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县长刚刚一醒,睁开眼睛,知道太阳已经出来好久了。那温和的黄色光辉把天井边脱光了叶子的树枝影子推到大玻璃窗上,在窥看他那搁在枕头上闪亮着油光的圆胖脸。光线直逼他的眼睛,他立刻又闭住了。马上又记起昨夜把头在枕上转来转去想了一夜的心事。
“陈分县长这东西好可恶!……你要同我捣蛋么?哼!……”耳朵边还好像隐隐地响起他曾经不断自语过的声音;而脑子里也同时电影似的闪出了那可恶的陈分县长的脸相。他看来,那是一张寡情的苍白色的猴子脸相,尤其是那两片狡猾的薄嘴唇,和一条阴险的和有点弯曲的尖鼻子,以及那一双狡诈多端的黑白灵动的小眼睛,更显得可恶!
“那一件案子,”他愤愤地想,“那是该我的。而且我已从黄村长手里得过人家的钱的,但是他把人犯通通弄去了!还说是在他管辖区内的!……他是甚么东西?不过是分县长!——有人还说他和土匪头子冯二王来往呢!——照道理说,分县长不过管管‘违警’之类案件的,但是那样的案子他又弄去了!而这回糟糕的是我已经得了人家的钱的!假使他知道了这秘密,那就……”
他心里一急,脊梁便像有许多针尖猛力一刺,马上沁出汗水。于是他渐渐不平起来了:
“别的县份都只是一个独立自由的县长,而我这一县偏有这么一个令人掣肘的分县长!而且偏是这么一个可恶的陈分县长!……”
他把那寡情的猴子脸用最黑的句子诅咒了一番,而且竭力把他想象成一种“勾绞星”——一种恶作剧的小鬼;但心里还是不舒服,因为总觉得那小鬼在身边妨碍他,破坏他,在他脚边掘下了黑汪汪的无底陷阱!他于是恨恨地咬紧牙齿,在被窝里握起拳头来了,毒毒地把头一点:
“好,我今天一定要同他坚决地把我们各自的职权作一个彻底解决!决不能再像往常似的优容下去了!”
但他的拳头随即又无力地松开了,手掌心还湿了一片汗水——他迟疑起来了,因为他忽然又记起陈分县长之所以竟敢这么公然和自己对抗,是为了军部里的参谋长是他的亲戚的缘故。
“这确是有点棘手!”他想。但他又觉得自己不也是王师长的心腹秘书吗?而且他陈分县长还通匪呢!他于是坚决地在**一拍,一翻身爬起来了,把皮袍和马褂一拖就在身上穿了起来。
一个通身穿着灰军服的听差两手捧着一盆蒸腾起白汽的洗脸水进来的时候,他把手指停在胖颈子边的衣领上,威严地嘬起嘴唇重重地呼一声响痰,使得屋子四角都哗啦地起了回应。听差吓得赶快把脚步放得更轻,几乎是用脚尖点走着,因为经验告诉他,凡是县长一发出这声音,就多半是要发脾气的时候。
“听着!”果然,刘县长挺着胖颈喊起来了,听差赶快就转身在他面前端正地捧着洗脸水。
“今天陈分县长他们来的时候,你马上就上来向我报告!听清楚了吗?唔?”
“还有!你慌甚么!”他见听差放好洗脸盆在架子上就要出门去的时候,又把他吼住,说,“你去保卫队给张大队长说,叫他不准团丁们到处跑,准备着,我随时好叫他!听清楚了吗?唔?”他心里同时决定着:“好,我一定要借着打匪,亲自下乡去看看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他把脸洗完之后,就在办公桌边温和的阳光下站好桩子做每天早上照例要做的“八段锦”,但他刚刚举起两手,心里却像许多蚂蚁在爬似的,感到非常的焦躁。他想,重要的是应该先平下心来,养养“浩然之气”。于是在挂了一张白衣观音像前坐了下来,在桌上香炉边翻开一本《华严经》,竭力恢复着自己平日的庄严稳重的态度。他一面念着,但耳朵边却像有一个恶作剧的孩子在向他学嘴似的:
“陈分县长这东西好可恶!……你要同我捣蛋么?哼!……”
他念不下去了,焦躁地皱起两眉向背后望望,心里同时感到对观音菩萨非常抱歉似的,就又赶快转回脸来恭敬地向观音像郑重望一眼。于是合了书,就向窗下的办公桌边踏着很稳重的脚步走来了。
“陈分县长那算甚么东西?连走路都是轻飘飘的!”他这么一想,就觉得自己是高出他多多了的,于是一种必然战胜的预感在他心里波动起来。
他把胖脸对了玻璃窗外的时候,立刻又皱起眉头了,因为在对面的天井边,那一个在前几天刚由军部派来的施服务员,全身穿着蓝灰色的军服,腰间拴束着白铜方扣的斜皮带,铜扣在肚前闪光,正在挺岀胸脯,把两手举上举下地做着柔软体操,年青青的光洁圆脸都涨得红红的。
“又是他妈的一个!”刘县长不高兴地,把往常模糊感到的一种思想忽然明确地想起来了,“这些政治军事学校的毕业生,军长派他们来干甚么?他们能干甚么?而且还和我是‘平行的’呢!我这身边安了他这许多掣肘的东西,我这县长还干得出甚么鸟来!……而他那样年青和我的儿子差不多……”
那施服务员走进对面的房间门去了。他恨恨地竭力把他注视着,见他隐没在门枋里边了,遂又出现在窗框里,现着圆圆的脸,在挽着袖子,接着就上身和头一动一动地,好像在磨墨。
“这家伙不晓得又要写甚么了!”他不放心地想,“前天收发师爷告诉我说他偷偷看见他给军部发了一封信。唉,他们这些人分派来各县署服务,该不是同时给军长做侦探的吧?因为他们是军长的学生!……”
他用手指拈弄着右边的八字胡须尖想了一想,就下了决心直向天井对面走去了。
“我一定要看看他写些甚么东西!”他想。
他刚刚走到门边,施服务员好像慌乱了一下,弯着左手把铺在桌上的信纸遮了一遮。他更疑心了,但竭力摆着镇静的脸孔,踏着稳重的脚步,慢条斯理地笑道:
“施委员,你早呀!”
施服务员赶快站起来,用了很客气的对前辈的态度笑着说:
“呵呵,监督[1]你请坐!”
“呵,你有事,”他谦虚地把右手一伸,说,“你不必客气,做你的事吧!”
在门槛外边站着,做着好像并不想进去似的,眼睛却向着信纸上瞟,他一面想:
“应该要使他看出我不过是在天井边随便散散步!”但他这么想着的时候,却已一脚踏进门槛来了。接着他也就坚决地想:
“‘说破的鬼不害人’,我倒莫如当面揭穿他的秘密,看看他究竟怎么样……”
于是耸起胖胖的两腮玩笑似的说起来了:
“你又是在给军长写信吧?”
施服务员弄得有点失措似的,但同时觉得很高兴:“他居然这么看重我,说我‘给军长’写信。”他于是兴奋地把信纸向桌角一推:
“不是不是。我不过随便写写。”
刘县长坐在桌子旁边,随手就把信纸抓了过来,一行大小不匀整的黑字就跳进他的眼里——
处长大人钧鉴学生到差以来此间情形。
他看到这里,心里别的跳了一下:“哦!他居然又在报告‘此间情形’呢!”但他竭力镇静着,立刻哈哈笑了起来:
“你的字写得真漂亮,一手好字。”他用着赞美而认真的眼光盯住施服务员,施服务员的嘴边立刻闪出了忸怩的微笑,脸都红了,他于是更加出声地笑了:
“哈哈,看不出,看不出!”他一面说,一面想:“这年青人真受不住给他灌米汤,轻易就露出一种女人似的羞态,也许我可以想法使他为我所用吧?”
