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汀阁位于园子西侧,一墙之隔,外头出了周家院墙,便是紧邻的永安巷。过了巷口,几个回转,就到了儋州城中最热闹的街市。
这位址选得奇巧,清幽又不显得荒僻,早些年周家长辈为了这块地皮颇费了些工夫,连带着里头这片园子设计,都是专往京城去请了能工巧匠回来,悉心搭建而成。
园子西北角的墙根处,开了扇小小的侧门,是早些年修园子时工匠为了送料方便所建。因着此地偏僻,少有人来,临到园子建成,也未拿泥灰抹上,只是松松挂了把铜锁,又栽了些花木遮掩,天长日久的,府中也就无人记得了。
阿拂注意到此处也是偶然。
猫近来淘气得很,寒汀阁里头呆不住,矮墙也困不住它,一不留神就要溜出院子去,满园子乱窜乱跑。阿拂唯恐它哪次不当心,逛游时被园子里头哪个下人瞧见,逮去吃了,每回只得认命地满园子去寻它,无意间便撞见了这扇隐秘的门。
儋州多雨,湿气侵蚀,兼之年久失修,木质门扇已然破朽,上头挂着的锁头也锈蚀得不像样子,晃晃悠悠挂着,伸手碰一碰,就“咣当”一声落下来,碎成了几片。
阿拂同谢执商量后,索性就去寻了新的锁头挂上,将外头的花木依样布置好,就此将此处当作出府的捷径来使。
墙头翻得久了,总归隐患,多了此处一道门后,再出门行事,便较从前方便了许多。
从侧门而出,穿过永安巷口,再横跨两条窄巷,阿拂四下环顾一番,确认无人后,便拐到了晴雨巷里,闪身进了巷子尽头的酒肆内。
酒肆只有小小一间,大约是有些年头了,外头悬着的酒幌子都褪了色。内里只有一道柜台,三两张木桌,光线昏暗,半个客人也无,只有柜台上点了盏小小的灯烛。
阿拂进去时掀起门帘,带了阵风进去,烛火被吹得晃了几晃,影影绰绰的,映出倚在柜台里打盹儿的人影来。
“喂,别睡了!”阿拂将手里头的包裹砸在柜台上,不客气地抬手作势去敲那人的额头,“都什么时辰了,仔细把你这张脸睡扁了,来日里老婆都讨不着。”
柜台里的人懒洋洋地睁开眼,不见他怎样动作,轻轻巧巧就避过了阿拂的手,“来时倚翠阁里头的盈盈姑娘才同我说过非君不嫁。”
“与其担心我,你倒不如担心担心自个儿。这般凶巴巴的,仔细被公子打发回京城嫁人去。”
“呸!”阿拂啐他,“那也比你这到处留桃花的贼狐狸强。”
“公子带你来儋州,难不成就叫你来躲清闲睡觉的?”
那人打了个哈欠,一双狐狸眼微微眯起来,眼尾上挑,“我若真清闲,此刻也不至于被你生生吵醒一场好觉。”
“一日日实在无聊得紧,再不多睡一会儿,拿什么来打发辰光?”
阿拂冷哼一声,“嫌无聊?那不如你替我进园子里头,当公子的丫鬟去?”
“我倒想,”那人笑道,“可惜底下多生了样物事,委实替不得。”
“那又如何?”阿拂斜了他一眼,“公子都能忍辱负重,扮出个无中生有的谢姑娘来,怎么,你倒比公子还要金贵了?”
“我同公子可比不得,”那人耸肩道,“公子生了那么一副模样,扮成什么都我见犹怜的。”
“真换了我,只怕一日就该在人前穿帮了。”
“到时叫人撵出来事小,若坏了公子的大事,凭你我有几条命,都不够往里头填的。”
阿拂撇了撇嘴,“你倒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同公子比不了。”
“那是自然,”那人软骨头一般,懒懒地支在柜台上,笑得一副狐狸样,“阿拂姐姐便是再借我八百个胆子,也同公子比不得的。”
“说吧,今日怎么想起来这儿了?”
