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 图

王晋康

我接到林哥电话那天好像正赶上愚人节,但后来的事态发展证明,这并非愚人节的玩笑。林哥是中科院科学传播局的一位处级领导,很年轻,没比我大几岁。而我的公司有一个非常拉风的名字,叫“未来世界驻当下联络处”,我自封处长,主要业务是联络科学家、科普科幻作家,组织一些公益或联谊活动。近两年的多次活动中,林哥帮了大忙,我们处得很融洽,可以拍肩头以兄妹相称。

林哥说:“小易,林哥有一件大事要拜托处座你啦。”

我笑着说:“我这个假‘处座’哪敢在真处座面前瑟?没说的,林哥难得求我,小妹一定尽洪荒之力。什么事?”

奇怪的是,林哥似乎有点难为情:“这件事嘛……坦率说颇有点不着调。是外地一个老人辗转找到我,给我一份‘天图’,说是他孙子张元一的毕生心血,属于明天的科学,请我找几个科学家鉴定……”

我不禁失笑:“毕生心血?他孙子高寿?”

林哥也笑:“他孙子高寿十六岁,但这句‘毕生心血’并非我的口误,而是老人的原话。小易,我本来绝不会揽下这事的,因为打眼一看,就知道这又是一个标准的民科,说不定还加上精神错乱。但我到底没忍心拒绝,知道为什么吗?”他很快自己回答,“是因为一张十年前网上流传过的照片,我先发给你。”

我很快在微信上收到照片,看后心中猛然揪紧,因为——照片我见过!那时我还是高中生,正是多愁善感心灵敏锐的年龄。这是一张车祸照片,地上躺着一辆严重变形的自行车,一男一女两具尸首,血迹淋漓。一个四五岁小孩坐在血泊中,似乎没有受伤,满面血污的面孔正对着镜头。他吓傻了——不,不是傻呆,他的目光冷静,更准确地说是冷漠。这种冷漠与惨烈的背景形成了极为割裂的反差,令观者心中压上一块阴冷的巨冰。网上有知情人说,孩子患有严重的自闭症,也许并不理解父母的惨祸,这算是他的幸运吧。但正因为灾难主角不能理解悲痛,更能震动旁观者的心弦。即使时隔十年重睹这张照片,我心中仍有如遭雷击的感觉。

我努力平静了自己,说:“林哥,这张照片我见过。你往下说吧。”

电话那头的林哥肯定猜到了我心中的波动,知道我不会拒绝了,笑着说:“刚才说了,我实在不忍心拒绝这位舐犊情深的爷爷,但以我的公家身份,肯定不适合向外推荐这份‘天图’。后来一想,让小易干这件事不正合适吗?你是未来世界驻当下联络处的处长,推荐‘明天的天图’本来就是分内工作。何况你又是圈内有名的美女……”

我说:“打住打住。关于容貌的恭维我收下了,但对这句话中隐含的性别歧视提出严重抗议。你是不是说:漂亮等同于弱智,即使向外推荐一份神经错乱的劳什子‘天图’,也不会有名誉损失?”

林哥大笑:“哪里哪里,你完全误会了我要说的话。我是说,像你这样有亲和力的美女托人办事,受托者肯定格外上心,这样才不会辜负那位老人的心意。”

我有点感动,痛快答应了:“林哥,你是个热心肠,好心人。

我嘛,也自认是好心人。把那份‘天图’给我吧。”

一个小时后,林哥派人送来了那份天图,只有一页绘图纸,幅面很大。打眼第一印象是——神经错乱者的狂暴。纸上密密麻麻全是扭曲变形的手绘图形,纸的天地头和两侧都没有任何留白,给人以极为压迫的感觉。仔细看,杂乱的图形中似乎夹杂着阿拉伯数字、英文字母、拉丁文字母,还夹着不少数学符号,但很难辨认,没有任何规律可循。老实说,我已经开始后悔对林哥做出许诺,不想把这件劳什子天图向外推荐了。但我当然不会食言。我精心拟了一封邮件,说这份天图的作者张元一是位患严重自闭症的天才,据传天图中藏着某些惊人的秘密,请专家们努力破解。然后把邮件连同天图的照片发给了几十位我熟悉的各领域的科学家。

