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爷爷说,我坐在沙坑里,头上一片火花,若想抽烟,只要将烟锅伸出去,子弹头就会飞来帮我点着。

父亲说,你点了吗?

爷爷没有回答,他正在搬石头,一用力,挣出了一声响屁。

父亲笑起来。

爷爷说,你真是笑个屁,快搬石头。

金伍两家人一死,西河镇又热闹起来。从早到晚,逃出去的人家,都在络绎不绝地往回赶。先回的人,见金伍两家那么多的财产,却空无一人,就进屋去找。有找到金银珠宝的,有找到绫罗绸缎的,有找到字画古玩的。稍后点的便拣了些精细的用具。再后些的,便只有搬那粗笨的家用农具。至于牛羊猪鸡鸭,那都是顺带着拿的事。最后回的人,什么油水也没沾到,便到河滩上的死人堆里去寻找。

从十五下午开始,和尚们在河滩上埋死尸埋了一天一夜,两三百具尸体,只剩下最后二十几具了。

河风又吹起来,同河水一道,将血腥味传了很远。四方的野狗都跑来抢吃死尸。

和尚们一边撵着野狗,一边挖深坑掩埋死者。

到了十六的下午,和尚们又被来死人堆里寻财物的人群撵开了。

管事的和尚见此情景,说,西河镇是在劫难逃。

说完,和尚们全都回了大佛寺。

傍晚,老七他叔的尸体被人从沙坑里刨出来,撬开嘴,敲下那两颗金牙。

在西河镇,爷爷从来都是最聪明、最会审时度势的人物之一。在几天前的那场洪水过后,爷爷什么也不看重,就只看重那支土铳和一葫芦火药。父亲生前多次说到这件事,他那时拼命想找吃的,可爷爷对他说,大灾过后,最危险的不是人吃什么,而是狼吃什么。

六月十五血战之后,在全镇人对金伍两家疯狂的抢劫中,爷爷对一群群满载而归的人熟视无睹,挂在嘴角上的藐视,使父亲想起自己在观看一队黑蚂蚁搬运一只饭粒时那副模样。

父亲想不通,那么多无主的财富,爷爷为什么不要。

父亲说,我们也去拿一点吧!留给我将来娶媳妇时用!

爷爷抬起头,使劲用鼻子在空中嗅了嗅,然后皱着眉头问,你闻到什么没有?

父亲说,我闻到了别人的饭香。

爷爷说,你总记着要往那穷窟窿里填吃食,这是什么时候了,快给我搬石头。

父亲搬了一小块石头,顺着梯子爬上已比他高出许多的石墙,嘴里不停地嘟哝。

父亲说,别人的老子晓得趁机带儿子发财,我的老子却逼着儿子受苦。

爷爷说,别人的老子都是蠢猪。

父亲一生气,脚下踏歪了,人从梯子上滚下来,手中松落的石头刚好砸在自己的脚上,四个趾头一片血肉模糊。

父亲哭叫着,哎哟,痛死我了!

爷爷站在石墙上说,痛死了活该!

父亲又叫,我脚断了,血流光了。

爷爷在石头上抓下一把土,愤怒地撒向父亲,说,小杂种,我日你妈,还不给我爬起来干活。

父亲伤心地抹着眼泪说,都怪我妈死早了,没人心疼我。

爷爷从石墙上跳下来,拎起父亲并随手给了一耳光,说,我不心疼你,就让你去喂狼。

爷爷要父亲帮他抬木头,石墙已经垒好了,他又要用木头将窗户和门撑好。

父亲拖着一只血淋淋的脚,在镇里到处找木头,发现了就回来告诉爷爷,让他去扛。

那些木头都是别人家的。

爷爷告诉人家,自己的茅屋被水一浸要垮了,要借他们的木头用几天撑一下,等房子修好了就还给他们。那些人正忙着搜寻金伍两家的剩余财产,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在扛木头时,爷爷的鼻子朝空中嗅得更勤了,不仅眉头皱得越来越厉害,那张臭嘴骂出来的话一句比一句难听。

爷爷将第七根木头扛回家,一进门就听到屋里有婴儿的哭声。

爷爷问,哪来的细伢儿?

父亲说,你捡回来的那两个。

爷爷说,我已将他们送到庙里去了呀!

父亲说,你上山挑石头时,和尚又将他们送回来,说是暂时放一两天,他们都在河滩上埋死人,腾不出人来照料他俩。

爷爷焦急地说,现在他们都回庙里了,你快点将他俩送去,路上跑快点,快去快回,无论碰见什么事都不要耽搁。

父亲吃力地抱起陀子和佛儿,出门刚走了十几步,就听见镇外传来一阵阵古怪的呼啸声。他正在疑惑,爷爷快速从后面冲上来,拦腰抱起他,转身几个箭步跑回屋里,身后的街上,充满了从河滩上逃回来的人群失魂落魄的惊叫。

爷爷用两根木头将门撑得死死的。

父亲听见外面所有的人都在叫唤着同一句话,狼来了!狼来了!