“难不成是公子使唤够了你,终于想起我来了?”
“你还知道,”阿拂没什么好气道,“若非公子吩咐,我才懒得来寻你。”
“我且问你,儋州林家,你可知道吗?”
“林家,”那人眯了眯眼,懒懒道,“知道,不就是城里头也做绸缎生意的那家吗?”
“早年他家曾同周家相争,不知因何缘由险险落败,错失了皇商资格。”
“听说为着这事,林家家主一直同周家别着苗头,两者争斗愈演愈烈,儋州商贾皆被波及。如今城中之数,六成簇去周家,其余四成都聚在林家这处。”
他说着,挑了挑眉又道,“说来,这次周家老儿想不开,昏了头地去抱靖王府的大腿,其中未尝没有想同林家相抗的意思。”
“林家虽失了皇商资格,却并无倾颓之势。绸缎生意如日中天,那位新任的家主又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眼瞧着愈来愈盛,前景极好。”
“周牍老了,眼界胆识都有限,瞧见这情形,哪有不害怕的?”
“本就悬着心,再经人撺掇两句,禁不住就上了贼船,也是寻常。”
“只是可惜了周家早年攒下的基业,倒被这不肖子孙毁了干净。”
阿拂听罢,微微惊奇道,“我还当你来儋州之后,一直窝在这酒肆里偷懒。”
“没成想倒还做了些有用的事。”
“也不枉公子带你出来一回。”
“这般看轻人的脾气可不好,”那人没个正形地笑,“你我都是在公子手底下做事的,只不过一个出力,一个出脑子而已。”
“只怕我还比你要累得多呢。”
“得了,夸你两句你自己接得倒快,”阿拂没好气地把带来的包袱推去他眼前,“喏,前几日新做的马蹄糕,公子都没吃到多少呢,先便宜了你。”
“多谢阿拂姐姐。”那人笑眯眯地应了,不客气地从里头拈了一块,塞进口中,慢悠悠吃完,才又问道,“公子打听林家做什么?”
“莫不是想开了,打算直接砍了周家这条摇钱树,断了靖王的后路?”
他说着,自己倒兴致勃勃*来,“叫我说早就该如此。公子连儋州这一趟都不必来了,只把活儿交来你我手上就足够了。”
“不出三月,咱们就能收工回京城了。”
阿拂白了他一眼,“你当公子同你这般没脑子?只会这样不入流的手段?”
“公子要的是靖王谋反的铁证,抓了周家,还有赵家钱家孙家,哪里抓得干净?”
那人挨了抢白,也不恼,笑吟吟道,“是我愚钝。”
“还要阿拂姐姐替我解解惑才是。”
阿拂:“公子叫你出手,不过不是对周家,是对叶家。”
那人挑眉,“周家的姻亲?”
“不错,”阿拂点点头,“公子交代了,不必下死手,抛出几个饵试试就成,也好瞧瞧周家那位少爷会做何反应。”
说完,犹恐不够,加重语气道,“公子吩咐什么,你就做什么,别自作主张,又生出旁的事来。”
“叫公子知道了,你我都要吃挂落。”
“放心罢,”那人懒洋洋道,“小打小闹而已,我有分寸。”
“不过,你先同我交个底,公子要试这人,是预备着用他的意思了?”
“周家门户里倒有这样一个交了好运的?