“施委员,我哪天一定请你帮我写一堂屏,我把它裱来挂在中堂上的。你看好吗?”
施服务员窘得有点难为情起来了:
“哪里哪里,我的字是乱七八糟的,我们在学校里就从来不讲究写字这些。”
“哈哈,你太谦虚,你太谦虚。你乱七八糟写,都写得这样好,如果不乱七八糟写,不是写得更好吗?啊?”他张着嘴巴望着他,见他只是忸怩地把脸微微摆动一下,他于是又赶快把话转过来了:
“不错不错,新脑筋的人是不大讲究写字的。我也不大讲究。施委员,你从前大概没有到这边荒地方来过吧?唉唉,这地方人的脑筋都旧得很!”他一面把信纸放在桌子上,一面说;同时用食指向施服务员的头一指,又向自己的头一指,不自然地加上一点鼻音道:“这地方就只你是新脑筋,我自己也……军长把你派到我这县来,我真高兴,我们两把手真可以给地方上做一番事业。而且你又是学政治的。哦哦,我想请问你一句:你那天说的那《民约论》是一个姓卢的写的,他叫卢甚么?”
施服务员见问到他的“本行”的话,立刻从不会应酬的窘况中解放出来了,微笑答道:
“是卢梭。”而且对于这自称新脑筋的人好笑得很,于是又伸出食指在桌上写着向他解释:“这卢梭的‘卢’不是姓,这两个字应该连着读,是名字,是译出来的。他是法国人。”
刘县长不在乎似的把头一仰道:
“哦!……那么这人还在吗?”
施服务员又笑了,又向他解说:
“已经死了多年了,是一千七百——“他忽然也一下子记不起究竟是一千七百多少年来,于是红了脸一面拉过一本政治学来,一面皱起眉头说:
“唉唉,是一千多少年呢?我也一时记不起来了!”
“哦!”刘县长又不在乎似的把头一仰,“好吧好吧,不必翻吧。——那么我请问你,那天你说《人权宣言》,既然人人都有权,一个县长会怎么办?我觉得孔子有句话说得好:‘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啊?”
“不,不,人权是人权,政府权是政府权。”施服务员立刻分辩地说,“至于孔子的那种说法,是一种愚民政策,许多学者都曾经竭力反对过了!”他于是马上给他举出几个学者的姓名来。
“不错不错。”刘县长竭力不要和他争理论,因为和这种“血气方刚”的年青人争是犯不上的。他于是微笑地从事实上来说:“可是这边荒地方,人民都是这么愚蠢的。他们从来就不懂得甚么权不权的。而且他们也觉得要维持地方治安,老虎凳这些是很需要的。像这样的情形,假使你来当县长,会怎么办?”
施服务员立刻提出他的见解来反驳了:
“不,不,人民不会要老虎凳的,人民要的是平安。人性的根柢是善的,是能够相互扶助而平安生活的。俄国有一个克鲁泡特金的《互助论》说得就很好。”他为要证明他的意见,马上又伸手拉一本书过来。
刘县长觉得这人有些书呆子气,笑着拦住他道:
“好,好,不必翻书吧。我们来谈事实。譬如假使你来办,你会怎么样?啊?”
施服务员立刻兴奋了。他觉得应该使他看重自己,这就正是发挥自己的抱负的时候,他把右手一挥,两眼都发出梦幻似的光辉来了,说:“如果我来么?我就要从根本做起。首先把一县划成许多单位,每一个单位抽出一部分人出来训练训练,受一定的公民教育。再又叫他们去训练所有各个单位的人民。使他们懂得自己是人,是公民,应该互助地来发展地方上的各种事业。谁是喜欢穿得破破烂烂,不愿穿绸穿缎呢?”他觉得这比喻得很巧妙,脸都兴奋得发红了,于是用食指在桌上一划接着说下去,“好,初步告了一个段落,第二步我们就来啦。问他们,你们愿不愿过好的生活?过一种现代的生活?他们这时都有智识了,当然都说愿意。好,那么我们就把这肮脏的城市来改造过吧。于是出钱的出钱,出力的出力,大家都把马路修筑起来,工厂建立起来,商店弄得堂皇起来,街上跑着汽车。至于乡村,多培植森林,改良种子,改良肥料,改良耕具,使它变成一种非常优美的田园生活。”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忍不住向窗外投了一眼;其时天井里金黄的阳光都在欢快地发笑,天空也梦幻似的闪着晶亮的蔚蓝。他的眼睛更加发出梦幻似的光辉来了,好像看见了在那蔚蓝得像天鹅绒般的天幕下,热闹地躺着改造后的街道纵横的城市,商旗在屋檐口随风飘翻,汽车们在马路上飞驶,工厂的笔立烟囱在忙碌地吐出牡丹花似的黑烟。包围着城市的乡村,都是一片无涯的浓绿,许多黑点子在绿色的田中点缀着蠕动,那是正在耕种的农夫们,在森林里发出欢愉的各种雀鸟的歌声,在庄园里发出平安的鸡犬的鸣声……他的嘴角闪出微笑来了,接着说下去:“好,这一下生活都好起来了,谁还有争夺?哪里还有盗匪发生?那么这时候的老虎凳还用得着吗?”他停止了,兴奋地红了脸望着刘县长的胖脸。
刘县长几乎要忍不住哄笑出来了,他越看越觉得这“孩子”很好玩的。但他竭力不让这笑露出在脸上,做着很认真的样子,睁大一对眼睛称赞似的把头一摇,说:
“这是远大的计划,远大的计划。是的,‘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我很赞成你。好,我们有机会就来做吧。不错,军长确有远大的眼光,训练出你们这么一批人才。”
施服务员见他完全接受了自己的意见,而且这么亲热和坦白,心里非常高兴。他忍不住好奇地偏了脸问:
“你怎么以为我在给军长写信?”
“哈哈,你不用多心!”刘县长觉得趁这时正好下手了,于是轻轻一拍他的肩头玩笑似的说,“我是并没有想到的。只是那天陈分县长向你我说,军长把施委员派到我们这县来,不是来同时给军长侦探我们的吧?我说,哪里哪里,施委员是一个顶纯洁的青年……”他用着不太高,也不太低的声音说到这里就停止了,用手指拈弄着八字胡须尖,射出很锐敏的眼光把他看着,看这句话会使他起着怎样的反应。
施服务员吃惊地怔了一怔,想不到他们居然怀疑自己是“侦探”!但“纯洁的青年”这几个字却是很中了他的意的,他于是赶快微笑地解释道:
“我看这对我是太——不,不,是有点误解了,我是来服务的,我不是来干那样的事的!”