父亲开始不明白这么多人怎么会怕一两只狼,他趴在让猫和鸡进出的门洞里朝外看。在最后一个人影从眼前消失后约两分钟,一只长得极壮、拖着一条大尾巴的狼出现了。他刚回头对爷爷说了一句,真的是有狼来了。再看时,他被眼前的情景吓蒙了。

门洞外面,满街都是驴子狼,一只挨一只灰蒙蒙的,像天黑时起的雾一样,将小街塞满了。

关于这次狼群袭击西河镇的情况,爷爷和父亲存在着分歧。父亲说,当时狼群最少有一万多只,父亲的依据是包围我家的狼有三十多只,全镇有五百多户,三五一万五,说一万只还是留有余地。爷爷却认定最多不过三五千只,否则这次西河镇就不只咬死几百人,而有可能全镇覆没。后来,我在县志上见到的这则事件是如下记载的:一九四五年农历六月十七日,七百余只驴子狼袭击了西河镇,人员死伤四百有余,牲畜难以计数。这是一种折中的办法。

然而,假如真有万余只以上的狼,我也相信爷爷和父亲能够活下来。

爷爷听着外面狼群奔突的声音,镇定自若地往土铳里填着火药和铁子。

爷爷边做边问,狼还在跑吗?

父亲战战兢兢地说,还在跑,不过有的已在往回跑了。

爷爷说,它们在准备吃人了。

茅屋被狼身上的那股臊味充满了。父亲这才记清,他在中午时分学着爷爷用鼻子向空中猛嗅时,隐隐约约地嗅到的一点气味,正是这种臊味的一种淡化的形式。

父亲说,你早就晓得这许多的狼要来?

爷爷说,是的,我晓得,这道理太简单了,人畜都在找吃的,狼不是一样也得找吃的吗!

父亲说,那你怎么不提醒别人,让大家一起防备?

爷爷说,驴子狼来了,总要闹饱肚子才走。大家都提防了,驴子狼吃什么?它吃不上就会更加拼命地攻击,那就等于大家都没提防。

爷爷特别郑重地对父亲说,只有少数人在提防时,提防才是最重要的。

驴子狼终于停下不跑了,它们分头将一家一户包围起来,男男女女的惨叫声,开始在天空中响亮地飘**着。

爷爷和父亲的茅屋因陀子和佛儿的啼哭,备受驴子狼的青睐。三十几只驴子狼围着屋子,站成一圈,都是那种年轻力壮的角色,前胛宽厚,后腿粗壮。

父亲守着门洞,一看狼爪子伸进来,他就用斧子砍。爷爷拿着土铳不时从梯上钻出屋顶,朝狼群中闹得最凶的那只放一铳。

爷爷始终没有往土铳里上钎,每次总是上一小把绿豆大小的铁子。他不愿打死驴子狼,只想打伤它们,让它们无力攻击,不敢嚣张。

父亲后来告诉我,说爷爷的指导思想是,宁肯伤一个而吓住一群,而不杀死一个惹怒一群,父亲说,这也是西河镇人的一贯指导思想。

一天一夜的围困,驴子狼始终没有能闻到爷爷和父亲身上的人肉味。

第二天,太阳偏西时,驴子狼顺着西河往下游去了。它们在靠近县城的一座山谷里遭到日本人的阻击。日本人用机枪、炸弹和火焰喷射器,迫使活着的驴子狼改变袭击县城的计划,逃进大山里。

太阳下山之际,爷爷抱着陀子和佛儿,领着父亲从屋里走出来。街上到处是狼粪,每隔三五步就有一块被舔得白白的人骨头。

爷爷刚要昂首喊叫什么,一声沉悠悠的钟声从大佛寺里传出来。

爷爷怔怔地停了一会儿,还是喊道,平安无事了,活着的人快到庙里去烧香磕头吧!

这喊声已不及自己想象的那么威风,那么响亮。

附近屋里有些动静,但不见人开门出来。

父亲也叫,狼都走了,街上只有狼屎啰!

爷爷拧了陀子和佛儿一把,两个婴儿一齐哭起来。

爷爷大声说,连吃奶的伢儿都不怕了,你们还怕个卵子哇!

一些门终于陆续慢慢地打开了,十几个脸色灰白的人从门缝里钻出来。

父亲说,其实,既然你晓得狼要来,为什么不跑到外面去躲一阵呢?

爷爷说,只有孬种才躲。我若是躲了,能有现在这个样子吗!

爷爷站在街中间,望着那些哭丧着脸的人,要多威风有多威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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