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睡着,又被梦惊醒。我梦见父亲和母亲双双跪在北京的一条繁华街道上,面前铺着一块黄布,上面陈述着他们死去的冤情。不断地有人过来吆喝,说这里不是你们申冤的地方。
屋子里黑洞洞的。
我感到尿急,伸手摸电灯开关的拉线。摸了一阵,手上有了感觉,便开始拉,却是空飘飘的,一点用不上力。这一定又是老鼠将开关拉线咬断了。
我叫一声,爷爷!
隔壁屋里没有反应,爷爷去金福儿家借钱还没回来。
我摸黑起了床,脚下正在找鞋,外面的大门被敲响了。
大桥也醒了,说一定是找我的。
我说,哪个?
敲门的人说:老赵,赵长子。
我说,门没闩,你推吧。
大桥小声说,别说我在这里。
门响了一阵,赵老师踏踏地进屋来了。
父亲死后,爷爷交不起电费,就在墙上挖了一个洞,一间堂屋和两间房,共用一盏电灯,灯泡就安在三间屋交界的那只墙洞里。
屙完尿,回转来我对赵老师说,线断了,电灯开不亮。
赵老师说,不要紧,我屋里黑惯了。
我说,你找我还是找我爷爷?
赵老师说,找你。
说着,他嗓子里闷闷地响了几下。我很熟悉这种声音,爷爷每次想将一阵剧烈咳嗽憋回去时,嗓子里就这么响几下。
赵老师终于没有憋住,很响亮地咳嗽起来。
我站起来,摸到一只茶杯,又摸到开水瓶,小心地倒了一杯水。
递给赵老师时,我反复说在这儿,在这儿。结果赵老师还是没接稳,开水泼了一些在他身上,黑暗中,他哎哟了一声。
喝过水,赵老师说,学文,你白天不该那么冲动,要学会万事忍为先。我们知识分子以知识作为矛,以忍让作为盾,知识不会伤人,忍让可以护身。
我说,这么一味忍,会将人憋死。
赵老师说,忍让是最好的进攻,目的是让他们自己打败自己。他们在找不到对手时,最大的对手就变成自己了。
赵老师死后,我和爷爷说起这事,爷爷只是反复嘀咕着,赵长子这个人啦,赵长子这个人啦。
赵老师说,你晓得人的骨头有几种?
我说,一种。
赵老师说,不,有两种,一种是钢铁做成的,一种是水做成的。钢铁做成的很硬,但很容易断。水做成的就不一样,看起来很软,吹口气也能凹下去几个坑,可你无论用刀剁还是斧砍,却砍不断它,一松劲它就恢复了原状。你可以要它怎么样就怎么样,可以将它变成空气,变成冰块,但只要一有机会,它就依然成为水。
我说,我还是不想用水做骨头。
赵老师叹口气说,谁又想呢。
大桥忽然在里屋说,贾宝玉说,只有女人才是水做的呢!
赵老师在黑暗中愣住了,好半天才说,大桥,我不晓得你也在这儿,这些随口说的话,你可不要告诉你妈。
大桥说,放心,我和她一刀两断了。
我说,断不了三天。
大桥说,赵老师,你回去吧,这么晚,习文一个人待在屋里不安全。
赵老师嗯了一声,起身离去。
我掩上门后,一屁股坐在床沿上。
大桥叫道,你坐痛了我的手。
我一体会,果然屁股下有条梗。
我说,你怎么晓得习文在屋里不安全?
大桥说,她那小屋孤单单地建在山边,要是有坏人瞅机会进去强奸她,谁也发现不了。
我说,你怎么有这种念头,是不是自己就想这么做?告诉你,你若真对习文有歹心,我就将你活着煮熟吃了,还要喝你的人肉汤。
我将牙齿咬得嘣响。
大桥恐惧地说,你这话吓死我了。我说习文是为了你。但我以后再找到一个女人时,你别再和我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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