“哈哈,我也是这么说。”刘县长把胡须扭了一扭,随即把声音放低下来认真地说,“陈分县长这人讲话是有些‘那个’的——人家都说他喜欢造谣,有些人还说他通匪,其实照我看来他有些地方太不检点了——至于那个话,我不过无意间听见他那么说,今天就这样失口说出来了,咹,我真该……该……想来你不会多心吧?我希望你也不必向他提起……”
“不会不会。”
刘县长为要显得自己说的都是很随便的,便伸手到桌上翻了翻堆得很整齐的几本政治学和军事学的书,随口又称赞一番,最后他掉过脸来说:
“我看你们这些受过训练的人办事精神都很好,”但他觉得自己还没有见他办过甚么事,这称赞未免有点过火,于是又赶快加添道,“我看你每天都起得很早。”
施服务员兴奋地微笑着从座位上站起来了。
“这算甚么,我们在学校的时候还要早!”一说到学校他就更加感到有话讲了,于是挺起胸脯,左手插在裤袋里,右手很自然地在胸前一挥,忘我地一直说下去,“当我们刚开学的时候是冷天。天还是一片墨黑,那黑呵,真是伸手不见五指。在那样的时候,起床号就把我们吹起来了,我们只消三分钟就把军服穿好,裹腿绑好,床铺理好,被条还要折得四棱四角的,真是只要三分钟。一出了寝室,天上……”他张着梦幻似的眼睛,举起食指兴奋地向头上的楼板一指,刘县长为了使他满意,也跟着他的手指两眼闪着含笑的光把胖脸向楼板仰了一下,口里喊出:
“哦?”
其时,施服务员正在不断地说:
“天上的星星还是非常透明的。我们在操场上操着操着,脚都冷得冰透,到了天亮,我们才看见满地是一片白霜。”他说到这里,又把食指向地板一指,刘县长又用含笑的眼光跟着看了地板一下,随即大声笑了起来:
“哈哈哈,了不得,了不得。难怪你的身体这么壮。”他说到这里,突然忍不住滑出了下面的话:“我那大的一个小儿明年就要在高中毕业了,身体就是很弱,我也想把他送到你们那样的学校去受一下训练。”他立刻又觉得这话说得不妥,但既已说出来了,又觉得说了也好,因为可以使他明白自己是他的前辈。
施服务员稍稍怔了一下,但因为太兴奋,仍然高兴地把左手的袖口抹上去,露出圆滚滚的半截晒得黑红和半截雪白的手臂,用右手的食指点着笑道:
“不错,你看我的这手。”
刘县长摸着嘴边的胡须,称赞似的点一点头,同时心里想:“这‘孩子’确是一个喜欢充神气的,我倒很可以好好利用他一下。”
他走了出来的时候,心里更加确定了:
“是的,我要做点事情给他看,使他暗暗地给军长报告去,那么陈分县长无论怎样在参谋长那儿捣鬼我也不怕他了!”接着这思想好像一根线似的一直发展下去了:“是的,我决定来一套打匪,同时也可以用一种方法来把陈分县长的通匪坐实。”
他的胖腮和嘴角不禁闪出微笑来了。
回进自己的房间的时候,桌上已堆起一叠公文,他知道那是司法官送来请他批阅的。在一张垫了虎皮的椅上坐了下来,拉了一件到面前来翻看,但他又想起陈分县长的事来了,接连几次焦躁地拈扯着胡须向窗外看。
终于那听差走来了,他便响着宏亮的声音喊住他,问:
“陈分县长来了?”
听差赶快垂下两手说:
“还没有,监督!不过那黄村长来了,他要会监督。”
刘县长见他对黄村长的来,说得那么随随便便,没有像自己感觉这么重要似的,立刻很生气了:
“他来了!你怎么不早进来报告?唔?”
听差吓得一怔,赶快说明道:
“我就是来报告监督的。他刚刚从黄村来。”
“哼,就是来报告的!你去跟他说,请!”
他见听差跑了出去,立刻就紧张地等着,但不一会儿却只见听差一个人走了进来,他于是大怒地问了:
“黄村长呢?!”
“我把他请到会客室了,监督!”
“哼,浑蛋!”刘县长在地板上顿了一脚,“我是叫你请他到我这房里来呀!哼!”
黄村长是一个不胖不瘦的长个子,一张满布烟容的山羊脸,两撇黑色的小胡子,一双多疑的东看西看的三角眼睛。他一走进门帘来,就赶快揭下那顶戴了八年的发黄而又卷了边的黑呢博士帽,露出他新剃过的发青的光头。刘县长用嘴唇一指,向他说“你坐”,他就用左手先摸着背后的椅子边沿用半边屁股小心地坐上去,立刻慌张而恭敬地说道:
“监督,昨天晚上又有人来向我说了,说是陈监督昨天把吴老娃吊起来了,还用藤条打了一阵子,吴老娃竟把我从他那里拿来的两百块钱的事都说出来了!”他说着,生怕有谁在背后听见似的,赶快掉过脸去看了一下。
刘县长立刻着急地跳起来了,胖脸变得很难看。黄村长的心里也立刻跳了起来,看情形,他想刘县长一定知道了那回吴老娃拿出的钱不是两百块而是三百块,而那一百块他一拿到手就五分利放出去了。他小心地吊着的半个屁股坐得更直,只得准备硬着头皮挨他一顿骂。只见刘县长责备似的用手指敲着桌沿说:
“咹,你们真是这么不小心!他去捉他的时候,你们怎么不把他夺回来?”
黄村长见他说完之后用手在胖脸上一抹坐回虎皮椅子去,他才放心地透出一口气来,动着眼珠两边看一看,赶快皱起眉头解释说:
“监督,我们知道的时候,已经迟了呀!吴老娃是住在黄村口的,离我家有二十里路。那天恰好我叫我家长富到林家去收我的租,恰恰去就碰见,但已经迟了一杆烟的时候了!那天他去收租,我曾叫两个团丁背枪跟他去的。哪晓得他知道的时候,叫团丁去追了一程也没有追着。他回来一跨进门就喊:‘爸爸呃!吴老娃给他们捉去了’,那天我家长富早去一步就好了!”
刘县长从鼻孔冷笑了一下,用手指摸着嘴边的胡须,威严地看了黄村长一眼。“自己这么着急,而他却说些不关痛痒的,真是有些讨厌!”他这么厌烦地想,于是觉得他那种土头土脑的样子,简直是一个十足的痞棍。但这痞棍他又觉得不能得罪他,因为他们这些人在地方上确是很有势力的。他感到刚才自己那样地跳了起来不能不是没有涵养。他于是调和一下呼吸,把两手筒在袖子里抱在胸前,偏着脸说道:
“好,那些已过去了。我们来说现在的吧。”
“监督,”黄村长非常恭敬地说,“我看这事完全是白森镇李村长和我捣蛋!”
“为甚么是他和你捣蛋?”刘县长不耐烦地皱着眉头说。
“就因为去年那件事呀!去年我买他侄儿十亩地,他狠狠地造了我一阵谣,骂我用赌账骗了他侄儿!其实那不能怪我,那是他侄儿不肯卖给他……”
刘县长把眉头更皱起来了,想:“你去你的田地!你妈的田地关我甚么事?讨厌,总是这么不结不完地说他自己的一大套!”但他有静听别人说话的涵养的,仍然紧紧把他看着,想从他话里看出那症结来。
“监督,你晓得。从来各种民刑案子我都是叫他们一直到县里来的。但是自从陈监督到白森镇上任以后,李村长就在他面前鬼鬼祟祟地说了不少的坏话,攻击了我一通,并且把黄七的村长挤掉,自己当了村长。于是从那时起,许多应该到城里来的案子他都给他拉了去,有时还拉到我的黄村来!所以我说这回吴老娃的案子又一定是他捣的蛋!”他气愤愤地说到这里就停止了,怕有人听见似的瞬动着两眼又向背后看看,接着又恭敬地看着刘县长。在他看来,这胖胖的正县长应该是可以压得住分县长的,心里着急地想:“但愿那一百元的事情不发作才好!”
