报上的都是“寻物启事”,它为大家换了口味。那则招领启事如此写道:

好人好事

招领启事

因本人不慎,捡到钥匙一把,请失主看到本启事后,务必到三班找本人索取。

注:拒绝回扣!

当时大家看到招领启事后,都感觉我们学校学生的素质还行,在发生着突飞猛进的变化。别的人感叹过之后就继续去忙自己的事,唯有冯晚看过之后嫌不过瘾,还要走近了仔细研究,于是不小心就把“启事”上那个“因”字里面的“人”擦了去,以至于在后来的人看到这则招领启事的时候,第一句就要疑惑地念道,日本人不慎?总也搞不明白,学校怎么有日本人了?有个别抗日情绪比较激昂的同学还高喊了几句“打倒小日本儿”的口号。

冯晚在把招领启事上的一个“因”字神奇地变为“日”字之后,就得意地向我炫耀他的聪明才智,然而我的表现却很令冯晚失望,我非但没附和地夸奖他几句,还发挥了我的“乌鸦嘴”的功能,我对冯晚说,小心被人揍得我和一样包着头,那可不好!冯晚则嘲笑我说,看看看,嫉妒我的才华横溢了吧!

嘲笑归嘲笑,第二天再次见到冯晚的时候,果然就发现他的头和我差不多,贴了个白色的十字道。我吃惊地问他,怎么,被我传染了?

对于我头上脸上还有手掌上所贴的白道,社东先生表现得很兴奋,每次上课的时候都精神焕发劲头十足,下课的时候还不忘亲切地对大家说声狗头拜!

有一次下课的时候,他又乐呵呵地问大家,还有什么问题吗?当时我感觉他挺真诚挺热情,就站起来说,老师,我还有问题。本来以为他会很耐心地为我讲解我不懂的问题,谁知他理也不理我就走出了教室,旁边坐着的冯晚以为他年纪太大耳朵有毛病,没听见,就大声叫道,这里有问题要问!社东先生头也不回,一溜烟窜得无影无踪。

流年似水,在学校的日子过去那么久,很多事在我的记忆里都渐渐模糊起来,只有一个充满尸体味道的女生在我的脑子里时常出现。而我所能记起来的,也只是一条紫色的裙子在风中飘扬。

高二的时候,我被一个名叫冯晚的同学称为talent poet,因为他这样叫,我就不好意思辜负了他的称呼,就写了一些poem,且当时自以为了不起,后来才知道我是个标准的poetaster。这在我后来写给我们班主任社东先生的一首poem里就可以看出来,因为那首poem不但写得蹩脚,还给我带来了大祸,把我的终身一下子给否定了,所以记得很清晰。那首诗是这样的:

长发如烟

吹气如兰

请问你是社东先生的女儿吗

如果是 请拉开你的裙裢

因为我要把你强奸

屁股扭扭

**颤颤

请问你是社东先生的女儿吗

如果是 请别大声叫喊

因为我要把你强奸

眼睛大大

眉毛弯弯

请问你是社东先生的女儿吗

如果是 妆别化得浓艳

因为我要把你强奸

在我的脑子里搜索以前所发生的事,那是我第一次用书面语言说“强奸”这个词语。

在初中的时候,我喜欢看一个姓王的作家写的文字,当时把他崇拜得不得了,后来我看到他的一篇文章里有这样一句话:“我的处女作发表在……”,就感觉他也是个坏东西,好东西谁明目张胆地写“处女”这样触目惊心的词啊!所以,现在我连他的名字都给忘记了。可见我曾经也是多么的纯洁无瑕啊!可后来不知怎么回事,脑子忽然一热,再看带有骂街语言的文字就感觉很爽,总感觉写这文字的先生是个英雄好汉,看谁不顺眼都要把他骂得狗血喷头。

当然,我不赞同那种泼妇,没有根据没有理由地站在大街上漫骂,也不赞同上面强硬下面求和的做法,然而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想清楚骂过人家之后会不会被人狠揍一顿。

我第一次用书面语言写“强奸”这个词语的时候,心里老大的不痛快,感觉自己像个坏蛋,其实当时的感觉没错,我就是个坏蛋。但做坏蛋也没什么不好,比如,没有我坏人怎能知道你是好人,谁来承认你是好人?难道好人之间互相承认吗?那还有什么意思!如果说得不好听一点,那么没有坏人你又怎能为自己撅着屁股站在好人之列而沾沾自喜?

总之一句话:为了让那些卑鄙无耻下流的程度比一般人厉害的家伙站在好人之列,我这样的弱不禁风之人只好退居坏人之列。也就是说,懦弱者都做了坏人,狂暴者都做了好人。若说得明白一点,是这样的,有一座通往好人之列的桥,上帝做裁判宣布说,谁走过去谁就是好人。狂暴者一把抓起懦弱者往桥下一扔,铁铮铮地说:“你一边去玩,老子先过。”过去之后,狂暴者就会向上帝和桥对面的人宣布说:“大家都瞧见了吧,我是好人!”

