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听雨沉雪(四)
明长宴认识这一对镯子。

白瑾笑完之后, 突然收敛笑意, 道:“我想起来了,长宴公子, 你也认得这对镯子。”

明长宴站在原地不动。

白瑾问道:“你为何不动?你不怕我跑吗?”

明长宴道:“你想怎么跑。”他微微一笑:“我动与不动, 都可以杀了你。你跑与不跑, 都会死。白姑娘,我不喜欢别人问一些十分愚蠢的问题。”

“你说得对。”白瑾哈哈的笑了起来, 衣袖捂着嘴,说道:“想来,你一定是恨毒了我。”

白瑾将镯子咬在嘴里,戴了一只在手上。

她另一只断臂无法再佩戴, 于是戴上一只之后,笑着问明长宴:“你猜,我戴上的是解药,还是毒.药?”

明长宴看着她。

“原是只有我一个人恨你。我恨得太无聊啦, 总要让你也恨恨我,这样我才好过一些。”白瑾靠在树上, 一身白衣在雪中,被血染得十分扎眼,缓缓放下了手中的镯子, “我真恨你, 若是别人,同归于尽我也要让他给我陪葬。可是偏偏是你,到了这种地步, 我还不能用这唯一的机会杀了你。”

“以为我现在还能被你用小手段杀掉?”明长宴冷漠地看了看她,“你的恨意真是来得莫名其妙,为什么恨我?为什么要杀我师弟?”

白瑾笑道:“我告诉你,你就放过我吗。”

“你无论说与不说,我都会杀了你。”明长宴从身边的梅花树上,折下一枝白梅。“你不说,那我就亲自请你开口。”

白雪中,大风刮过,梅花摇摇欲坠。

明长宴摘掉树枝上的白梅,将它放在怀中,一根孤零零的树枝,好似一把利刃,直逼白瑾面前。

白瑾退后一步,一动,埋在身体里的真如同有生命一般,绞着血肉,疼痛难忍。

她说道:“你用梅花树枝与我打?长宴公子,你也太瞧不起人了。”

明长宴道:“足矣。”

白瑾丝毫不怀疑,对方能用这根树枝杀了自己。

她的武功,已然是武林中的佼佼者,可惜对上明长宴,这一点微不足道的东西,堪称没有。

正面和一念君子对上,且对方心存杀意,事后还能跑掉的,天下之大,无一人成功。

白瑾断然不会觉得自己的武功能跟明长宴打了,因此,她拖延时间,往身后狂奔。

明长宴游刃有余,梅花枝轻轻抖动,飞身而上。白瑾借着梅花林的遮掩,原本以为自己能躲上一阵。却不料,刚跑了一段路,侧身,明长宴手中梅枝往前一送,只听得“噗嗤”一声,血肉炸开。

白瑾伸出左手欲折断梅枝,明长宴的右手一掌震在她肩上,顿时,白瑾肩上的血窟窿扩大了两倍,她被明长宴霸道至极的力量一冲,心口翻腾不已,张口便吐了口血。白瑾被一掌震开数步,踉跄着身体,跌落在地上。

一口气没有缓过来,梅花枝又近在眼前。明长宴一招一式,如行云流水,绵绵不断。速度之快,力道之狠,招招直逼她死穴。白瑾既不敢跟他比剑法,也不敢与他比内力。因此,只能节节败退,边打边躲。

梅花枝陡然一挑,白瑾在雪地中翻滚了几圈,堪堪躲过这一击。她一滚,身上的血便浸透在雪地中,大片大片的染成红色,好似朵朵红梅。

白瑾心中畏惧不已,咬牙就跑。只可惜,东闪西躲,避无可避。明长宴又是一掌挥上。可怕的是,这几招过下来,不过是须臾之间的事情,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对方太快,也太准,白瑾甚至没有机会拔出腰间的刀刃。

她被对方压得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眼看这一掌避无可避,白瑾只能压下心中恐惧,迎面接了这一掌。抵住他的一瞬间,白瑾脸色一变,只觉得一股滔天巨浪似的力量,海纳百川,如九天银河落下,直冲她心口。

她闷哼一声,浑身经脉直接被震断,胸口剧烈的起伏之后,嘴角溢出几股鲜血。经脉既断,整个人自然也承受不住这一掌。明长宴的这一掌极其霸道,震碎经脉之后,白瑾如同一张纸片,猛地朝着一棵参天大树砸去。

这一砸,恐怕有死无生!