“你还听见别的甚么消息吗?”刘县长靠在椅背顶的头不动地问。
“没有甚么消息,监督!”黄村长想再激他一下,于是说,“就只听见说,他把他吊起来了!他把那两百块钱的事说出来了!”
刘县长觉得这事情究竟太糟了,是非想个办法来对付陈分县长一下不可了。他的头仍然不动地问道:
“那边的土匪没有甚么消息么?”
黄村长莫名其妙地望了他一望,直着腰机械地答道:
“没有,监督!那还是前两个月说是要来抢黄村,现在好久都没有听见了。”
“但是,据我最近几天所得的消息,”刘县长镇静地一面说,一面无意识地拉过一件公文来。黄村长以为那就是甚么“消息”了,慌忙凑过上身来。刘县长赶快向他摇摇手:
“不是不是。这不是。我最近听见说,就在你们附近又有土匪出现……”
黄村长吃惊地张开嘴巴望了刘县长一眼,赶快说:
“没有没有,监督。这两天到了冬防期间,我们随时都在派人放哨的。监督那回发卖给林大户,李三财他们那些人家的枪,我都叫他们晚上拿出来守夜的。”
“那么我问你,你们在甚么地方放哨?”
“就在我们镇上附近。”
“这就对了,你看我所得的密报是在黄村附近。”
“我们在黄村附近也放了的,监督。”
“那么我问你,吴老娃被陈分县长他们捉去了,你们怎么不知道?可见你们黄村附近没有放哨。”
黄村长怔了一下,又赶快说:
“监督,放了的!那天我就派了两个。”
刘县长冷笑了一下:
“那不是派去放哨的,那是派去陪你家长富去帮你收租的呀!你刚才不是说过吗?”
黄村长脸红了,一时答不出话来,呆呆地张开嘴巴望着刘县长。可是刘县长那看透一切的眼光直逼他,他就把自己的眼睛顺下来了。但他总觉得不服气,黄村附近虽然没有放哨,土匪可是没有的。看刘县长那口气,好像对自己已经不信任了似的,心里感到一阵慌乱。但他想了一会儿,却又想不出甚么更巧妙的话来。终于还是抬起眼来说:
“监督,真的,我们那里,真是好久都没有出现过土匪了。”
刘县长笑了一下,把手向他一指:
“好,你别管他,你今天回去就给我准备准备吧。我只要这一两天一得着确实消息,我就要来亲自清一下乡。”随即他严重地把声音放低下来,“可是你要注意:这消息我只向你一个人说,你可不能对第二个人说呀!”
黄村长这才又放心地吐出一口气来了,而且忽然觉到高兴:“监督只向我一个人说!可见他还是信任我了!”他这么兴奋地想着,赶快恭敬地答道:
“是,监督。”
随即他就好像明白了一大半似的:
“是的,快过年了!”他想,“监督一定要亲自下一回乡,那么年礼是重要的了。我要赶快去通知镇上的人们准备送鸡送腊肉。说不定他还要带两支枪去叫他们给他卖……”他于是显出非常懂得的样子,加添道:
“监督,我去照办就是了!”
刘县长忽然大吃一惊,因为他看见陈分县长居然没有经过通报就在天井边出现了!今天陈分县长穿的是一件黑呢的长大衣,非常熨帖,很灵活地走来,苍白的猴子脸上闪动着一双狡猾的小眼睛。刘县长就忿忿地站起来,黄村长以为他在下逐客令了,也大吃一惊地跟着站起来,拿着帽子说:
“我走了,监督。”
刘县长叫他在那里等一等就迎出去了。黄村长倒弄得莫名其妙,直到转过身看见天井边的陈分县长,他才明白过来。但一想起那一百块钱的事,立刻又慌得脊梁都沁出汗水,但也只得紧张地在门帘后等着。
刘县长走出门,才看见那听差跟在陈分县长的后边在三堂后的门口跑来,他于是暴怒地一声断喝:
“你到哪里干什么去来?”
听差吓得赶快站着,结结巴巴地说:
“监督……叫我,说陈监督来……就……”
“浑蛋!”
陈分县长一怔,脸色变了一下,他想这是骂给他看的。但他拿得非常稳,仍然闪着狡猾的眼光,凑上前来笑嘻嘻地说:
“监督,我来啦!”
他这口气,看来好像嘲讽似的说,你的什么事情我都知道啦!刘县长只得赶快放下笑脸来,很庄严地掉过来向他笑道:
“呵,请坐请坐,你好几天没有进城来了吧。”立刻又掉过脸去喝道:
“你还看着干什么?给陈分县长倒茶来呀!”
陈分县长趁势把脸掉过一边暗暗笑了一下。
于是两个就走进寝室外边的一间房里来了,在靠住寝室的板壁下一张茶几旁椅子上对坐下来。陈分县长立刻很灵活地转侧过身子来向刘县长诉苦似的说道:
“监督,我们这两天真是忙得要命。我简直忙得头都昏了!这是冬防期间,我们白森镇上通共就只有十条枪。”他说话,喜欢做手势,于是把两手的指头全都伸出来举了一举,眼睛眉毛都随着一动。“晚上要叫他们放步哨,我一点也不放松他们,”他把手向前一指,“一直放到山脚。晚上可是冷得很呀,北风吹得呼呀呼地直吼,”他把两手向前一推一推地作风吹的姿势,“白天呢,有时候还叫他们操练操练,跑点圈圈。”他又把手指在空中划了一划圈圈。接着他就把眼睛紧紧望着刘县长的胖脸,叹一口气,“咹,我每月的收入就只这一百四十元,而收发啦,文牍啦,庶务啦,听差啦,都在这一百四里开销,现在这冬防期间,有时还要奖励奖励团丁们一下,又不得不掏腰包,”他真的就伸手到腰包里掏了一下,最后他又叹口气说下去,“监督,你晓得,在我所管辖的区域内,人民都是穷得要命的,他们来打官司,你还得贴他们的牢饭,而案子还不多。但我这两天都忙着冬防的事务,简直一刻也离不得。可是监督昨晚的信一到,我今早就赶来了!”他把手在胸前一挥就说完了,端起听差刚送来的一杯热茶搁在薄薄的嘴唇边,动着眉毛咕哝咕哝全吞了下去,又闪着一副狡猾的眼光泰然地盯住刘县长。
刘县长在肚里冷笑一下:“你又来给我玩什么鬼把戏!哼,还说什么你‘管辖的区域内’呢!”但他竭力摆着不在乎的样子,稳重地也端起茶杯搁在嘴边一面抿了抿,一面眼看着杯子,计划着要谈判的话。之后,就用手指拈扯一下胡须说起来了:
“听说吴老娃——”他还没有说完一句,立刻一怔地把嘴缩住了,因为他看见陈分县长忽然记起什么来似的,狡猾地把眉毛一扬,一面躬腰曲背地把右手伸到大衣下面的皮袍里面去,一面说:
“呵呵,我还有件事忘了。参谋长昨天来了信,他附了一笔问候监督。”
刘县长立刻明白他这话不过是向自己示威的意思,但也紧张地等着。陈分县长把信从袋子里拖了出来,很巧妙地动着手指把它理直,倒捧着送到他面前来。刘县长刚刚一见那第一行写着陈分县长的名字,而且用的是“老弟鉴”这个款式,立刻好像感到头痛起来。他草草看完送还他的手里,勉强出声地笑道:
“呵呵,他近来很好吗?请你回信的时候帮我附一笔问候他。”
“他近来很好。”陈分县长把眉毛一扬,说,“他这人的确很好。他成天忙到晚为那些大事情罗,计划罗,应酬罗,忙得不可开交,倒难得他还时常把我们这些人记挂着。”他把拿着折叠好的信向刘县长和自己指了一下,“他每回来信总说,‘使老弟屈处边荒,心实不安,但乔迁之望徐图之于异日耳’……”他特别把那一行字凸显出来,用指头点着,摇着头重复道:
“徐图之于异日耳!”
