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称叫白荷的疯女人一走,赵老师做人的模样,一下子又差了很多。
习文长大后,曾向许多人打听过她母亲的下落。大部分人都只记得是河南那儿的,五驼子说得具体一点,说他记得来接疯女人的那四个男人是信阳的。而大桥的妈,也就是当初的女电话员,则说她看过那些人的介绍信,是从汝阳来的。习文在大桥的爸临死之前,赶着在病**问他记不记得那件事,其时,五驼子也在旁边守着等哥哥咽气,五驼子还提醒过他,说是信阳,但他哥哥仍固执地嘟哝着说出安阳两个字来。
赵老师模样虽差,人却特别耐得住折磨。再冷的冬天,他只穿一件毛衣外加一件棉絮背心,因此在衣着臃肿的西河镇人面前更显得瘦弱。
从来西河镇的那一天起,赵老师每天早上都要起来跑步,如果西河镇要评体育锻炼标兵,赵老师肯定是第一,还有他早先的妻子紫薇,那女人若没走就与赵老师并列第一。一九四几年时,每天早上,他们夫妇都要起来跑步,从不像镇里别的年轻夫妻那样贪恋枕被之欢。镇上其他富裕人家的少爷小姐新媳妇姨太太,一年到头只用不凉不烫的温水洗脸,少数出外见过世面的,还不时从县里买一瓶牛奶回来,每次洒几滴在洗脸水里。赵老师和妻子跑完后,就双双蹲到西河边掬清悠悠的流水相互擦脸。
那女人走后,赵老师一个人跑步时,开始很像是一只孤雁,后来又变得像一只被狼撵过的山羊,慢慢地又变得像一只被废置一旁、等待被屠宰的老牛。
一九六六年,五驼子开始造反以后,他从华子良装疯跑步受到启发,认为赵老师跑步也是在等待时机,准备有朝一日能变天,便在街上贴出了《勒令》,要赵老师停止跑步,否则,绝没有好下场。
赵老师不敢跑步后,便改洗冷水澡。十冬腊月,到处滴水成冰,赵老师穿着一条短裤站在门外,拎桶冷水从头往脚下淋,然后用干毛巾在身上猛搓猛擦,直到皮肤通红才穿上衣服。
父亲和爷爷他们初次见此情景时,都看呆了。许多人都不明白,以为是赵老师又穷又懒,既买不起柴火又不愿上山去砍,没有热水才用冷水的。在那些年头里,只有父亲知道这叫冷水浴,是一种锻炼身体的良方。这是赵老师亲口告诉他的。
别人都搞不清楚,也就没有像对待他跑步那样进行深究。
习文五岁的那年,一个冬日的早晨,赵老师淋过冷水后,正在猛搓身子,忽然有人对他说,老赵,在洗冷水浴哇。
赵老师回头见是学校新来的胡老师,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胡老师说,别看你瘦,身体质量不错。
胡老师穿着一套玫瑰红球衣,显得比他当红卫兵司令时成熟多了。
胡老师说,别洗冷水浴,我们几个人一起跑步吧!
赵老师说,不,我不跑步。
胡老师说,我听人说你以前不是很爱跑步吗?
赵老师说,现在我不爱了,洗冷水浴更能锻炼人的意志。
胡老师想了想说,那我也每天来和你一起洗冷水浴。
胡老师说到做到,当即就脱了衣服,将一桶冷水猛地从头浇到脚。
也许是刺骨的冰凉深深地触动了神经,胡老师忍不住尖叫一声,哎哟,冷死我了!
冬日的早晨静得很,那一声叫传遍了半个镇子,父亲和母亲当时正相互搂着蜷在被窝里,悄声说着话,而幼小的我一定是在呼呼大睡。
胡老师一连洗了三个早上的冷水浴,终于受不了比刀扎还难受、带着冰碴的洗礼,而打了退堂鼓,依然跑步去了。
学校的两个青年教师在胡老师的带动下,也开始跑步了。他们每天早上五点钟起床,经过赵老师的家门,朝白马寨方向跑去。开始,他们只能跑到白马寨山脚下。慢慢地,就能跑到半山腰了。一年以后,胡老师常常极骄傲地在西河镇的人面前说,他们可以一口气跑到白马寨顶上去。
胡老师他们的确可以一口气跑上白马寨。用他们的速度,来回一趟只需四个多小时。平常早上跑步他们得赶回来上课。每逢星期天,他们就爬白马寨。他们早上七点钟出发,回来可以赶上学校十二点钟开饭。
镇里的人开始一点也不相信,连爷爷也认为他们是在吹牛,他们就和西河镇的人打赌,后来,爷爷出了个主意,他让五驼子、金福儿和父亲一道在头一天偷偷爬上山顶,放了一件东西在最高处的那块石头上。父亲他们来回花了一整天时间。
第二天,爷爷和父亲他们看着胡老师等三个人出发,到中午十一点半时,他们就回来了。一个个都是空着手。
爷爷说,东西拿回来了?