当然,没有挤过桥去的人也可以做联保好人,也就是说:你吹捧我是好人,我吹捧你是好人,自娱自乐,皆大欢喜。就像现在的一些作家,一作家对另一作家说:“你给我写个序吧,吹一吹我的不平凡,我自己不好意思吹!”另一作家说:“好啊,不过下次我出书的时候,你也一定要吹一吹我啊!”于是,一个全国著名作家就横空出世了。

我把这种互为吹捧的作家称为联保作家。

然而,联保作家还是好的,最可恶的是那些只凭自己“单保”就成为著名作家的人。这种人往往对自己的作品自吹自擂,然后忽略自己作品的实际水平,企图蒙蔽读者的双眼,无限夸大作品的优秀程度,从而达到树立自己在此领域中至高无尚的地位的目的。

从我写给社东先生的一首诗里面,我才知道我只是个poetaster,而且卑鄙无耻。而冯晚这家伙却不这么认为,他从我的笔记本上看到那首诗的时候,立刻惊得目瞪口呆,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如果我知道这家伙后来把这首诗抄下来替我发表在学校公共厕所的墙壁上,当初我就不会把那首诗拿给他看。我在公共厕所的墙壁上看到那首诗的时候,有一个男生正往上面撒尿,一边晃动身子使尿能均匀地洒在上面,还一边与旁边几个人讨论这首诗的价值。看他晃动身子的样子,让我想起了阿飞同学洗脸的情景。

阿飞洗脸的时候,用手捧一捧水,纹丝不动,然后用脸在上面转动,事实上就是整个头在上面转动,像在做脖子部位的保健操。手里的水没了,就再捧一捧,接着转。这时候,我们就笑着对阿飞说,用手在脸上转不方便得多么?阿飞却不以为然,嘲笑我们说,你们那方法错误,我这样既洗了脸,又活动了脖子的筋骨,消除疲劳,一举两得。

在当时我写“强奸”这样的词语的时候,虽然感觉自己是个坏蛋,心里却一点儿负罪感都没有,甚至还有点暖融融的感觉。像在形容一个女孩子“纯洁善良”一样。对于此,有两种解释,其一我开始变得像个流氓,只有流氓对于流氓的词语才会有亲切感;其二是因为我对社东先生有特大的不满情绪,已足够用这样语言来反抗他。后来我自己想想,这两种说法都解释得通。但如果因为这首诗而把我开除学籍,我真感觉有点儿冤枉,像是死不瞑目。

事实上那首诗的确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这其中最主要的原因不在于我写了社东先生,而是有很多不自觉的同学在抄袭我的作品的时候把主人公“社东先生”改成了其他各种各样的名字。于是那一段时间里,在学校任何一个地方看到poem这个词,就可以准确地猜到后面的一段句子,而诗里面出现的主人公的名字也大多是教师。poem成了一个骂人的行话,成为经典。

据说社东先生去那间公共厕所参观那首原创作品的时候,那首诗的字迹已被N个不自觉的男生用尿液冲洗过,变得有些模糊了。发表在男厕所里的作品免不了要被哪位先生用尿液冲洗几下,除非发表在女厕所里,听说以女士们的功力尿出来的尿达不到那个高度,这样也许可以幸免于难。然而即使模糊,以社东先生的学识,还是能把整篇作品很顺利地通读下来。社东先生看过原创作品的表情只是冷笑一下,然后嘴角一咧,很潇洒地甩出两个字:无聊!

我听说后感觉很扫兴,如果社东先生大发脾气,甚至恼羞成怒地发誓要纠出原创作者,我可能会表现得很兴奋,可他一点儿反应都没有,这不能不令人失望,说明我的诗写得很失败。同时又对社东先生的宽宏大度佩服之极,这一切都出乎我的预料。

我对替我发表诗作的冯晚表明了我的观点,你不该把我的诗发表在公共厕所里。冯晚却戳戳有理地反驳我说,好东西大家一起分享!后来我又对冯晚说,我感觉社东先生的表现太平淡了,有点儿不正常。对此,冯晚表示同意我的看法。

自此以后,社东先生看到我的时候,总是乐呵呵的,给我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因为社东先生对我的态度明显好转,提问问题的时候就常常顺便提到我,有时候还叫我到黑板前给大家演示一遍,即使错了,他也是笑眯眯的。

有一次,他让冯晚到黑板前写单词,冯晚得意地把需要写的单词迅速写好,然后回到座位等待社东先生的表扬。谁知冯晚估计错误,社东先生非但没表扬他,还冷冷地对他说,下课后去我办公室。

展开全部内容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