他把眉毛一扬,又盯住刘县长说下去:
“参谋长在军部里的确是一支好手笔,文武全才,军长是离他不得的。他对下属……”
刘县长见他越说越得意的样子,心里非常不舒服起来,他忿忿地想:“参谋长不过是你的远亲!他岂是你一个人的吗?什么东西!你有参谋长,我也有王师长的!”但他保持着微笑的态度打断他的话道:
“我想同你具体……”
“他对下属是很严厉的,”陈分县长当作没有听见,一定要趁势把想好要说的话说完,“自然这是参谋长的精明处。但有时候为了体贴下属,觉得可以马虎的地方也就马虎过去了。”他把手在空中一划停止了,这才扬起眉毛盯着刘县长的嘴唇。那意思好像说:你也马虎点吧!
但刘县长还是说起来了:
“我想关于吴老娃那案子,是属于刑事,我想请你把他送到城里来……”
陈分县长狡猾地闪着眼光笑起来了:
“哦哦哦,是是是,”他把右手指抓着下巴尖想了一想,“是是,是有这个案子。说是已经到城里来过的,不过我听他说他已花过四百块钱……”
背后的板壁抖了一下,两人都把脸掉过去一看,什么也没有,只见寝室门口的门帘微微动了一下,刘县长知道那是黄村长在那儿偷听,一方面心里感到一阵慌乱,一方面又知道了那黄村长过手的不是二百,另外竟还有二百的秘密。他见陈分县长闪着奸险的眼光紧紧盯住他,但他竭力镇静着,不把自己的眼光避开,也悍然地和他对盯住。
“这是为什么?”他装着吃惊的脸相说,“大概是他造谣吧?”
“不,决不是造谣。是他亲口说的。嘻嘻!”
“不过我听说你们把他吊起,用藤条打他,我想他大概是受刑不过乱说的吧?”
陈分县长怔了一下,但很快他就哈哈笑了:
“这倒恐怕是谁乱说的!”
“自然,我要査一査再说。”刘县长撇下这问题,立刻把话转开去:
“不过我今天约你来的意思,在信上已约略说过,你大概已明白。现在我想同你谈谈一般的问题。因为过去政委会也有过明令,凡分县署只管关于‘违警’的案件,此外属于法律事件方面都应解送县府办理。前回我已同你谈过,我想请你考虑一下。好在我们彼此都不是外人,大家总好商量商量的,你以为对吧?”他用手摸弄着茶杯,眼光含笑直盯住他,“其实呢,我倒是无所谓的,不过我恐怕将来政委会査问起来,大家都不大方便……”
陈分县长用手指头摸着下巴尖,故意微笑着点点头,见他说完,就立刻把手指移到茶几上点了一点:
“是是是,不过我记得照《六法全书》上的规定,下面有两个字:‘但书’,我想事情大概不是那么简单吧?”他想不同他谈什么一般的问题,还是给他拉到具体的问题去:
“至于吴老娃这案件,的确使我感到一些奇怪。怎么那样一个土老儿的样子,居然花过了四百块钱,而这四百块钱据说是由黄村长过手的!”
刘县长弄得忿怒不是,不忿怒也不是。这简直把自己的尊严都给打毁了!他的嘴唇顿时乌白起来,彼此僵了似的对望着。
“自然,这事情我要彻査的!”刘县长只能这样说了一句,耸一耸肩头。
“这很好。”陈分县长狡猾地眉毛一扬眼光一闪,说。
两个都再说不下去了。
好像谁抛了两块小石头进来,他两个都掉过脸去看,是两只麻雀发着很响的噗噗声飞了进来,还没有停下地板,立刻又噗噗地飞出去了。马上又回复了沉寂。随即就在这沉寂中很清楚地听见吃吃吃不断地响——是陈分县长的手表声。彼此又呆板地对望了一下。
刘县长觉得这样僵下去不是话,他想再努一回力,仍然把这“一般”的问题弄一个头绪。但刚要开口,却见斜皮带的白铜扣一亮,施服务员在门口出现了。
施服务员向他们点一点头就走了进来。陈分县长发着奸笑,刘县长发着苦笑也向他点点头。施服务员一走到面前,忽然觉得难为情起来了,要走开不是,不走开也不是。他的圆脸马上红了起来,搭讪搭讪地笑道:
“你们在谈什么呀?”同时准备马上就转身出去。但一见陈分县长把眉毛一扬向他说出话来,他就又决定站住了。
“我们在谈政治问题,”陈分县长笑着说,“在谈一件关于刑事的政治。”
施服务员一听见这自己的“本行”的话,立刻感到兴奋起来了。他站成“稍息”的姿势,两手插在裤袋里,偏了脸问:
“是一件怎样的政治问题?”
刘县长立刻皱起眉头,很着急地望着陈分县长,生怕他就说出来,赶快说:
“你还有事么?”
但陈分县长竭力不看他,已向施服务员说起来了,同时还把右手在脸前一起一落地动着:
“是这样的,是一件图财害命肆行贿赂的事件。施委员,你是懂政治的,你的意见怎样?”
刘县长愤愤地把陈分县长的后脑盯一眼,立刻又紧张地把施服务员的脸盯住。
“关于这样的事情,我还没有经验,”施服务员谦虚地微弯了一下腰说,“不过,我可以从根本上说。”他说到这里,把右手从裤袋抽了出来在空间很郑重地从上指到地下,眼睛就闪着思索的幻惑的光。“我看这地方的人民是太落后了,说不上智识,这都是几千年来愚民政治的结果。他们愚蠢地犯了罪,但法律又不能不给他们以相当的制裁。但关于怎样制裁,我那天看见刘监督审过一堂,用了老虎凳下来之后,我还同他辩论过一下。”他转过脸去很郑重地望了刘县长一眼,而刘县长则厌烦地大皱其眉头;但他并没有看见,仍然不断地说下去,“那天我是这么主张着,人民愚蠢地犯了罪,自然不好;但‘不教而杀’,也一样不好,”他觉得“不好”这两个字用得有点过火,赶快又经过一道修辞,改口说:“不,不,也一样的不妥。那天刘监督的意见和我稍稍不同。他说对于这样愚蠢的人民只有用重刑才能减少他们的犯罪。自然,这也许是他的经验。不过,我们从理论上说来——”
“吓,从理论上说来!”陈分县长感到滑稽地笑了,但恐怕他看出,自己就赶快做出赞扬的样子特别把头摇了几摇。
施服务员更加兴奋了,把手指着地下说道:
“从理论上说来,在这二十世纪,像我们这样民治国家,应该要实行民治精神才好。而重要的是要使他们懂得自己是公民,那才能根本减少犯罪,……而实际上,内地的人民都觉醒了……”
“那么怎么呢?”陈分县长又把眉毛一扬,玩笑似的说。
刘县长直沉着脸,心里非常地着急和讨厌,而肚子也饿了。他就想大概该要吃饭了吧?惟愿听差来一请,就可以把这讨厌的场面结束。他于是焦躁地看着门口等待着。
“我以为重要的是实行普及教育。”施服务员兴奋地说,“多设平民学校,叫所有人民都要进学校。”他张着幻梦似的眼睛好像看见了他想象中的乡村和城市都设着许多学校,无千无万的人民都规规矩矩,成行成列地坐在讲堂上,只看见黑压压的头,而他自己则挺胸高站在讲台上庄严地挥着手向他们讲话。“我相信只有这样才是根本办法。……”
听差拿着茶壶到茶几来倒茶,施服务员稍稍让开一点,仍然望着陈分县长说下去:
“人民的智识开了,自然就减少犯罪的行为……”
刘县长向听差递一个眼色,用可以使三个人都听见的声音说道:
“饭成了么?”