接下来是等待。

一个星期过去了,没人回复。我给几个关系最铁的科学家打了电话,难为情地追问那份天图的事。对方都说仔细看过了,目前还没发现有什么,他们会继续努力,等等。我总觉得他们的回答只是顾全我的面子而已。又过了几天,我已经准备给林哥交差了,忽然接到沈世傲老师的电话。他是合肥中科大的教授、著名物理学家、中科院院士,很年轻,但在国际上已经享有相当的声誉。我把天图发给他时曾颇为犹豫,这样的国宝级科学家每一秒钟都很珍贵,我不该浪费他的时间。好在他为人随和,与我相处甚洽;何况他并非枯坐书斋的人,兴趣广泛,多才多艺,酷爱围棋,喜欢国学,我想,我的求助不过是为他丰富多彩的生活增添一朵浪花嘛。当时我为自己找着理由,硬着头皮把天图发去了。

电话中沈老师说:“小易,我来北京出差,顺便处理一下你那件事。那份天图,原件在你手里吗?”

我的心脏突然停跳了:“沈院士,沈老师,在,天图在我手里。你……发现什么秘密了?”

沈老师笑了:“说发现什么为时过早,不过我觉得,值得花时间看看原件。”

这句话足以让我心潮澎湃。半个小时后,我带着天图的原件急匆匆赶到他下榻的酒店,他的助手立即把我带到沈院士的房间。沈院士身材不高,貌不惊人,衣着随便,单从外表看,是那种扔人堆中就找不到的平凡人,只有相处久了,才会感受到他磅礴的才华。他没怎么寒暄,接过天图就埋头观看,足足看了三十分钟。他眉头微蹙,双目微眯,似在专心看这张纸,又像是透过纸面看远处。我紧张地盯着他,大气都不敢喘。这时我才承认,其实在我内心深处非常盼望能有一个正面的结果,这对那个未曾谋面的、严重自闭的可怜孩子来说,也许是他人生的唯一意义……沈老师看完了,轻叹一声:

“果然是幅三维画。小易你会看三维画吗?”

原来是三维画!竟然是三维画!初中时我偶然喜欢上了三维画,有一段时间甚至很痴迷,买了好几本三维画集,现在还保存着。三维画都是些复杂的平面图形,初看似乎杂乱无章,观看时必须把双目的焦点定在“似看非看”之间,放松意识的同时又要凝神细看,然后平面的图形中会慢慢浮出一幅立体感很强的画面,那种“突然而至”的感觉妙不可言。我忽然悟到,刚才沈老师的“遐思”表情,其实正是看三维画的标准姿态!可惜,天图到我手中已经七八天,我这个昔日的三维画迷竟然没有想到这一点!

我急迫地接过天图,凝神观看。多年未练习,我看三维画的技艺已经生疏了,但在努力看了十分钟后,一个模糊的立体图形开始浮现,好像是一个扭曲的细长螺号,开始较粗,逐渐变细,呈螺旋状向前(向纸面外)延伸,悬浮在我的视野中。再凝神细看,螺号并非中空,而是复杂的树网状结构,它们是由数字、字母和数学符号组成,扭曲交错重叠,不好辨认,不过我还是从中认出了一些最熟悉的物理学经典公式。但三维画是不能久看的,随着眼睛的疲劳,这个三维图形慢慢消散,再度恢复成杂乱无章的二维图形。

我不由得心绪震**。这幅三维画不同于我过去看的精美印刷品,它是由一个十六岁的孩子手工绘出的,却仍能表现出逼真的三维效果。也许他确实有特殊的才能?

沈老师问:“那个暗藏的图形你看到了?”

我用力点头:“嗯,是一道由物理学公式组成的复杂树网,整体呈螺号状,由粗变细,从纸面上盘旋突起。我甚至辨认出了几个最熟悉的公式,像牛顿定律、相对论和量子力学公式。”

沈老师也点头:“嗯,是的。科学界认为,最基础的自然科学是物理学和数学,所以‘上帝’的天图,就其最深层面来说,是由物理学和数学语言来描绘的。而这张图中隐藏的三维螺号,就是由数学公式搭成的整个物理学的骨架,所以那位老人称它是天图也算贴切。它越来越细,象征着大自然的规律越到深层越是简约。小易,你说你看到了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的公式,它们大概在这个螺号的什么位置?”

