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爷爷是五驼子的救命恩人。

在西河镇,五驼子的屠刀八面威风,就是一般的干部,也不敢在他的肉案前挑剔。爷爷是少数几个例外人之一,他买肉时,总要与五驼子挑肥拣瘦地理论几句。

我和爷爷去找五驼子打主意前,爷爷犹豫了好一阵,最后还是决定去。

因为前思后想,总觉得五驼子待我家还是过得去。

每次割肉,他总是先用尖刀划出一块白腻腻的肥肉,再加上一小块红彤彤不带一点骨头的瘦肉,放到秤盘子里,一点点地用手指敲那秤砣上的索子,直到秤杆像他女儿翠水的屁股那样翘起老高。

五驼子给我们加上一块瘦肉时,总是很自豪地补上一句话,说,给学文侄儿尝个鲜。

那样子,很明白地是在表示恩赐与施舍。

父亲在他死前的那个端午节,曾为这句话和五驼子大吵了一架。

父亲平常不去买肉,总是爷爷或母亲去,那天母亲刚刚小产,躺在**。爷爷一大早上山去打斑鸠给母亲补身子,他一直埋怨儿媳妇只给他生一个孙子,之后,老是保不住胎。

割完肉后,五驼子习惯地说了一句,父亲眉头一皱,要他将那话收回去。

一争二吵,后来就打了起来。

我那天正在附近和大桥、蓉儿他们一起蹲在地上打弹子。亲眼目睹了父亲英勇无比地将五驼子扛在肩上,隔着肉案,一下子扔到街上。

爷爷说过,真正有力气的人,长得并不壮。我父亲就是这样。

五驼子爬起来,便要去肉案上拿刀,但每次都被父亲甩回到街中心。

大桥和蓉儿不玩弹子了,站起来一齐叫,再来一个狗啃屎。

后来,五驼子便扑了过来。

大桥和蓉儿一看情形不对,扭头跑了。

我被父亲的勇敢举动彻底征服,一直蹲在那里出神地看着父亲。完全不知道五驼子是奔我而来。

五驼子一下子将我捉住,并倒提着双腿,大声地警告我父亲,要他跪下求饶,否则,就将我撕成两半。

开始,父亲还强硬地说,五驼子若是敢动我的一根毫毛,就将他剁成肉泥。

五驼子一点不在乎,他撕开我的裤裆,显出我裆里的那团皮外之肉,大声笑着说,他现在不想撕我了,只想一口将这坨做种的肉咬下来。说着,他真的低下头。

我感到五驼子的舌头已在我身上舔动了,就极恐惧地叫父亲快来救命。

在万般无奈中,父亲终于跪在地上,求五驼子放我一条生路。

五驼子放下我,高声对四周观看的人说,他五驼子从来不怕恶人,谁也别想在太岁头上动土。

这场羞辱使父亲半个月没有上过正街。

爷爷打了斑鸠回来,跑到五驼子的肉铺门前,说,我操你女儿。

五驼子不生气,说,翠水是别人的人,操不操不关我的事。

五驼子似乎不记这事的仇。我父亲死后,爷爷再去割肉时,他除了像先前那样以外,称完肉,付完账以后,又另割了一块半肥半瘦的肉扔进我提的篮子里,说这是代表学文的父亲送给学文补身子的。

别人买肉,五驼子完全是另一个样子。

别人买肉时,他割好肥肉后,就一个劲地猛抽烟,或者在一大堆乱骨碎肉中反复找来找去,非逼得人家说话。

买肉的人说,五驼子,找点瘦肉。

五驼子等的就是这句话。

其实,哪怕是赵老师来当主顾,他也不会不给一点瘦肉的。五驼子等这话是要杀人家的威风。人家话一出口,他的眼角、鼻角、嘴角就一齐歪斜起来。

然后,五驼子十分蔑视地说,你这副肠子,也够装瘦肉的格儿?

县城里的人知道西河镇的人爱吃肥肉,经常有人专门来买瘦肉。五驼子特别喜欢将瘦肉卖给县城里来的人。

西河镇平常人家一月吃不上两回肉,所以认为肥肉既解馋过瘾,又滑腻润口,吃一回,三日之内嘴唇上油光不断。之所以要一点瘦肉是装门面,因为城里人喜欢的东西,总是最时髦的。实际上,没有瘦肉一点也不影响西河镇人们的饮食习惯,只是一点瘦肉也不要,怕被人瞧不起,自己杀自己的威风。这一点,就连五驼子也不例外。

五驼子刚停薪留职那年,镇里给他评了一个劳动模范。正月十五那天被接到县里开劳模大会,餐餐吃好肉喝好酒。

五驼子能喝八两酒。他第一餐饭时,就和同桌的几个干部赌酒,结果被那些干部灌得烂醉如泥,大大丢了一回面子。

到吃晚饭时,他便和干部们赌吃肥肉,干部如不吃肥肉可以用酒代,一块肥肉一杯酒。

五驼子像风扫残云一样将桌上的肥肉全吃光了后,又去邻桌拣了几碗肥肉来。结果,几个干部都被他当场放倒,他还举着筷子叫,说他还想吃肥肉,问对方还喝不喝酒。

五驼子的壮举,成了那次劳模大会上最有意思的话题。西河镇人喜欢吃肥肉也因此而被县城里的人所了解。

五驼子最威风最得意的时候,是那些阔绰的城里人毕恭毕敬地当他的顾客。尽管后来五驼子车祸受伤住院时,金福儿趁机拆了肉铺盖起栖凤酒楼,将五驼子撵到一条巷子里,城里人还是能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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