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云宵暗,恨无双翠羽(2)

第二日登车起程时,拓跋顼也正被押着上了另一辆车。手足被锁,他走路的姿态有些狼狈,但身形保持着挺拔,散乱的栗色长发下,容颜苍白淡漠,并不往我们这边看上一眼。

悄悄传来韦开问时,昨晚我走之后,拓跋顼果然自己动手将那备着的羹汤吃得一干二净。

我笑着遣走韦开,转身在萧宝溶肩上蹭着眼睛。

萧宝溶心疼道:“想哭就哭,还怕三哥笑话你?这样憋着才伤人呢!……还有额上的伤,小心别再蹭破了。”

温柔的指肚,小心的触摸着我在涵元殿用苦肉计欺骗拓跋轲时自己撞的额。其实已经开始结疤了,并不疼痛,但给他轻轻抚摸时,我更想掉泪了。

在魏宫,我伤得再深再重,都不会有人安慰一声。即便是那个据说想和我做一世夫妻的拓跋顼,也只在我差点给毒死时心软过,平时为了讨好他的皇兄,对我不是视若无睹,就是火上浇油,生怕我伤不了,也来刺我几刀。

“我才不哭!”我哽咽着笑道,“现在么,我只是想笑而已!看来恨一个人,比喜欢一个人更能支持人活下去呢!”

萧宝溶沉吟了好一会儿,抚着我面庞柔声劝慰:“论起这人的容貌才识么,其实也配得过你了。如果你真喜欢得紧了,待他性子给磨掉些,三哥再来设法,看能不能成全你们吧!”

萧宝溶有时比我还天真。

且不说我和萧彦还有个莫名其妙的口头婚约在身,就说拓跋顼这样的性情,又和南齐萧氏有杀父之仇,哪会是肯轻易屈服的人?何况我也不要强求来的姻缘。

傍晚到了江畔,早有四五条船备好,送我们和数十名近卫前往江南。拓跋顼并非普通囚犯,因此被押了和我们乘了同一条船。

我虽是一万遍地提醒自己,不用去理会他,不用去细想我和他根本不该发生的过去、现在和将来,可吃了晚饭,到底忍不住,抬脚便往拓跋顼住的后舱行去。

小小的舱中,四名守卫坐在地上值守着。拓跋顼倚在弦窗旁坐着,正用左手端着酒杯,慢慢地喝着酒;他面前的小案上,放着几样菜肴,和我与萧宝溶刚才吃的一模一样,却没有动过一筷。

弓着腰站在舱门口,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时,身后传来萧宝溶温和话语:“阿墨,你要走动怎么不拿个灯笼叫人陪着?这江水夜间风浪不小,摔下去不是玩的。”

我不好退出去,只得走入舱中,萧宝溶也随之走了进来,手中尚提了只灯笼,笑意微微。

拓跋顼眸光沉寂,淡淡扫了我们一眼,继续发挥他视若无睹的独特本领,顾自喝着酒,一口,接着一口。

萧宝溶微笑道:“殿下,你的伤势未痊,不宜饮酒,更不可多饮酒。”

拓跋顼瞧都不瞧他一眼,将手中的酒水饮尽了,又取了酒壶,自行倒酒,仿佛根本不曾听到萧宝溶的话。

他对我视若无睹我还可忍受,但这样无视萧宝溶,顿时让我恼起来,一把抢过酒壶,“当”地扔到一边,叫道:“我三哥和你说话呢!”

拓跋顼冷冷看着我,顾自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便靠在壁上把玩着空空的酒杯,不再说话。

萧宝溶拍了拍我的头,柔声道:“这脾气改一改罢,女儿家还是温柔些的好。”

他虽这样说着,眼底的温柔和宠溺却满满地漾着,连烛光都似明亮柔和了许多。我撅了撅嘴,“这天底下,大约没人有三哥这么好的脾气吧?”

萧宝溶无奈摇头,恬淡地又扫了一眼拓跋顼,轻声道:“你们好好谈谈吧,我在外面等着。”

他向守卫略一示意,守卫立刻便上前,将拓跋顼的手足镣铐又加了一道,牢牢地缠住,让他再也无法分毫,方才随了萧宝溶离去,只留了我和拓跋顼两人在舱内。

烛火摇曳,行驶中的船也在水面上摇曳,他那几乎没有一丝血色的苍白面容,便在摇曳中有点模糊,只有低低垂下的眼睫格外黑浓,在颊边投了极深的阴影。间或几声咳嗽,依旧和前晚一样的冷沉压抑。

我犹豫着坐到他对面的茵席上,小心问道:“怎么会咳?莫非伤着了肺腑?”

他的眉峰微微一蹙,像听到什么笑话似的别过脸,弯了弯唇角,极清寂地冷冷一笑。

正不解时,只听他低低道:“没伤肺腑,伤了另一处而已?”