我凭着记忆,用手在纸面上(也延伸到纸面外)大致勾勒出那个螺号的形状,然后在后端某处点了一下。沈老师点头:“对,大致是在这个位置。它并非螺号的尽头,其后还有相当的延伸。”他停顿了一下后补充道,“但我尽力看了,没有发现与弦论包括M理论有关的东西。”

我的反应太慢,过一会儿才意识到这句平常话中的惊人内涵。他是说:那位十六岁的自闭症天才用数学公式构建了物理学的整体骨架,包括所有已知的物理发现,如牛顿力学、相对论和量子力学,也包括这两者之后的“明天”的物理学——但不包括弦论,这暗示弦论可能是错的,将被明天的科学所抛弃。我的心脏狂跳不已,喃喃地说:

“难道他真的……我不信。我知道世上有杰出的草根天才,像印度的数学天才拉马努金,没受过正规教育却在代数学上做出划时代的成就;世上也有患自闭症的天才,像获诺贝尔奖的美国经济学家纳什。但我不相信,一个十六岁的自闭症患者,没上过学,竟然能够构建整个物理学的骨架,甚至包括明天的物理学!我真的不信……”

沈老师干脆地说:“我也不信。我说不信不单是针对他,针对所谓‘民科’,也针对所有的专业科学家。因为今天的物理学已经如此浩瀚,再杰出的天才也不能通晓全局了,再不会有伽利略和牛顿那样集大成式的科学宗师了。但不管怎样,我觉得这份天图中有一些真东西。”

“如果……他为什么要装神弄鬼,把这些内容隐藏到三维画中呢?”

沈老师摇摇头:“不知道,也许他是想对观看者设置一个小小的开门密码,也许这只是一个精神障碍患者的信笔涂鸦……不管怎样,我想去拜访一次。”

我喜出望外:“这当然好!可是……我知道你的工作十分繁重,真不好意思再让你耽误……”

沈老师摆摆手止住我的啰唆,开始商量行程。我先向中科院的林哥要了张元一的地址,当然此刻我不会透露沈院士要亲自拜访,那样太张扬了。尽管我没有说明,但拜访本身就是一种肯定,这是不言而喻的。林哥自然高兴,但他处世很有分寸,没有急切地追问具体进展。他说:

“衷心希望你这次去能有收获。对了,当时元一的爷爷还说过一件事,我觉得它更……”他显然是想说“更不靠谱”,但把后三字咽下了,“就没有告诉你。既然你要去,顺便把这事落实一下。”

“什么事?”

“元一的爷爷说去年春节期间,他孙子曾经向马斯特挑战,结果基本战平,不让子的。你肯定知道这次战例。”

“什么马斯特……噢,你是说那个叫Master的围棋程序?天哪……”我震惊地看着沈院士,他也是满目震惊。

2016年3月,一个叫阿尔法狗的围棋程序战胜了人类超一流棋手李世石。没有多久,又有一个叫Master的匿名棋手在网上挑战,一月之内横扫六十名人类超一流棋手,包括世界排名第一的K君。K君当年不到二十岁,恃才狂傲,经常在微博上放言“对不起,这次比赛我又赢了,我还是天下第一”或者“阿尔法狗能战胜李世石但胜不了我”。后来人们知道——其实大部分圈内人事先都猜到了——这位Master不是人类棋手,而是阿尔法狗的升级版。这是人工智能史上最炫目的一刻,或者说是人类智慧(在围棋领域)最屈辱的一刻。此后几年中,Master的棋力更是飞速精进,在与所有超一流棋手的对弈中已经能让数子而保持全胜。从此,所有天才飞扬的人类棋手包括K君都屈辱地递了降表,再不企望能有翻盘的机会。中间唯有一次,就是去年春节,一位匿名棋手向Master挑战,不要让子,最后以四分之一子落败,这几乎就是胜利了。但媒体并没有为此欢呼,因为大家早就公认了人工智能在围棋领域的绝对霸主地位,猜测“他”肯定不是人类选手,只会是另一个与Master水平相当的围棋程序。此后,这位匿名者销声匿迹了,这更坐实了社会的猜测。

但如果他是十六岁的张元一……我确实不相信,一万个不相信。世上没有这样的超级天才,可以在数学、物理学、围棋领域里通吃天下,但我答应了林哥会去落实这件事。沈老师也饶有兴趣,笑着说:

“看来这趟拜访更有必要啦。我因为酷爱围棋,和不少国手是好朋友,这次我要代他们去弄清这桩谜案。”

