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头, 各司各府的门道都很多,秦镜高悬的秋官衙门也不例外。毕竟要想为民请命, 最紧要的便是保住官帽。若是连官人身份都没有, 那遑论解民倒悬。
这世间本就是人情往来圆滑周道,方可立足的。
故此,刑部官署特地辟出一间小东房用于招待高官。
此处算是极其富丽堂皇的一间小室了, 墙上书满了增辉的壁记与松鹤壁画, 博古架摆上了御赐的鎏金鸿雁流云纹茶碾子,就连圈椅底下的软垫都是牡丹双面绣绸面,瞧着精致又贵气。
沈香记得,这间小室,有时还作为公堂,用于同僚间的会食。
不过她不常来, 平日里若有旁的官署吏人拜访,她总有避嫌, 往来待客推脱给尚书谢青与四官司郎中接待。她没有为人情往来费心过, 只想着闷头办公差、查案子就好。如今忆起, 她毕竟是官署副手,哪里那么好躲懒,该是谢青帮她挡了风雨。
夫君的恩惠无处不在吗?她从前竟没有想到这一层。
思忖间,刘云的靴便递至沈香眼底。沈香一撩深绯色袍衫, 挺胸抬头, 露出十一銙金带, 为自个儿鼓劲。
刘云如今是内侍省长官了,乃三品宦臣, 故而同谢青一样,能着紫色圆领窄袖袍衫。虽是去了势的宦臣, 但他乃皇帝大伴儿,又是多年的天子近臣,无人敢开罪他,大家伙儿见了别府上峰,都老老实实行拜仪。
沈香也不例外。
她行了礼,笑问:“何事这般郑重?竟劳烦起刘大监亲来官署。”
刘云如今也有五六十岁了。只是他在宫中吃穿用度精细,又有宫膳悉心调养着,皮肉还紧致,一点都不显老。
他是个惯爱装体面的人,此时慈爱地笑起:“沈侍郎亲迎,真是给咱家抬颜面了。于公,咱家这回来官署,是奉官家的旨意,来给刑部衙门送御膳的——昨日官家吃了一道莲房鱼包,觉得不错,特地命尚食局的女官给内外诸司送去会食。正巧咱家也是掌侍皇帝的官人,自也要为官家分忧,来送一回吃食。”
他话音儿落到这里,沈香回过味来,接茬儿:“那于私呢?”
刘云笑而不语,只曼声道了句:“沈侍郎,咱们可否借一步说话?”
“刘大监请。”沈香特地为他打帘,迎刘云入了厅堂内室,“各官司的僚臣们都在办公,四下无人,刘大监尽可畅谈。”
言语间,沈香又殷勤为刘云烹了一盏寿阳茶。
刘云噘尖了嘴,小口尝了茶,赞叹茶香。隔着袅袅的热气儿,他不动声色打量沈香。
良久,刘云开了腔:“还未来得及祝贺沈侍郎!此前你同谢尚书一道儿破案,寻回李岷将军之子李佩玉,真是立了大功。”
总算开门见山了,沈香不慌不忙地答话:“原本好好的一桩事,怎料那群劫匪太猖狂,谋财不成竟敢蓄意报复,一把火放入将军府中,将李家父子都烧死了。唉,都城之中,还敢行这样狼心狗肺之事,真没天理!刘大监问起这事儿,是因官家闲暇时为此事忧心吗?下官定会勤勉督案,早日给官家一个交代。”
李家就是皇帝赐死的,他压根儿就不想谢青继续往下查,以悬案结束便是了。
这一点,刘云倒是不知晓。皇帝不会对一个阉奴多言计策。
刘云听她言之凿凿,不似作假,心下又不好揣测她的用意了。
沈家同谢家究竟私交到何种程度?听闻沈衔香与谢青关系不和,此事属真属假?
刘云眯起一双狐狸眼,笑了下:“咱家听说,沈侍郎跟着谢尚书查案时,去过衢州金志山?”