却不料,千钧一发之际,一抹红色的身影,在半空中突然出现,截住了白瑾。白瑾未撞到树上,而是撞到了此人怀中。

来者一身大红色的嫁衣,如披一身鲜血,在满天的苍白之中,艳丽的逼人。

明长宴脸色一变,愈发沉重。

嫁衣阎罗。

嫁衣阎罗落地不及,半空中,便于明长宴交手。

二人皆是当世高手,招招快如幻影,将将落在地面,却是已经在空中过了数十招。

明长宴与人交手,还从未让对方在自己手上熬过这么多招,依旧未伤分毫的。看来,江湖上所形容的嫁衣阎罗鬼魅无常,至阴至邪,无人出其左右并非空穴来风。

并且在交手中,明长宴的心情愈发沉重。

二人站定,他微微抬起眼,死寂一般盯着对方。

嫁衣在风中猎猎飞舞,红纱白线,绸纱敷面,怀中抱着白瑾,十分凄凉。

白瑾身体宛如碎纸,血流不止,睫毛轻轻颤动,双唇翕动,无声道:“……你。”

明长宴眼神一变,将梅花枝往边上一扔,嫁衣阎罗不慌不忙,二人十足默契,谁也没有说一句话,招式相接之时,真气震荡开,整个白梅林簌簌作响,花瓣尽落,风一吹,与白雪缠绵,无尽残败。

嫁衣阎罗不愿意明长宴纠缠,过招式,俨然也是边打边退。明长宴不知为何,招式不取人性命,却直逼嫁衣阎罗的面纱。

出手、收手,毫无破绽,每一招都精确的往嫁衣阎罗脸上面纱所去。嫁衣阎罗拂手拨开他的内力,却也不料明长宴右手陡然出招,她抱着白瑾,无法应对此招,索性足尖点地,借力旋转,明长宴伸手一抓,她腰间原本藏在嫁衣之下的玉佩,落到了明长宴手中。

这一刻,明长宴如同被人当头一棒,僵在原地。嫁衣阎罗轻飘飘落在地上,明长宴食指与拇指摩挲着玉佩,片刻后,怔怔的看着她。

嫁衣阎罗任由他看,不走,不动,似水般温柔,遥遥在远处。

明长宴捏着这块玉佩,几乎要将它捏碎,半晌,他用了十足的克制,极度压抑着神情,直至面容痛苦的都有些扭曲,才从嗓子里挤出几个字:“你为何……”

嫁衣翩翩,十足妖娆。

明长宴抽了一口气,体内真气乱窜,似有走火入魔之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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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何……为何是你……”

嫁衣阎罗不说一句,明长宴抓着心口,猛地吐了口血。他痛极了,恨极了,茫然极了。长久以来,他总带着最后一丝希望,希望幕后一切始作俑者,另有其人。直到刚才,从嫁衣阎罗身上扯下这块玉佩时,终于,真相大白,他再也无法欺骗自己。此玉,乃是他初入中原,所赠华云裳之物。

即使心中一直有所准备,可真相直面于眼前的时候,还是让他无法接受。

像最后一根压死骆驼的稻草,明长宴倒抽了几口冷气,体内真气因情绪过于激烈,四处乱窜。雪落在他身上,薄薄的覆盖了一层白霜。

嫁衣阎罗的面纱下,一张脸,毫无表情。

她伸手,凝聚了一股内力,将地上的梅枝控制起,一挥袖,那梅枝出其不意,直接贯穿了明长宴的肩膀。

明长宴身体一个踉跄,巨痛令他清醒了片刻,他缓缓站直了身体,咬着牙,眼眶通红,死死盯着嫁衣阎罗。

嫁衣阎罗停顿了一会儿,徐徐说道:“你的心乱了,真气就乱了。此刻想要胜我,恐怕有些难度。”

明长宴正欲上前,冷不丁,嫁衣阎罗忽然朝着远处看了一眼。须臾之间,她一踩地面,拔地而起,跃入梅树林深处。

也正是此时,明长宴浑身脱力,被赶来的李闵君拽了一把。

“你怎么回事!”

他大惊失色。

明长宴嘴唇苍白,“回去说。”

李闵君转头,看向地上的香香,脸色一白:“她、怎么、你!你怎么会失手!你跟谁打了?”