沈院士没让助手随行,安排其在北京等候。我们俩乘飞机来到张元一的家乡,一个北方地级市。把行李放到酒店,草草吃了晚饭,我们就匆匆赶去了。我们并没有提前通知张爷爷,虽然贸然拜访有些失礼,但我们其实是想观看这个家庭最自然的状态。

这儿是典型的城中村,院落之间相距很近,临路的院墙上写着硕大的“拆”字。张家的院子很小,自建的二层楼,一层有客房、主卧、厨房,楼梯设在露天,楼梯间是小小的厕所,二楼只建了一间屋子,其余是空的屋顶。张爷爷白发如雪,连寿眉也是白的,身体比较衰弱,行走有些艰难,但衣服整洁,举止有礼,应该是处于社会底层的知识分子。他看到北京客人手捧天图来拜访,又激动又感动,几乎语无伦次,可见他一直焦灼地盼望着他那次“上访”的结果。他说孙子在楼上卧室,在领我们见孙子张元一之前,先为我们详细介绍了他的情况。

张爷爷说,元一从小就患有自闭症,在经历了那场惨烈车祸后陡然加重。他的自闭已经严重到:除了下楼解手外从不出卧室门,从不与外人交流,即使与爷爷的交流也极少,以致语言能力大大退化。他的食谱永不变化,一日三餐都是一杯牛奶加一个包子,甚至喝牛奶必须用特定的奶瓶。张爷爷特地展示了冰箱中储存的一大包奶瓶和奶嘴,说这是为孙子以后的人生所准备的,因为他担心这种奶瓶会断货。元一只吃爷爷送来的饭,上次张爷爷去北京,来回三天,请邻居奶奶照顾元一,他绝食了三天,把邻居奶奶差点急疯——奇怪的是,他并不会因此而衰弱,三天不吃饭也没什么异样。说到这儿,张爷爷热泪奔流:

“我为他四处寻医问药,看来是治不好了。我这把年纪,还能活几年?十年是一大关。我真担心,我死后这娃儿咋活下去?!”

他哽咽失语,我和沈老师也只有陪着唏嘘。

张爷爷擦擦泪水说,元一肯定是个天才!他说,元一从小就喜欢在他爸爸的电脑上玩游戏,是周围孩子们公认的绝世高手;后来不玩游戏了,每天沉迷于网络,鼓捣的东西肯定和物理数学有关,但更深的东西张爷爷看不懂。张爷爷为了满足孙子唯一的爱好,省吃俭用,为他购买了最高配置的电脑,配了高速网线。元一平素没什么喜怒哀乐,只有去年春节期间他显得特别沮丧,爷爷百般探问,才知道他曾在围棋上挑战马斯特,但输了。张爷爷没接触过围棋,不清楚这个姓马的什么来头。后来打听出来了,才知道孙子虽然输了但却“输”得很了不起!之后孙子突然迷上绘制天图,没日没夜地干,绘好后交给爷爷,但什么也不说。爷爷只能猜度着孙子的心意,把它送到了中科院。

张爷爷小心地问:“那份天图……真的有价值吗?”

我看看沈院士,这个问题只能由他来回答。沈老师态度温和,谨慎地说,“眼下回答还有点早,只能说它里边好像藏了某些真东西,我们这次登门拜访就是想尽量找到答案。”老人感激地点头,说:

“那好,我领你们上楼吧,正好他该吃饭了。按说该叫他下来见客人的,但这孩子……还有,你们上去以后他很可能不理不睬,请二位不要见怪。”

我忙说,“哪里话,知道他的情况,我们不会计较的。”张爷爷去厨房拿了一个热包子、一瓶牛奶,小心地试了牛奶温度(他说元一从不知道热凉),领我们上楼。楼梯比较陡,张爷爷腿脚又不灵便,我忙接过他手中的食物。

在进张元一卧室前,我们先通过窗户观察了他。他正在电脑前伏案工作,电脑桌面对着南墙上的窗户,所以刚好可以看到他的正面。他个子瘦小,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小一些;眉目清秀但面色苍白,这当然是常年不晒太阳的缘故。我们上楼的动静按说他会听见的,但他没有任何反应,照旧专注地盯着电脑屏幕,又像是透过屏幕看着远处,目光冷静,或者说是冷漠。在这一瞬间,跨越十年的时空接合了,我分明看见血泊中那个满面血污、目光冷漠的五岁孩子,心中止不住发疼。