刘云问起这个,沈香心里“咯噔”一声。莲花庵就在衢州金志山,而他们被李岷的暗卫追杀,也是在庵寺出的事。
不过那时,沈香扮作的是女儿身,也不知李岷手下人究竟认没认出来……刘云定然知道普济堂被谢家人拆了,他同谢青不对付,就得寻思弄死谢青。不过他又很好奇,谢青都摸到普济堂了,缘何没用这个把柄来对付他?这小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啊……
刘云抛来了藤蔓,他在揣测沈香,蓄意发话诈她。
——他在猜她是否早知内情。
沈香决定铤而走险,她叹了一口气:“刘大监不知,谢尚书与我,私交并不算好。平日里亲厚,也不过做戏给官家看,毕竟沈、谢两家世代交好,是君主喜闻乐道之事。那日前往衢州金志山,他明知案情线索,却怕我揽功夺宠,将我一人舍下,留在驿站之中,自个儿携了一名相好的小娘子外出奔走。您应当知晓他娶的农门妻吧?什么‘他重伤了得农家女救治’,简直一派胡言。分明是此女出身不好,百年前祖上乃罪臣之后,他想掩人耳目成亲,这才假造了一个局,就连官家那边都推辞封诰了。啊,这话我同您交底便是,您可千万别对外宣扬,咱们官署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若是抖出消息,下官这边实在难做啊。”
刘云心疼地拍了拍沈香的手背,道:“咱家省得,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委屈沈侍郎了。”
“唉,小事罢了。”沈香掌心里已全是热汗,她不知这样的借口,刘云信了多少,但好歹搪塞过去了。
刘云是记得那时谢青带着一名女子逃亡,若真如沈衔香说的这般,倒也合情合理。
只是他要问的事,在官署中谈论极为不方便……
刘云放下茶盏子,作势离开:“今日叨扰这般久,咱家也该回宫里了。改日得闲,再来寻沈侍郎闲侃。”
沈香正要相送,走了两步,追问了句:“您方才说的‘私事’是?迟迟不讲,倒教下官很好奇。”
听得这话,大太监驻足,似笑非笑地斜了一记眼风,睥着沈香——“非亲非故,也不好劳烦沈侍郎替咱家分忧不是?若沈侍郎有意换个衙门靠山,可三日后戌时来东坊的翠云居门前静候,自有人迎你见咱家。内侍省虽说干涉不到朝前的外诸司,可好歹是官家眼皮底子下的人,吹吹枕边风,倒是比奏札子递上来的话顺耳多了。”
他丢下饵料,**沈香投奔宦臣。他给她摆了平步青云的天梯,且看沈香愿不愿意登台了。
沈香没有立时答复,只深深鞠躬:“下官送刘大监回宫,您当心足下,慢走啊。”
她自然愿意打入刘云的阵营,只是仅仅凭借一席话,她就倒戈——谄媚上峰的目的太明显了,刘云未必会信。
这样瞻前顾后,慎重行路,才像她这种“好拿捏”的小人物。
既开演了,就得万无一失。
待刘云走了,沈香才感到腿软。她虚扶茶案子落座。腚下的软垫真踏实啊,她悬着的那颗心也稍稍放下了。
只是掌心仍诸多热汗,摸茶盏润喉,手上都打滑。
还是谢青入了屋舍,信手接住了险些摔碎的瓷碗,递到沈香唇边,小心喂她一口。
“方才怕吗?”
沈香抬眸,见是谢青,笑得见眉不见眼:“闲谈时还好,事后想想,有点受惊。”
特别是她知道刘云那层皮囊子底下蛰伏怎样的凶性,连公爹谢安平都对付不了的人,她能堪大用吗?
沈香看了一眼自个儿的掌心纹路,曾有先生给她算命,说她的寿数很长。
不会轻易死的。
谢青抚了抚沈香的脸,温柔称赞:“小香做得很好了。”
“是吗?”
