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昨天一天没理我的苏米,早上一见面就劈头盖脸地说,昨天晚自习你去哪儿了?

我强作镇定说,有事,请假了。

苏米说,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卑鄙无耻,去看那种电影。

因生气,苏米的双颊涨得绯红。

我说,你没看怎么晓得那种电影不能看,再说文化馆门顶上还挂着“精神文明建设先进单位”的牌子呢!

苏米说,你再狡辩,我就告诉班主任。

我有些慌,说,谁叫你不理我。你今天再不理我,晚上我就去杀人放火抢银行!

苏米轻轻地叹了一声,说,我不是不理你,我实在是——算了,不说这些,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做朋友就是。

苏米的话让我再次领悟到,她有什么话不肯对我说。

吃过晚饭,我匆匆往学校外面走,半路上碰见了苏米。

苏米说,你去哪儿?

我说,文化馆。

苏米生气了,说,还想看那电影啦!

我说,我去看董先生。

苏米折回来,要陪我一起去。

一进文化馆大门,就听到一个男人在大声叫骂着,说,我当了二十几年的炊事员,从没见到过这么好吃的人,还是知识分子呢,还想申报高级职称呢,狗屁!

董先生呆呆地站在院子里,一个长得极像五驼子的人,正指着他的鼻子,骂得唾沫横飞。

文化馆的人都在各自门前站着观看,没有一个人上去劝阻。

我问小曾是怎么回事。

小曾只是不屑地说了句,为了一块肉去和没文化的人争吵,还一天到晚摆着一副怀才不遇的架子,活得有什么意思!

这时,有个女孩站在一处门口叫苏米。苏米过去了一会,回来时对我说,吃晚饭时,董先生上食堂里去打饭,他要了一份白菜炒肉,并交了两元钱。那炊事员勺子一舀,舀给他的几乎全是白菜。董先生开玩笑说炊事员的勺子上长了眼睛。炊事员说他不该说,便骂起来。

我上去拉了一下董先生,说,董先生,我找你有点事。

董先生看了我一眼,转身领我和苏米上楼去了。

炊事员还在楼下叫,想吃肉就再去坐几年牢,我胯里有坨肉总碍事,可我舍不得给你吃。

董先生装作没听见,开了门后,又随手将门掩上。

开始,董先生没认出我,后来我说自己是西河镇赵老师的学生,他才记起来。

坐下后,董先生才发现开水瓶在食堂里没拿上来。我连忙开口说去帮他拿。

我下楼进了食堂,炊事员正就着菜盆里的白菜炒肉,一边和小曾说话,一边喝酒。小曾面前也有只酒杯,他劝炊事员别和董先生计较,说董先生是天下最迂腐的书呆子,和他计较没味,丢自己的人。

我找到董先生的开水瓶,拿上刚要走,炊事员伸手夺下来说,要你管什么闲事,叫他自己来拿。我说了几句,又看了看小曾。小曾竟不理我,没办法,我只好空手回去。

苏米见了,笑话我没用,她说她去拿来给我看看。

苏米去了十几分钟,最后也是空手回来。还恨恨地说,总有一天她要让她爸将这家伙抓到牢里去。

过了很久,苏米才对我说她那次去拿开水瓶时,炊事员也不让拿,她和他吵了一阵,然后就上去抢,不料那炊事员趁机在她身上**了几把,她不敢再抢,连忙跑出食堂。

最后,还是董先生亲自去食堂才将开水瓶拿回来。他去了也有十几分钟,回屋时脸色很难看,手直发抖,给我们倒水时,连开水瓶塞子都捏不住。炊事员如何待他,他没有说。

董先生告诉我,为了那条关于赵老师和五驼子的谚语,他和馆里的领导闹翻了。馆里的领导不同意选这一条,他却执意要选,当然还有其他的很有意义的谚语。最后,馆领导就把他给撤换下来。

我问,赵老师被人杀了,你晓得吗?

董先生说,我晓得。

我说,他的那部书你还写吗?

董先生说,我现在闭门谢客就是写这部书,可我不晓得将来有没有出版社肯出这样的书。

我看了看桌上的手稿,已写了二百多页,字迹又工整又漂亮,比赵老师写得还好。

苏米问,你准备写多长?

董先生说,二十万字不知能不能打住。

苏米说,那得多长时间?

董先生说,两三个月吧,我这一生也许只能做这一件事了。

董先生接着又问了我一些关于赵老师的情况。

我想起一个关于赵老师的故事。

父亲母亲暴死的那年春节,家里没有一两过年的肉,爷爷领我到五驼子那儿转了两趟,想找他赊点肉过年。五驼子一定是看到我们了,却不用正眼来瞧。他用力地挥着屠刀,嘴里不停地咋呼。春节时,肉铺的生意极好,里三层外三层地挤满了人。五驼子不停地说,挤什么呀,你有钱吗,没有钱就给老子滚远点,别来这里凑热闹。尽管这样,爷爷还是开了口。五驼子眯着眼说,人家拿着钱都买不到肉呢,哪有赊的。

后来,爷爷去偷了镇长家的鸡。

开年以后,学校上第一堂课,赵老师出了一个津津有味的词让我们造句,我当即就写了这么一句:肉吃起来津津有味。

那天傍晚,天上下起大雪,我和爷爷正在火塘边烤火,忽然听见有人敲门。打开一看,赵老师满身雪花地站在门口。

赵老师说,他刚才在屋里改作业,见了我造的句,他觉得非常好非常好,比那种雷锋捧着毛主席著作津津有味读着的句子好多了。

说完这句话,赵老师就转身回去了。

爷爷说,赵老师一定也是过年没有肉,才同我一道享受这同病相怜的津津有味。

董先生听了这个故事后好久没有做声,然后突然说,你们认为赵老师和我,是那种可以被一餐好酒、几块好肉所左右的人吗?

我们摇了摇头。

夜里窗外起大风,寝室外面的梧桐叶子被吹得像放鞭炮一样响。

第二天,早饭后苏米来上学时,见到我,老远就慌张地叫起来。

苏米告诉我,董先生昨晚被炊事员气死了。她说昨晚大风初起时,董先生怕风将窗台上的几盆**吹落下去砸着了别人的东西,就起床将它们搬到走廊上放着。夜里,那炊事员起床小便,炊事员夜里小便从来不肯多走几步路上厕所去,总是踮着脚从走廊的窗口往街上屙。炊事员往窗口走时,被花盆绊倒了。他当即用脚猛踢董先生的门,逼着董先生起来赔礼道歉,但他还不甘休,又闯进董先生的屋子,将桌上那二百多页手稿撕了个粉碎。董先生当即跌倒在地,一口气没接上来,被活活气死了。

我实在不敢相信。中午一放学,我就跑到文化馆去看,文化馆一点动静也没有,炊事员依然在食堂里和来买饭菜的人说笑。

我问小曾,董先生呢?

小曾说,死了。

语气极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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