施服务员发怔地望了他一眼,立刻兴奋地把两手一摆,说:
“当然再没有‘犯罪’的事了呀!到那个时候,土匪也没有了!……”
刘县长,陈分县长和听差三个人倒都一怔地望着他,立刻都忍不住哈哈笑了,听差竭力忍住,只是在肚子里笑得发抖,把茶倒在杯子外边了。
“你们笑什么?”施服务员惊愕地望着他们,立刻红了脸奇怪地问,“我觉得这理论没有什么可笑的。那么你们的意见怎样?”
大家都就不笑了,局面立刻僵了起来。
听差于是赶快说:
“监督,吃饭了!”
陈分县长趁势就起身告辞。刘县长也不留,起身送他。施服务员心里有点不舒服。但恐怕人家认为自己浅薄,立刻赶上一步大声说:
“好,我想有机会,我还想和你们讨论一下。”
陈分县长笑着向他点点头,刘县长也嘲笑地向他点点头,就把陈分县长送到大堂外。回了进来的时候,刘县长一路喃喃地骂着这可恶的陈分县长。他忿忿地顿了一脚道:
“哼,你这狗东西,硬要和我捣蛋!好嘛,我就要给你看看!”
他跨进三堂后的门槛的时候,见施服务员还站在天井边,两手插在裤袋里,张着梦幻似的眼睛望望蔚蓝的天空,又望望铺满阳光的天井。
“这‘孩子’倒是很容易利用的!”刘县长想,“放着这一个现成宝贝我都不用一下,更待何时?”
“施委员!”他走到他面前拍拍他的肩头说,“刚才这陈分县长太‘那个’了!你正讲得起劲的时候,他竟这么狂妄地笑起来!这种人,你何必同他多谈。对牛弹琴,他懂得什么东西!”
“是呀,那简直太不成话了!”施服务员忿忿地说。
“施委员,我要请问你一句,你能作战吗?”
“作战?”施服务员见他问得那么认真,就又兴奋起来了,“那自然是可以的。不过我要问一问,是怎样的战?”
“是打土匪。因为在这冬防期间,我们随时都要准备的。”
“我们在学校里边,因为偏重在政治,所以我们的军事是没有学全的。我们学的是平原战,山战还没有学过。”他说到这里,立刻又觉得自己的这话太天真了,会使得面前的这人减少对自己的重视的。于是举起右手来补充说:“不过,军事学里边的种类,照我看来其实是差别不大的。只要肯干,我想都容易。我在学校里的打靶是第三。你看见过打靶么,监督?”他偏着脸认真地向他一望,随即又闪着梦幻似的眼光说起来了,同时用手向前面一指:“我们那次的打靶场比那天井边有好几十个远,相距二百米远。我们用了几种姿势:立射,跪射,卧射。我两枪都中在对面靶子的圆心,只有第三枪打了一个偏差,但也偏不多。要是那一枪也射进圆心就好了!”
刘县长越看越觉得这“孩子”太有趣,不由得笑起来了。
“好,好,很好。”他又拍拍他的肩头说,“我一定借重你。”
立刻就转身走去了。
施服务员觉得自己的话还没有说完,立刻在他后面赶了一步喊道:
“我想能够练习练习一下更好。”
“唔唔。”刘县长没有停步,只是向他掉过半面脸来微笑着点点头就一直走去了。
拉开门帘,刘县长一脚踏进房间的时候,黄村长非常局促地拿着卷边博士帽站起来,脸色现着忸怩和慌张,斜侧着身子站在旁边,等候着一定会来的严厉的申斥。刘县长向他横一眼,就在桌上轻轻一拍,不高兴地说道:
“咹,你们简直把事情给我弄得糟透了!”一屁股就坐下虎皮椅子去。
黄村长不敢用眼睛正视他,只垂着头,在旁边站着,手捏弄着博士帽的卷边。
刘县长忿忿地看他一会儿,看见他手指上戴着两个很耀眼的黄澄澄的金指环,他立刻又提醒自己,这样对他太严厉有点不大好,因为他们这些人在地方上是有相当势力的,而且现在又正要用他的时候。
“你坐下吧!”他和缓一下呼吸之后,用嘴唇一指,说。
黄村长就又先用左手摸着背后的椅子吊着半边屁股坐下去,赶快用两眼左右看看,说:
“监督同陈监督谈了之后怎样?”
刘县长耸一耸肩头。停了一会儿,才说:
“我想你在门帘后已都听见了——可是你们弄得太糟了!据他说那吴老娃出的是四百块钱!”
“监督,这恐怕是他胡乱说的!”黄村长把已经准备好的话脱口就说出,“吴老娃这人本来就是疯里疯气的。”他立刻给他举出证明:“譬如那次我叫我家长富去向他要三十个蛋。因为那次我们那里过军队,那连长派一个勤务兵来向我说,马上要一百个鸡蛋。那时候,恰恰我们家里的鸡蛋吃完了,逼得我挨家挨户去寻,弄得真是气都透不过来!恰好那天正遇着吴老娃他们几个人来镇上卖蛋,但他说只有这三十个了,其中有二十个是已经答应了人家先用了钱的。我家长富用好言向他说,这是公事,就通通把它拿来。后来他却说那是六十个!弄得我和他吵了,讲了好半天,他才明白过来。他就是那么疯里疯气的!”他随即觉得这话的力量太轻了,刘县长会反过一句很巧妙的话来把自己问住的。他于是坐得更直一点,索性再举出一件和刘县长有过直接利害关系的事来:
“譬如那一次监督交一支毛瑟枪给我,叫我发卖给他,监督的朱单上是批明着缴一百元。他总是叫苦说买不起。我那回又向他讲了很多话,说地方上要防土匪,你们有钱人不买,谁买?而且监督的命令是不能违抗的,这是地方上的事。后来他又说这不是新式枪,是毛瑟枪,顶多值二十块。我又和他费了不少唇舌,他才交出一百块来。后来他却逢人便说我欺了他,卖了他二百块钱!你看,监督?”他于是立刻叹一口气,诉起苦来了:“真是,我们这些在地方上当公事,真是很难的!吃了力还一点也不讨好,弄得天怒人怨的!……”
“好了好了。”刘县长怕他再说下去,厌恶地打断他的话,“现在不必再说这个吧!我问你,前天你说白森镇有人要告陈分县长,怎么他们还没有把状纸递来?”
