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光亮阴恻恻地,晃在窗影上,像张牙舞爪的兽。
骇人的静寂里,周牍掌心起了汗,潮热的一层,蒸得他心底发虚。
停了不知多久,他听到身侧的人开了口,声调冷漠,像裹了一层霜雪。
“父亲未曾续弦,母亲膝下又只有儿子一人。”
“周潋竟不知,是从何处冒出来的弟弟妹妹。”
周牍早就想好了说辞,结喉滚了滚,咳一声道,“为父早年在外头跑货时,曾邂逅一女子。”
“原本想着再无联系,谁知阴差阳错,这女子竟是靖王府中管家的亲戚。”
“且当日,她离去之时,已有身孕。”
“既有王爷开口出面,自然不好轻慢处理。”
他知自己这个儿子固执,并非好言之人,况且是这般突然之事,沉吟一二,将语气放得略和缓些,假意劝慰道,“这些年,自你母亲去后,府中中馈无人操持,本就荒了些。”
“说来,你也到了该议亲的年纪,身边连个收用的下人也无,竟也叫忽略了。”
“若真将他们母子接进府来,一则你身边有人辅佐,自家兄弟总比外人可靠些,二则,也好有人操心张罗你的大事。”
“父亲老了,没多久年岁好活。现下奔忙,全付都为了你们兄弟。”
“若能将你的事定下,见你们兄弟和睦,府上跟着王爷,有了好前程,为父也可安心了。”
他说着,伸出手去,作势要在周潋肩头拍上一拍,被后者垂着眼避了过去,动作便僵在了原地。
周牍被他拂了面子,心下升起几分不悦,不由得重重咳了一声。
“父亲一片爱子之心,儿子心有所感,不胜惶恐。”周潋讽刺地提了提唇角,抬眼同他对视。
“可父亲难道不觉得蹊跷吗?”
“又是靖王,怎么就这般巧,周家种种,左右都同靖王逃不开干系。”
“连这未来的主母同公子,都同靖王府有旧。”
“这究竟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他的视线如冷箭一般,“周家一介皇商之身,行事清白,父亲战战兢兢半辈子,更无把柄。”
“可若真叫这同靖王沾亲带故的母子几个进了门,便是同靖王死死绑在了一处,一旦生祸,周家往后还如何脱得了身?”
“一派胡言!”周牍拂袖,怒道,“靖王是什么身份,皇帝的亲叔叔,太皇太后的亲儿子。他如今肯用周家,已经是天赐的好运道。照你如此揣测,难不成他堂堂的王爷,还会算计到府中家眷头上?”
“我原当你读了许多年圣贤书,也该明白些道理。”
“却不想你为了阻止庶母幼弟入府,竟能生出这样的念头来。”
“实在叫人心寒。”
周潋咬紧了唇,唇齿之间传来浓重的血腥味,先前咽下的鹅脯搅得他腹中一阵翻滚,几乎要呕出来。
话到此处,先前的温情脉脉尽数扯破,这顿饭也没继续吃下去的必要了。
“罢了,我也不同你多讲,此番不过是同你交代一句,”周牍站起身,背转着,睨了周潋一眼。
“他们母子几人不日就要进府,你弟弟如今已在靖王手下做事,王爷夸他勤勉,对他也算青眼有加。”
“你即便是心中有不满,也收着些,别在人前露得太过,平白叫外人看笑话。”
周潋背对着他,背脊挺直,语气淡淡,听不出喜怒,“外人看的笑话,不会落在儿子一人身上。”
“你真是!!”周牍皱眉,语气不悦,“冥顽不灵!”