“嗯。”
今日和刘云切磋,沈香方知凶险。
她道:“还有一事,我必须要做。”
“嗯?”谢青不解。
“今夜,咱们去拜祭一回兄长吧。”沈香的唇色抿到青白,“我不知这事是对还是错,但我明白,无论我做什么,兄长都不会怪我的。”
沈香要做的这件事惊世骇俗,世情所不容。
奇怪,她和谢青成了同路人了,都在“作恶”,离经叛道的“恶”。
月黑风高夜,她拿着铁锹,一下又一下凿开了兄长沈衔香的墓。
明明是沈香执意要这样做,眼泪却落得很凶。
假惺惺吗?她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
小娘子哭得抽抽搭搭,我见犹怜。
谢青被她作闹到想笑,又觉得不合时宜。
他既心疼她,又暗叹小娘子何苦自我折磨。
“要我帮你吗?”谢青没有俗人的欲.念,干伤天害理的事,心里负累也不重。他手上够脏了,虽都是歹人的血,但也很教他恶心。他可以帮沈香的。
“不要!”沈香吸了吸鼻子,声音瓮瓮的,“从前都依仗您的庇护,如今也轮到我为您做些什么了。我可以的,您且看着。”
明明是夏夜,怎会这样冷,教她瑟瑟发抖。
沈香咬紧牙关,继续往下刨土。
终于见到了沈衔香的棺材。
沈香撬开棺木,用重器砸碎了兄长的尸骨。她是刑部的官人,知晓男女尸骨的差异——男尸的骨盆腔高而窄,女尸盆低且阔,还有眼窝的不同……有经验的仵作一查便知。
她要毁去所有能辨别尸骨性别征兆的部分,要让世人都以为沈香已死。
否则,沈香的墓里竟葬着一具男尸,她的女儿身便会暴露于人前。
这是隐患,得尽数除去。
沈香没有退路了,她要和谢青出生入死,命脉相连。
棺材里只留下一堆白灰了,一截尸骨都没留。
沈香阖上棺木,再次盖上了土。
大功告成,该庆贺的事,她却更想哭了。
“夫君,有酒吗?”沈香茫然望着兄长的墓碑,浑身寒浸浸的,牙齿也在打颤。
谢青撩袍,就地落座。他抻手,执拗地揽她入怀。
“夫君?”沈香受了惊。
“夜风大,我替你挡一回。”谢青的嗓音很温驯,听着便教人放松。他温柔地环着沈香,为她斟酒。
“你能喝吗?”这是农家酒,很辛。谢青忧心忡忡地问。
“能的。”沈香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气太呛了,烈得她眉心紧蹙。烧酒入喉,烫了她的舌,一路燎进肺腑,满腹都是火热,起火了。
浑身难受,但还要喝。仿佛越痛苦,赎的罪越多。
她战栗不止,不知停休地喝酒。
直到天上霜月成了两个,谢青也被笼入一团迷蒙水雾之中。
沈香颤抖肩头,还是如同幼兽那样哭了。她最爱重兄长了,却为了谢青,毁了他。
“阿兄,对不起。”沈香爬到墓前,给沈衔香磕头。
“哗啦——”凉风吹乱了花枝。
这时,白色山花落到她的肩头,仿佛兄长有意随风而来,竭力安抚她。
沈香知道,阿兄最爱她了。
他不会怪她的,她只是过不了心里那一关——她做了坏事。
“不要自苦。”谢青劝了句。
沈香失魂落魄跪着,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谢青叹气,他还是灌了一口酒,走向沈香。
小娘子稍稍出神,修长指尖便捻上她的下颚。
“唔?唔——!”沈香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夫君竟哺她吃酒,蓄意惊扰她的心神。
可是,可是。
他诱她专注,诱她醉心于他。
她没有反抗啊。
沈香能感受到软.舌,擦过她的唇齿,舐去所有残留的酒味。
谢青那样强盛,又那样柔情缱绻。
他在安抚她,他希望她别哭了。
沈香胸口破开的那个大洞,似乎被谢青堵上了。狼狈的血迹没了,嶙峋的伤疤也渐渐愈合,密密结上了花。
是谢青的花,沈香总觉得夫君是一棵花树,他一笑,芳华便满枝桠。
他在尽力哄她。
手段有点高明,教她晕头转向,意乱情迷。
沈香脸颊红扑扑的,好在谢青心存怜悯,最终将她松开。
沈香差点窒在这一个绵长的吻里,她气喘吁吁,拍了拍狂跳不止的心脏。
“太放肆了,怎能在阿兄面前?!”沈香头一次对夫君发了脾气。
谢青饶有兴致地笑,像一只蛊惑人心的狐妖:“那你如今还想哭吗?”
“啊?”
但被谢青这样一打岔,沈香确实忘记还要如何伤怀。
她破涕而笑:“不哭了,兄长应当也不想我哭。”
沈香踉踉跄跄上前,紧紧抱了一下墓碑,深吸一口肩上的花香。
“对不起,阿兄。我毁了你在红尘的人身,但我相信,你若是知道这般能庇护我走得更远,你乐意我这样做的。阿兄要入轮回、要投胎、要有来世,小香啊,一直想念阿兄。”
这就是沈香与谢青的不同——她不会怀疑家人对自己的爱,她恣意妄为,家人都是准允的。只要她能过好自个儿的日子,家人便有了慰藉。
于这一点,沈香深信不疑。
往后,除非是官家亲来搜她的身,否则她的女儿身绝无机会暴露于人前。
今日,沈香的软肋已毁,她能更坦**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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