“哪里?”

“你说呢?”

他抬起了头,静静地瞧我,秀致美好的面容如精心琢就的蜡像,却遇了火般地在无声地消融着,悲伤着,疼痛着。

和他一样紧靠着船舱的板壁,我心里闷闷地疼痛,禁不住用手按住那疼痛的部位。而拓跋顼被紧紧绞缠着的双手,一样护在胸前,无意识般轻轻按压着。

他没伤肺腑,只是伤了心而已。

没错,他是北魏皇子,他是拓跋轲的皇太弟,他万金之躯,金尊玉贵。可难道只许他伤别人心,就不许别人也伤他心?

四目默默相对时,彼此都有着难言的疲乏和纠结的爱恨涌动,连船舱中的空气都时冷时热,呼吸到肺腑间,也便一会儿如被火燎过,一会儿如被雪水冰过,忽上忽下地难受憋闷着。

瞧他新换的衣衫上还是有渗出的血迹,我也不想再翻那些陈年恨事和他较真,只是叹息道:“阿顼,你不用担心,便是到了宁都,也不会委屈你。南方的饮食起居,不会比北方的魏宫差。”

拓跋顼似忍俊不禁,嗤笑道:“萧宝墨,你在青州行宫时,皇兄宠你宠得几乎想把整座行宫赐给你了,你有感激过么?”

“他宠我?”我也忍不住想笑了,“阿顼,青楼里的恩客包下红牌时,自然也要让人吃好穿好住好,看起来才赏心悦目,玩起来才心满意足。”

拓跋顼目光从我面庞掠过,眼底有异样的流辉闪过,随着轻哼带出的一抹淡笑,似自嘲,又似讥嘲,“你心里就这么看待你自己?便是你瞧不起我皇兄,也不该这么作践你自己。”

其实我真的很想和他好好说话,让他振作起来,但人听着他的话还是忍不住怒火中烧。如果是在魏宫,我多半强忍着由他说着了,可现在我已经恢复自由,再也不想委屈克制自己,冷笑道:“我作践自己,还是你们兄弟作践我?所谓宠我,就是把我养得漂漂亮亮的,高兴时强暴我,不高兴时折磨我,用你们的喜怒无常把我逼成一个以色事人的卑贱女人!你自己说,这是把我当成青楼妓女,还是当成大齐公主?”

拓跋顼脸庞上的悲哀之色更是明显,他低哑道:“这就是你对你们帝妃关系的评判?”

我心头火起,站起身来,一脚便将他踹倒在席上,怒叫道:“我不是他的妃子!我根本不是魏人,魏帝见鬼的圣旨就是臭不可闻的狗屁!我讨厌拓跋轲,我也讨厌你。没遇到你之前,没遇到拓跋轲之前,我都不晓得痛苦两个字该怎么写!是你们弄脏了我!是你们让我怎么也洗不干净!是你们让我怎么也开心不起来!我恨你们!”

我一边叫骂着,一边狠狠地踢着他的腰部和背部。

记得他拥有着紧硬如铁的肌肉和臂膀,应该不会畏惧我这么点力气的拳打脚踢。可大概因为他受了伤,透过鞋尖传递来的触感,居然很柔软,棉花一样由我打着,并无半分力道。当我把最后几个字骂出口来,尖厉的声音已不自觉地喑哑下去,喉中的气团酿起腾腾的水汽,又要扑出眼眶。

脚下不由便软了,再也无法向他使蛮力。心灰意懒地不想再与他沟通,我逼回那不该再流的泪,转过身向外走去。

吸着鼻子正要跨出舱门时,只听拓跋顼低声道:“你错了。皇兄没把你当公主,也没把你当妓女,只是把你当成了喜欢的女人,一心一意想留你在身边,盼你也能一心一意对待他。”

这话像芒刺般刺耳刺心。

我恨恨回过身瞪他时,他正半支起身望向我,深眸中那抹墨蓝悲哀而无奈,闪着幽幽的莹光,分明在谴责着我,却夹杂着难以言喻的疼痛与怜惜。

不想再去探究这人到底在想什么,或许已经没必要了。

到现在还在帮他皇兄狡辩,说什么他对我一心一意,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听他口吻,难道一直以来还盼着我对拓跋轲一心一意不成?

如果萧宝溶没来,我和他真的不得不在一起了,只要拓跋轲说一声要我,他还会打算立时拱手相让?

那么,我对他拓跋顼又算是什么?他又认为我有几颗心?可以碎上几次?

痴心错付已久,到现在还不清醒,只见得我自己的愚蠢。

当断还是断了吧,保得他平平安安衣食无缺,也就算还了他最后几日对我的周全照料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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