我们进了屋,张爷爷喊:“元一,北京来的叔叔和姐姐专程来看你啦。”不出所料,张元一果然“不理不睬”。张爷爷抱歉地看看我们,然后说:“元一,该吃饭啦。”爷爷刚要接过我手中的食物,我忽然有个闪念,小声说:

“张爷爷,我来试试吧。”

张爷爷微微摇头,意思是这孩子不会接受外人送的食物,但却没有阻拦我。我走近元一,用最温柔的声音说:

“元一,姐姐把牛奶和包子送来啦,快吃吧。”

我把食物递过去,元一照旧敲键盘,没有任何反应。我等了很久,有些尴尬,但没有退缩,把右手的包子也递到左手,上前一步,轻轻地拍拍他的脸颊。张爷爷吃惊地看着我,他——其实还有我——是担心这个自闭症患者会有粗暴的反应。我柔声说:

“元一,快接着,要不姐姐多没面子,姐姐会伤心的!”

在我拍他脸蛋时,我敏锐地察觉到他的肌肤有轻微的战栗。然后他抬头快速地扫了我一眼,漫不经心地接过牛奶和包子,低下头开始大口吃喝。这边,三个人的目光欣喜地互相撞击:我的冒险成功了!看来元一并没有完全自闭,要不就是和我特别投缘。

元一吃喝已毕,把奶瓶递给我,又恢复了他的“闭关”状态。我们互相使个眼色,轻手轻脚地离开。回到客厅后,张爷爷拉着我的手,感激地哽咽着。我知道他为何感激,他是在庆幸,有我这个成功先例,以后请一个保姆兴许也没问题,他不用担心自己百年后孙子会饿死了。我也很有成就感,但欣喜中夹着浓浓的酸苦。

沈老师沉吟片刻,说:“张伯伯,我有一个冒昧的请求:想等元一睡着之后检查一下他的电脑,可以吗?”

张爷爷显然很犹豫:“从时间上说嘛……倒没有问题,元一每天夜里十二点准时睡觉,凌晨四点准时醒来,在这四个小时内放炮他都不会醒,你可以趁这个时间检查。可是,电脑他设置了密码,好像还挺复杂。”

“我试试吧,应该能解开的,我会一些手法。”

“可是——你检查电脑后,他会不会觉察到?”

这显然是张爷爷最担心的事。电脑可以说是元一的一个器官,甚至是他生命的核心。如果元一觉察到外人侵入电脑,会不会有狂暴的反应?不过对于这一点,沈老师显然已经考虑过了,他立即回答:

“你说得对,他如果精通电脑,应该会发现我进入的痕迹。但他既然费那么大劲绘出天图,托你送给科学界,而天图中的内容肯定来自于电脑,那么我想,他应该不会反感我的检查。”

张爷爷犹豫着,既怕这件事惹怒孙子,又急于知道那份天图究竟有没有价值,因为这象征着孙子人生的意义。最后他横下心,点头同意了。

他把客厅沙发收拾好,铺上干净的毛巾被,让我们先抓紧时间休息一会儿,十二点前他会唤醒我们。沈老师睡长沙发,我个子小,睡那张两人沙发。我们和衣睡下,很快进入梦乡。十一点四十分,张爷爷喊醒我,给我一瓶牛奶,说这是元一的夜宵,于是三人一同上楼。这次我没怎么费事就让张元一接过了牛奶。他喝完正好是十二点,接着他关了电脑,走向床铺,倒头便睡,几乎是立刻就睡熟了,根本不在乎屋里的外人。

确认元一睡熟后,沈老师立即在电脑桌前坐下,开始工作。我和张爷爷则拉了两把椅子,坐在床边,挡住元一到电脑的视线方向。这是我们预先商定的预防措施,如果元一突然醒来,我们要想办法耽搁他一会儿,让沈老师有时间撤退——我们想,最好还是不要让元一抓一个“现行”。