“是这样的,监督。”他怀疑地闪着眼光看了刘县长一眼才放了心,说,“听说陈监督知道那回事了,把他们传了去恐吓了他们一阵,说是如果敢这样,就把他们打烂关在班房里!他们就都吓怕了!不敢了!”
“哼!”刘县长立刻把眼睛横了起来,冷笑了一声,“好吧,我告诉你,你可不必向别人说!我这两天要到黄村来一下,叫他们把呈文亲自送到我手上来。我要替他们伸冤!哼,这简直越来越不像话了!你给他们说,叫他们不要怕,有本县长给他们做主!你今天一回去就赶快准备!”
黄村长巴不得他说出这样的话,赶快高兴地躬腰答道:
“是。”拿起帽子就微笑地出去了。
刘县长从玻璃窗望见他走过天井边,仍然是那样土头土脑的步法,左肩微耸,右肩微吊,身子和脑袋向上一冲一冲地走出三堂的门去。
天黑的时候,刘县长感到一些愁闷,因为天上堆满乌黑的云,密密层层的,在预示着快要下雪的景象,这样上路是不舒服的。待到半夜,一天的黑云忽然被一口风吹散得精光,一轮月儿露出它明澈的白脸在青空上悠闲地窥看人间,洒下来一天井如水的清辉,房间里点的煤油灯光都顿时减色。刘县长俯在窗前渐渐高兴起来了。一看天井对过施服务员的房间,只见房门关住,纸窗下方微微透露出一小团微弱的黄光,想是扭低了煤油灯芯,睡了。他于是立刻叫听差马上去把保卫队张大队长叫来。
张大队长是一个高长的大汉子,头上包着大布包头,两眼还好像没有睡醒,迷迷糊糊的。他一走进来就端正地把两脚跟一碰行了个敬礼。
刘县长就向他说明,刚刚得到一个密报,说是从白森镇边境,向黄村来了一股土匪。要他马上去把一队团丁通通叫起来,准备好全副武装。他最后把右手伸出来一指,下命令道:
“叫他们通通到衙门前集合,由本县长亲自带去。同时赶快先派一名团丁跑去通知黄村长一声。”
张大队长又行了一个敬礼,就走出去了。顿时全个县府里里外外都闹哄起来。
刘县长又把听差叫来嘱咐几句,叫他赶先到前面路上去布置去了,之后,就走出天井来,是一地的好月亮,金亮的星星满天。经过三堂门后边的时候,只见外面,听差们,团丁们,轿夫们,正在跑来跑去忙着一团,几盏被提着的风雨灯的黄光在那微暗中穿花似的亮来亮去,步枪们发出磕撞的声音。忽然一条光带一闪,是光着头的收发师爷提着一盏风雨灯在二堂出现了,就站在那儿指手划脚地在大声指挥。同时还听见远远的地方传来马蹄跺打着石板的声音。顿时形成一片紧张的空气。他忍不住笑了一笑,兴奋地感到自己的权力:只要自己一句话,人们都就忙起来了。
他走过去用手重重拍着施服务员的门,用着带点慌张的声音喊着他。
施服务员一下子惊醒来了,好像远处失了火似的,只听见一片嚷声和狗吠声。他吃惊地跳出被窝,一面揉着眼睛赶快拉开门,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怖袭击着他,同时感到寒冷得皮肤都长起鸡皮疙瘩。刚刚一看见刘县长慌张似的走进来,向他说:
“匪来了!”
他顿时全身都战栗起来了。
“你抖么?”
“不,不,冷得很!”他赶快镇静地说,立刻把煤油灯扭亮起来,一面扣着军服,拴束斜皮带,一面着急地问:
“匪到哪里来啦?”
“说是到黄村了!”刘县长紧张地说,随即亲热地拍拍他的肩头道:
“老弟,今天是你用你本领的时候了!你去帮我的忙吧!”
“好,我就走!”施服务员非常感动了,想不到他今天突然称他“老弟”,立刻挺起精神来说,“可是我还没有枪。”
刘县长见他那么认真,忍不住哈哈笑起来了:
“老弟,你以为我真的让你上火线么?我要借重你更大的事呢,请你帮我计划和指挥。你只要带我的一支手枪就是。至于马,我已叫人给你预备了!”
施服务员全身都紧张了,马上伸手在灯光旁边拿了两本作参考的军事学书装在一个皮包里。有一本《野外勤务令》他拿起来看看也装进去了。刘县长陪他一道出去的时候,只见一大队提着枪的团丁在街心排成一条长长的列子,有些在咳嗽,吐痰,有些在发抖。十几盏在月光下显得不很亮的风雨灯从排头分配到排尾。一乘绿纱大轿摆在阶下,四个轿夫等候着。一匹黄马四脚站着,在左右地甩摆着尾巴,喷着鼻气。已经静了下去关门闭户的两旁人家,都从半开的门缝伸出头来恐怖地把这街心望着。这街上集立刻形成一片森严的气象。刘县长竭力忍住笑坐进绿纱轿里去,四个轿夫一下子就抬起来。队伍也就“向左转”成双行,在前面开道走起来了。施服务员一脚踏上左边的马镫,马却提起后脚跳起来了,把他甩了开去。前面的队伍和轿子都走了。他慌得赶快跑到马的右边来,还没有挨拢身边,马又提起后脚跳起来了。队伍已走远了。他急得满头是汗,在旁边跟着马转圈圈。他想这太笑话了!正在没有法,一个看门的跑出来帮他拉着马嚼子,扶了他一把,他才爬上马背,赶上前去了。他想:幸好刘县长没有看见呢!他赶上了队伍,跟在轿后,一出了城门的时候,只见满田野都洒遍明月的光辉,好像淡烟似的笼罩了远远近近的一切。左前边是一带疏疏落落散缀着的白点,那是些村庄的白壁,一丛一丛黑蓊的树林杂立在那些村屋之间,一带渐起渐高以至渐远的山丛,骆驼背脊似的从左边直绕到前面远处似乎又折转回来包到右边,右边的山下则闪亮着一条长长的光带,那是河流,月光在河流里破成碎点。远远地,犬吠起来了,与河流声应和着。村屋,树林,山丛……都好像在神秘地窥看这大路上点缀着点点黄光的队伍。施服务员在这样美丽的梦幻似的光景中,好像读到了一篇古代英雄立马山巅的故事。他于是在马上挺起胸脯来了。他预想着在一张点了两支洋蜡烛的桌上,自己将怎样伏在一张地图上一面翻看着备作参考的军事学书,计划着怎样排兵布将,指挥着那些团丁们向那月光下黑黝黝的山峰去作战。而事过之后,军长会怎样来电嘉奖。于是觉得肚前的方白铜扣都特别光辉起来。
忽然在前面路的转角上,队伍的排头刚刚一到,一个喊声突然冲破了沉寂叫了起来,队伍都起了一点骚乱。施服务员非常吃惊了,美丽的月光都好像顿时失色,恐怖包围了他,本能地赶快摸着腰间挂的手枪。刚才的幻梦都逃得无影无踪了,只有一个尖锐的现实的令人脑子发涨的念头在脑子里响着:“呵呀,要干了!”