“大约是吧,”阿拂含糊道,“公子还未明说,你别节外生枝,只管照着吩咐办就是。”
“否则耽误了公子的事,有你好果子吃的。”
“成了,你只管去回公子话,就说事儿包在我身上了,”那人又吃了块马蹄糕,咂咂嘴道,“我还巴不得这一摊子早些结束,盈盈姑娘可还在倚翠阁里头等着我呢。”
阿拂被他说得一阵恶寒,抖了抖肩道,“总之你记住就是。”
“过些日子,若有新的吩咐,我再来寻你。”
说着,便转身欲走,却被人从背后扯住了袖口。
“这就走了?”罪魁祸首死乞白赖道,“你难得出来一趟,不多坐一会儿?我带你在城里头逛逛也行。”
“城里头新开了家蜜饯铺子,你同我一道去,带些回去也好叫公子尝鲜。”
“阿弥陀佛,可别再提蜜饯了,”阿拂甩开他的手,“那位周少爷是,你也是,你们这都什么毛病,讨好公子也不必单拿蜜饯一样儿。”
“屋里头的蜜饯匣子都快堆成山了,防都防不住,你还在这儿添堵。”
狐狸一下笑出了声,“这位周少爷竟也是个聪明的。”
“公子住进去才几日,他就将公子的喜好摸清了?”
“罢了,他献他的殷勤,我是不同他抢的,”他说着,从柜台中轻巧一跃,落在了阿拂身侧,“果子摊上新进了一篓西南来的橘子,还有半筐甜柿饼,说是自家晒的,我尝过了,当真如蜜一般,这东西总没什么坏处,你带回去,同公子分着,当尝个鲜儿了。”
话毕,又凑近了些,笑道,“我可记着你最爱吃柿饼,替你留了许久呢。”
“阿拂姐姐这回可别再说我没良心了。”
“油嘴滑舌,”阿拂嗤他,又故意为难他道,“这么多东西,你当我是什么使呢?我可拎不动。”
“得得得,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那人懒懒地伸出手,在阿拂眼前打了个响指,“我替你拎到周府外头,这可满意了?”
永安巷里,小厮们正在从车上卸庄子里运来的鲜货,清松在一旁闲着无聊,同初一正斗嘴,无意中瞥见从巷口路过的人影,不由得一顿。
“怎么了?”初一莫名道。
“无事,”清松反应过来,摇了摇头,掩饰地笑道,“走神了。”
方才巷口路过的人,分明就是谢姑娘身旁常跟着的阿拂。
可是平白无故的,阿拂怎么出的府门?她身旁那个同她有说有笑的男人又是谁?
清松心里头的念头一时转过千百回,再没心思同初一说笑了,停了会儿,随意找了个由头,就匆匆回了空雨阁中,同周潋一一讲明。
“你可看清了?”
“千真万确,”清松拍着胸脯道,“小的这双眼从前在村里是出了名的,能当鱼鹰使。”
“再者说,就算小的不认得旁人,那阿拂姑娘可是日日见的,难道还认不出吗?”
这倒是。周潋眉心微敛,清松为人他是清楚的,若不是十拿九稳,他不也会在自己眼前拿这样的语气开口。
一旁的清松等不及周潋反应,急急地往下继续道,“小的可看得真切,阿拂姑娘身边那人,是个油头粉面的小白脸,面相瞧着就不像是什么好人。”
“阿拂姑娘少不更事,若是回头给贼人骗了,可怎么好?”
“少爷可要往寒汀阁去提醒一二。”
周潋沉吟片刻,摇了摇头,沉声交代道,“此事我自会处理。”
“你只做不知,也不许再同旁人提起。”
“否则真叫府中哪个存心知道了,在阿拂身上安一个私相授受的罪名,可不是说着玩的。”
“是是,”清松常年在府中行走,自然知道厉害,忙应道,“小的的嘴严得很,定不会乱说的,少爷且安心吧。”
周潋嗯了一声,勉强松了口气,停了会儿,思绪却不由得飘到了别处去。
那人会是谁呢?
他猜不出,心里随之莫名地生出不安来。
他一直知道,谢执身上有不欲叫外人知晓的秘密。
他也是那个外人之一。
他原本不该纵容的,该像对待河蚌那样,撬开谢执坚硬的壳,挖出里头最柔软隐秘的那一小块。
可他不忍心。
他总想起想起来那一晚在车厢里,谢执递来的那颗红红的海棠果,连带着落在他眉间的光影点点。
这人最知道怎样才能让他心软。
他看得清楚,却偏偏毫无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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