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肥厂


大铁门“哐铛”一声,最后一个

上深夜班的人,暖着北风中的自行车

消失在黎明前巨大的城市里,橘红色的

路灯,支起的蚊帐,一个人的家

一盏盏熄灭,在星光中静静地飘落

摇晃的大铁门,带着黑暗的骚动的钢铁

在震撼中摸索着,那土地似乎在逃离

面对不可捉摸的在空气中弥漫的铁铲

巨大的城市,俯身压迫下来的姿势多么熟悉

那是多年以前和蔼可亲的话语和笑容

城郊的化肥厂,锅炉高耸,机器轰鸣

所有的灯光都亮起来,分外妖娆,妖娆到

铁轨亮起,远方和梦想次第敞开

一架古旧的火车头,要弹出破败的最强音

要联结过去与未来,要呼唤城市和乡村

更加冷酷的事物,隐藏在城市背后

丧失五官丧失脸,不为人所知,但它

颠覆土地和心灵的本事,它煽动

遗忘和背叛的巧舌,在每一本书里都有

记载,合上大铁门,都心知肚明



父亲的28寸自行车很重,我在三角档上

骑不动,只能听着乡村的沙子路

哼着歌,仰望着父亲宽厚的脊背

进入大铁门,在锅炉边上看到父亲的

吼叫,机器的共鸣,还有安全的字样

28寸自行车,那是父亲的骄傲,载着他

土地般的浓情,双抢时节的笛声,还有

母亲灿烂的笑容,在家乡的小河边,父亲那

矫健的泳姿,推着小鱼小虾大螺蛳的面盆

我那狗刨似的呛水,是后来添加上去的

当最后的三分自留地也失去了的时候,父亲

学会了抽烟,在厂里的浴室更衣间

赤条条的父亲在热气腾腾的水莲蓬下颤抖

那是因为烫,那过滤了氨水之后的烫

一点点地熨平了他抽烟带来的变化

父亲最后一次推着28寸自行车,走出大铁门

再也不用在凌晨飞快地骑来接班,再也

不用在食堂数着菜票,想着带肉包子回家

一生已经被买断,只剩下破旧的28寸自行车

载着记忆和凌乱的工人阶级的梦想,走出来



还有谁能口吐尿素,盘卧如牛

尾巴伸到河里,吸取土地的养料

张口就能吐出一车又一车的丰收的希望

那是顽皮的人类之尿,流行的思想之液

撒遍大江南北,嘬舔一年又一年

还有谁被驱赶着,深入土地的

两瓣幼芽,迷宫似的根系,抽出水

抽出神圣的水,投下坚硬的石头

插入人类钢铁的意志,一次又一次

在被满足的狂笑中,深深地抛弃

还有谁这样的破败,出土的工具

连收藏的价值都被剥夺,连深埋在泥土

被未来考古的愿望都被抽离,上访的

权力,正象从没有真正到手里的话语一样

在声音里走失,一步一步,不能回头

还有谁能体会土地的痛苦,扭曲的枝蔓

找不到出路,在阴暗的低地里,怀着

阳光的梦想,一遍又一遍地数着

人类的脚印,究竟积下了多少雨水

什么时候饥渴又会站上僵硬的舌头



家乡的小河,在父亲的梦里干枯了

土地选送的娇子,已无法回溯曾经的光荣

分家的老屋,红砖裸壁和朽木支撑的瓦瓣墙

共同托着沉重的,静止的飞檐和丧失飞翔的屋顶

四周的稻田堆满了水泥,厂房,还有公路

只有燕子还在寻找春泥,在低空盘旋

找不到筑巢的屋梁,一声声凄厉的惊呼

躲进了黑夜,只露出一张红红的脸,透着

时间的陈酒,不能阻挡的醉意和落寞

象土地一样沉默着,发不出语义明确的声音

收割的镰刀,已经深入到泥土中的石头

不断收获火星的镰刀,似乎并不满足

锋利的欲望,在尿素中得到了充分的释放

知识的力量使石头开花,怀孕,结果

似乎一切都顺理成章,天经地义,不可返回

只有父亲从梦里返回,在城市的蜗居里

回忆着那本居民户口本,崭新的封面,掩盖了

春雨中耘秧的稻田,戴着蓑衣的稻草人

在返城的路上,焚烧稻秸的漫天浓烟

直上云霄,随风飘散的孤独,在每一个街道里



有多少条河流可以被我抽干,我的心脏

就是那整日轰响的抽水泵,强大的蒸汽推动着我

迎着节日的红旗,奔向广阔的田野,构筑辉煌

我是最热烈的播种机,我是最豪迈的主人

我也是最疯狂的收割机,最庞大的高音喇叭

我从来就不是我自己,当我的泵嘴也转向

那些花那些草,那些泥土深处的泉水,人们的心田

我不能停止自己,狂奔之后的,理性的思维

更强大更持久,连轨道都自动生成,自动退却

直到我一头撞在土地的命运前,不得不崩溃

我成了废品收购站,迁址通知的对象

一条高速公路,要穿过我的胸膛,我的心脏

土地再一次被集合起来,承担着速度和坠落

我要离开所有的躯壳,从土地中抽身而去

但我始终无法抚平,我在那里凹陷的伤痕

也许,更大的打击已经从我之外出发

在更广阔的空气中,在每一个原子里

那岩壁上清晰的手印,还将陆续被发现和印证

所有人类走过的道路,都带着精致的伤痕

我是最粗糙的那一个,从开始到现在,到永远

2004/1/10

2004/1/14定稿 展开全部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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