前面的轿子停了下来,他也慌忙下马,一种不曾经验过的恐怖,使得他捏着手枪的手都发抖了。只听见刘县长在轿子里大声地然而镇静地喊道:
“什么事!”
那声音使他惭愧:“他都那么镇静,而自己竟就发抖了么?笑话!以后还要见人呢!”他想着,走到轿前,把头向刘县长伸去慌忙说道:
“就要干了么?我就叫他们散开?”
刘县长镇静地把手一摇:
“不忙。让我看清一下情势!”
其时,已见两个背枪的团丁提着风雨灯和一个听差押了一个遍身穿得非常褴褛好像叫花子似的人走来了。施服务员非常兴奋,以为这大概就是捉着的匪了,而捉这样的匪竟是这么容易!却见那匪扑的一声就在轿前跪下来了,干哭似的喊道:
“大老爷伸冤!我们家给匪抢了!”
“哦,原来他竟是被匪抢的!”施服务员想。
刘县长赶快走出轿来,皱着眉头问道:
“你是哪里人?”
“给大老爷回,我们是城里人。”
“什么?”刘县长着了急,威吓地说。
“我……我……我……”
刘县长赶快望听差一眼,听差就赶快在那叫花子似的人背上一掌,生气地说:
“你发昏了吗?你刚才不是说你是黄村山边上的人?”
那人发慌了似的,赶快自己打了一个嘴巴:
“是是,大老爷,小人是黄村山边上的人。我遭抢了!我真是气得发昏了!”
“那么有多少匪?”
“很多。有几十。”
“你晓得那些匪是从哪里来的?”
“是从白森镇来的。说是里面还有陈监督呢!”
刘县长勃然大怒了:
“什么?有陈监督?你别胡说!”
那人吓得直发抖,以为自己说错了,赶快说:
“不是不是。大老爷!不是陈监督。”
“哼,你在混说些什么?”
听差见刘县长吼了起来,又赶快推了那人一掌,威吓着:
“你在混说些什么呀!”随即把脸抬起来望着刘县长道,“监督,他刚才说那群土匪是和陈监督打了招呼的……”
刘县长立刻打断他的话,喝道:
“你不准恐吓他!让他自己说!”
那人又赶快说起来了:
“给大老爷回,是的,那群匪是和陈监督打了招呼的……”
刘县长用了诧异的眼光望了施服务员一眼,意思好像说:哈,你看!随即他又掉过头去喝道:
“这家伙打胡乱说[2],我不相信!”
他问明了匪的方向和情况之后,马上叫带下去,同时补说道:
“他们这些遭了抢的人很可怜,好好把他带着,不要为难了他。”又伸出手指向他一指安慰他:
“你不要伤心。本县长现在就是给你们去打匪的!”
施服务员奇怪地看了半天,见刘县长掉过胖脸来的时候,便闪着怀疑的眼光问道:
“这才奇怪!怎么那些匪会和陈分县长打招呼?”
“是呀,我也不相信!”刘县长摇摇头说,“不过陈分县长平常对于老百姓太‘那个’了!他们怀恨在心,也许这回遭了抢就栽诬他也是可能的。自然遭抢的人也很痛苦……”
施服务员觉得他轻轻就把这事情抹开,似乎不免有官官相卫之嫌。他用了他推理的脑子想了一想,觉得在这样的时机应该提出自己聪明的意见来,以显示自己的并不浅薄。于是赶快用手把刘县长一拦,响着很明确的声音说:
“不过‘无风不起浪’,据我看这事情是很可怀疑的!”
“自然自然,”刘县长马上点点头,“我也很赞成你的意见。”他愉快地暗笑着就进轿子里去了。
于是队伍又向前走起来了。
月儿在一簇乌云里穿了过去之后,更加明亮起来,清辉泻在山,林,村庄,河流,以及大路上走着的人马身上。风雨灯里火舌的光都显得更加淡黄了。施服务员坐骑在马上一路想着刚才刘县长尊重了自己的意见感到了非常兴奋,于是对陈分县长的可疑之点更加明确起来,就像手上紧抓住辔头一样地明确。他觉得非常忿恨。预想着这一战恐怕要一直打到白森镇去。
东山顶黑暗的天边涌现出一片鱼肚白,好像山那面谁提了一盏灯在照着似的,这时候,黄村的市镇好像一大簇黑色森林似的在眼前的坡下出现了。队伍就直下坡去。一朵黄色的火光和一团黑影从那镇口向队伍一摇一摆地移来。到了近前才看出是一个人提着风雨灯,一个人在灯后,身子和脑袋向上一冲一冲地走着,后面还跟了两个背枪的。一看就认出是来接他们的黄村长。
施服务员同刘县长并着肩一进了黄村长的八字粉墙的屋里,马上就要了地图铺在桌上借着洋蜡烛的火光看了起来。刘县长立刻出去了,把他一个人留在屋子里。他高兴地把书翻了出来,一面伸出食指在地图上网似的线条上指点着,像一条蚕在那上面爬来爬去似的,细心地计划着。最后他觉得很有把握了,只等刘县长进来,就向他说出自己的意见。他仔细地再看一遍,烛光照亮他的军帽顶和遮阳。忽然听见脚步走来了,进了门槛了,他马上高兴地看着自己手指指着地图上的山脉线条说:
“监督,我已经计划好了,我们的队伍就抄着这条羊肠沟上去包围……”
他一面说着,一面高兴地抬起脸来,他立刻怔住了,原来进来的人在举起两手,张开杯口大的口打哈欠:
“呵呵呵……”
一看,原来是刘县长的听差。他脸立刻红起来,不好意思地走到门外边向外一看,只见天已渐渐明亮,但却显得昏黄而沉闷,他知道这是一夜不睡,眼睛疲倦了的缘故。一群黑点子的乌鸦哇哇哇地叫着打天井上的天空飞了过去;麻雀子叽叽地在乱飞着唱早歌;天井边的一株橘树下的鸡笼内一只黄毛雄鸡扑扑地拍拍翅膀,又伸长颈子叫了起来,四邻的鸡声也跟着唱和;远处的犬也吠起来了。一口晨风吹来,脱光叶子的橘树丫枝扫着墙脊摇摆。他打了一个冷噤,赶快退回桌边来了,烛光已显得淡了,给从门口和纸窗渐渐袭进来的晨光占领了房间当中的方桌,两边靠壁的椅子和壁上挂的屏对都已耀眼地现得分明。那听差已坐在一张椅子上垂着头打盹。他又只得再去埋头看地图,地图上也已给晨光把烛光驱逐开去。他吹熄了烛。他想他们干什么去了?但觉得又不便去寻他们,只得焦躁地等着,看着。渐渐地图上的白光转成黄色,抬头一看,原来太阳的金黄光线已射上窗外的西墙。他又皱着眉头跑到门边看,天井里仍然只是一片讨厌的麻雀声。他掉头来看那听差,只见听差的头仍然垂着,渐渐向下点,一下子点了下去,马上吃惊地醒来,睁开迷糊的眼睛。他忍不住着急地问起来了:
“监督呢?”
“说是出去打去了。”听差模模糊糊地说。
“怎么?”他不舒服地自己对自己似的说,“怎么我的计划都还没有给他,就打去了?”
天已大亮,屋子里的桌椅屏对都耀眼地现得分明,刘县长才高兴地走了回来,熬了一夜显得有些灰暗的胖脸闪着微笑,把手向他一挥,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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