胡老师说,你们真不是个东西,将一泡屎放在上面,想叫我们拿,别想!
五驼子说,不对,我放的是一只肉骨头。
赵老师说,你不该放只肉骨头,它肯定被野兽拖去吃了。
爷爷说,谁在上面拉的屎?
金福儿说,是我。
爷爷说,那屎是什么样子?
胡老师说,糊糊的,臭死了。
金福儿说,我这几天一直在拉肚子。
爷爷说,你们能干,是到了白马寨顶上。
胡老师早起跑步时,口袋里总装着一只小收音机,并有一根线牵着一只耳塞。
胡老师他们高兴地往学校里走,金福儿指着那耳塞对五驼子说,这会不会是在收听敌台哟!
父亲曾告诉过我,胡老师在学校时,成立了一个“毛泽东思想研究小组”,胡老师是组长,那两个和他一起跑的年轻教师是组员,他们想写一本中国的《资本论》,解决一些毛泽东思想不能解决的问题。
一九七六年春天,胡老师他们依然照常跑步爬山,赵老师依然洗冷水浴。
那天早上,镇上的广播喇叭忽然通知,让全镇人吃过早饭后都到河滩上去开会。
父亲和爷爷走上街时,五驼子凑过来悄悄地说,今天有好戏看。
父亲和爷爷在河滩上找了一块空地蹲下来,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赵老师和胡老师也挤成团蹲在地上。爷爷看到一直在人群外围转悠的一些被称为“积极分子”的人,有意无意地,一个接一个地走到赵老师和胡老师他们身旁,里外三层地将其围了一个圈。
五驼子的哥哥走到台上,咳嗽几声,又将麦克风敲了几下,然后猛地大喊一声,公捕大会开始,现将反革命分子胡国庆等人揪上台来!
没容赵老师、胡老师他们做出反应,周围的那些“积极分子”就一拥而上,三个人对付一个地迅速将他们四人架着手臂押上台去。
五驼子的哥哥接着就宣布胡老师的那个“毛泽东思想研究小组”是反革命组织。
公捕大会之后,镇里又组织了几百名民兵,顺着他们每天的跑步路线搜查了一整天,结果找到了两根据说是电台天线的电线。
五驼子那天是准备上台批判发言的,不知何故没有点名叫他上去。他将发言稿给父亲看,其中有这么两句话,别以为自己跑得过西河镇人民就比西河镇人民高明,别以为研究毛泽东思想就比毛泽东思想高明,别人眼睛亮不亮我不管,可我五驼子的眼睛是雪亮的,从你当红卫兵司令时我就看出你不是个好东西。
赵老师在镇上关了一天就放了,没有像胡老师他们那样被押到县里去。他们抓赵老师是因为听说他早上也起来跑步,后来才弄清,他已经好几年不跑步了,就将他放了。
赵老师出来时,他们说,抓你是对的,放你也是对的。
隔了不久,又开了一次公捕大会。赵老师看见身边的三个“积极分子”,腿就软了,说,我先回去将习文安顿一下。那些“积极分子”都不理他。等到他们动手后,他才知道是抓另一个老师,他们说这个老师奸污了女学生。
那两年,赵老师一见到“积极分子”,心里就发慌。
胡老师在监狱里待了很长时间,他上诉了几次都被驳了回来。最后一次,他碰上了苏米的爸,算是遇上了救星。
平反放出来后,胡老师开始在乡下一所小学里教语文。没事做时,他就预测当年高考的政治试题,第一回猜中了百分之六十,第二回又猜中了百分之八十。后来他就到了县一中,先干副校长,随后就当上了校长。
有一回,他来西河镇检查工作,在街上碰见了五驼子。他立即上去和五驼子握手,又递上去一支烟,还请五驼子有机会到他家去做客。其时,翠水已读到初三上学期了,她不想再读下去,又想要个毕业证。五驼子和胡校长一说,胡校长满口答应帮忙,果然,翠水下午就拿到了毕业证。
胡校长对赵老师说,监狱真是个大学校,里面关的都是能干的人。他说赵老师若是真的进去蹲几年,出来后不用说校长,就是局长、厅长也有可能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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