明长宴道:“嫁衣阎罗。”

李闵君愣了下:“谁?嫁衣阎罗?你被他打伤的?”

他说了一半,看到明长宴的神情,突然闭嘴:“好。我看,这不是一个说话的时候。你先回去把伤口处理好,嫁衣阎罗这人,现在不收拾,以后也要收拾他。”

明长宴望着远处。

李闵君弯下腰,将香香抱起。

“还有一丝气息,她还活着!”想来是因为白瑾重伤在身,失手了,只不过,明长宴现下已身心俱疲,无心再想其他。

明长宴闭上眼,转过身,跟上李闵君。

“走吧。”

风雪中,白梅下。

白瑾气息微弱,已然无力回天。她只觉得自己手脚冰冷,此乃失血过多的症状。

片刻之后,她开口:“我想回百花深处。”

抱着她的人,轻功十分好,从白梅林到百花深处,不过一炷香的距离。

白瑾抿着唇,双目的视线逐渐模糊,能看清的东西也越来越少。她本能的抓着这一身嫁衣,十指用力之狠,手背上隐隐现出了青筋。

她感到身体微微回暖,应是从雪地中,到了房间内。

一股似有似无的香,萦绕在她的鼻尖。

白瑾记得,这是她卧房的熏香。

“去门口。”

百花深处的卧室门口,乃是一个圆形拱门。

楼下,是成片的积雪。

屋内烛光跳动,嫁衣阎罗坐在圆形拱门内,沉默,并一句不言。满天飞雪,时快时慢,上下纷飞在二人面前,亦无言。

白瑾叹息一声,闭上眼:“我似乎快要死了。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无人应答。

白瑾道:“算了。你从来不和我说这些。你是不是恨我去找明长宴,怀了你的好事。我偏要去找他,我恨他,他也应该恨我。”

依旧无人应答。

“外面的雪……下得很大,上一次,我快要死了,结果遇见你,命大没死成。看来这一次,我是真的要死了。”白瑾不在乎那人说不说话,一直以来,她替对方做了无数毫无道理之事,她也从不过问缘由,白瑾兀自道:“你别救我了,我的手臂断了,不好看,救活我了,我也要自杀。”

白瑾完好的手顿了一顿,慢慢摸索,抓到了她的面纱。轻轻一扯,红色沉重的面纱,层层叠叠,落在她怀中。

一张漠然,冰冷的脸,出现在她的眼前。

白瑾张了张嘴,叹息一般喊道:“云罗。”

“你是不是也恨我。没有我,你便不会被中原的军队抓住。你救我的命,我现在还给你,我不要活了。”

“我真恨他。我若杀了他便好了。”

“为什么你们所有人都那么在意他……他……我不能用他给我的东西杀了他……”

白瑾心中依旧怨恨,不甘,堆积在一起,她的意识渐渐混浊,空中的雪,将她的记忆和神智,一同带回了数年前的大雪中。

穿着红衣骑马装的少女笑得十分灿然,声音如同从水下传来,朦胧混沌:“你没有名字?我头一回来中原,却从未见过没有名字的人,中原的人都没有名字么。要不然,我给你取个如何?‘昭昭若日月之明,离离如星辰之行’,昭昭在前,离离在后,如何?”

“看你也是个小乞丐,你怎的要嘲笑我,我家破人亡了,还不惨么?逃跑怎么啦?将来,我做了天下第一,就封你当天下第三。然后振兴我的国家,把中原打得落花流水。看谁敢抓我。”

几片鹅毛雪,被风吹着,卷着,滚着,落在了身穿嫁衣之人的脸上。

白瑾闭上了眼,轻轻叹了一口气,问道:“南柔的雪,真的是红色的吗?”

华云裳脸上的雪融化成水,顺着脸颊,缓缓落下。

冷不丁,白瑾的脸上,被这一滴雪水,无声的砸了一下。

她微微一愣,随即泛起笑意,微微喘息了两下,眼中的瞳孔光芒骤然消失。

烛火又跳动了一下,风雪刮得愈发猛烈。

死寂一般的气氛凝成了水雾,逐渐蔓延开。

片刻后,华云裳徐徐开口:“我骗你的。”

只是,再无回应。

她站起身,将白瑾的身体放在床上,摘了头上新嫁娘的发饰,挽起头发,推开门,一声尖锐的唢呐,突然拔地而起。

百花深处,丧乐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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