说罢,也懒得多话,转身拂袖,面含愠怒出了门。
周潋在桌前坐了良久,面前那一盏汤羹搁得时候长了,不剩什么热气,面上凝了层白的油花,瞧着倒胃口。
周管家从门外悄悄进来,躬着腰,低声劝他,“少爷,”
“您别多心。”
“天底下做爹娘的,手心手背都是肉。”
“您从小在老爷身边儿长大,老爷待您这一份儿,再旁人任是如何,也比不了的。”
他只当是周潋为这一份家产吃味,才有心来劝两句。
周潋原要开口辩驳,又觉得没意思,疲惫地摆了摆手,站起身来。
“多谢周伯。”
“我省得。”
说罢,起身掀了门帘。竹径里堆了雪,靴底落上去发出些咯吱动静,他踩着,头也不回地踏了出去。
人人都当他是提防未进门的庶母幼弟夺了家产,可真相如何,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世间诸事哪有这般巧,周牍叫猪油蒙了心,才会一意孤行地栽进去。
若这当真是靖王设下的彀,那的确是把好算盘。
既往府中安插了人手,又能叫他们父子离心,天底下再没有这般一箭双雕的好事了。
园子里的枝叶落了大半,残破的翠色叫雪掩着,月只冷凄凄一弯,落在上头,霜影儿一般。
这园子原是周牍掌家之后才修的,为着庆贺叶夫人生辰,里头一草一木都是按着她的喜好而植。
西南角处栽了几株红艳艳的相思子,叶夫人在时,每每爱采了,装进荷包,或是穿成络子在腕上戴着。
那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斯人已逝,园子空留,来日进了新的女主人,只怕那几株相思子也留不下了。
周潋胸膛里像是堵了团尘雾,喉咙塞着,闷闷地喘不过气,连眼眶都隐隐发热。
青梅竹马,少年相守,那些叫人念念不忘的情爱,当真是轻得一阵风一般。
垂在身侧的手指紧紧攥着,指甲抵进掌心,那样鲜明的疼,叫他无论如何都忽略不掉。
蓦地,他在石径上停下,靴尖碰出一蓬雪雾,转过身,朝着寒汀阁快步跑去,袍角叫风扬起,翻卷不住。
他想见到那个人,万分地想。
***
寒汀阁。
谢执那日穿的一袭斗篷过了水,阿拂正拎了汤婆子,喷了烧酒,细心地沿着边角一点一点地熨烫平整。
他披着件轻裘在矮榻上窝着,雪白毛绒的一团,远看,像只冬日里躲懒的小兔。
炖盅里盛着雪梨银耳燕窝,他拿手捧着,小口小口,吃药一般地呷。
“那位周少爷,”阿拂一边熨,一边忍不住抱怨,“也太不会照顾人了,”
“知道您喝醉了,送您上楼,也不晓得替您将斗篷和外衫除了。”
“皱成这样,也不知您醉的时候怎么折腾得呢。”
谢执:“……”
他半点也不想回忆起来那斗篷和衣裳究竟是如何弄皱的。
不知情的小丫头犹在絮叨,“还将您一人留在这儿。”
“早上回来,连人影儿都不见了。”
“便是他自己不愿,好歹派个人来守一守呢?您都吃醉了,还将您这么撂一夜。”
“实在荒唐了些。”
他倒是敢!
谢执冷笑一声,将炖盅搁去案上,“铛”一声沉响。
也就是周潋溜得快。
但凡那日清晨叫自己撞见,这人都甭想安然踏出寒汀阁的院门。
谢小公子在京城里嚣张十几年,只有叫旁人吃亏的份,哪个不要命的能欺负到他头上来!
这人怎么敢……
若不是那日他醉得手脚发软没什么力气,早将人团巴团巴丢去荷塘里喂鱼了。
还能让他好好待到今天!
“公子?”阿拂熨完斗篷,转头就瞧见自家公子一副杀气腾腾的神情,“……您怎么了?”
“无事,”谢执偏过头,面无表情地吩咐,“你今日得了空,去替我寻捆绳子来。”
阿拂:“???”
“要结实的,”谢执咬着牙,“越挣越紧的那种。”
“您这是要捆什么?”阿拂听得糊里糊涂,摸不着头脑,“去庄子上猎野物么?”
“对,”谢执微笑,“捆头大尾巴狼回来。”
拿盐腌了下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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