不过张爷爷说这只是预防万一,因为元一睡觉时从不会中途醒来。果然,他一直睡得很熟。他表情恬然,闭上双眼后眼缝显得很长,让我没来由地联想到睡佛的面容。我定定地看着他,看着薄被下这个瘦小的身体,尖锐的疼痛感止不住地敲击心弦。我不能想象,一个灵魂被永生囚禁在这个“人形监牢”中是什么感受,尤其是,如果他真是一个天才,当天才之火在“人形监牢”中狂野地燃烧时,又会带来怎样的灼痛。不过也许我猜错了,或许他并无痛苦,因为他的灵智虽然被禁锢在实体世界里,但他可以在虚拟的网络世界里尽情驰骋,那个世界远比人世更广阔,而我认为的“人形监牢”反倒能帮助他隔绝外来干扰……

我回头看看沈老师,从这个方向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但我能够感受到他身体上的无形张力。他已经顺利地解开密码,正在电脑中紧张地浏览。时间在无声地前行。三个多小时后,沈老师轻轻地长吁一口气,把电脑恢复原状,示意我们可以离开了。

我们轻手轻脚地退出卧室,但暂不下楼,藏在外面的黑影中等候元一醒来。我们毕竟不放心,想看看他重启电脑后的反应。手机上显示凌晨四点,元一像机器人一样突然醒来,不带丝毫惺忪睡意,清醒地走向电脑桌,坐下,打开电脑。他忽然露出惊诧的表情,动作也僵住了,很长时间双手一动不动,显然觉察到了电脑的异常。我们三个人在外面提心吊胆地等着。好在十几分钟后,元一的神态恢复正常,开始敲击键盘,显然是把这一页翻过去了。

我们如释重负,格外小心地下楼,回到客厅,在沙发上坐定。沈老师在沉思,我和张爷爷都紧张地盯着他,等待他的判决。沈老师走出沉思,说:

“我确认了,那次向Master的匿名挑战,确实是元一干的。”我惊喜交加,张爷爷更是笑容灿烂,但仍心有疑虑:

“可是,他从来没学过围棋……”

沈老师很快解释说:“不是他本人在下棋,他同样也是通过一个程序。这个程序应该很大,没有放在他的电脑里,而是放在云存储中。我找到了双方交流的痕迹。去年春节前后,这台电脑同外界有频繁的交互指令。”

张爷爷高兴得合不拢嘴,故意贬损孙子:“原来只是围棋程序的功劳啊,元一咋学会了吹牛,说是他在挑战马斯特。”

我为张元一抱不平:“张爷爷你就别吹毛求疵了!他能编出这样的程序就很不简单了,不,太了不起了!”

沈老师说:“其实张元一没吹牛,在他心目中……”

他把下边的话咽下去了,但我敏锐地感受到了他的意思。他是说,张元一并没吹牛,因为在他心目中,他已经与电脑或那个程序,在人格上合为一体了。沈老师没把这句话说完,是怕刺激张爷爷,因为这有点“元一变成了机器人”的味道。

沈老师换了话题:“但据我探查,那个程序不是Master那样功能特殊化的围棋程序,而只是一个通用程序。它同样有深度学习的功能,但远比Master强大,可以说它就是互联网本身,甚至称它为‘智慧’更合适。它能依靠网络中近乎无限的运算能力、存储能力和近乎无限的资料运行,所以,‘自学’围棋对它来说是易如反掌。它首战输棋只是经验不足,估计再下几场它就能通赢了。”

我忍不住问了我最关心的问题:“沈老师,那元一的天图……”

“我确实在电脑中发现了天图的原型,而且可以多方位三维展示,还可以对任一处无限放大。这个体量不大的图形中包含着极为丰富的内容。只是我有一个疑问:这个图形用绘图机打印很方便,为什么元一却耗费几天来手绘?”

对这个疑问,张爷爷给出了最简单的回答:“我家没配打印机,估计元一不愿出门去打印。”

初听这个理由似乎很儿戏,但我想也许事实真是如此。对这样严重自闭的天才来说,也许仅凭记忆画出一个复杂的图形,还要把它藏在三维画中,要比出一趟门容易得多。我问道:

“沈老师,那就是说,元一的天图可能出自那个通用程序?”

“嗯,这是唯一合理的推测。”

我仍有怀疑,于是接着问道:“沈老师,如此强大的程序,真是元一独自开发出来的?他会不会只是在网络上偶然发现了它?可是如果这样,它又是谁开发的?具体存储在哪儿?”

沈老师看了我一眼,对这一连串问题都没有回答,只是说:“今天实在太困了,休息吧。张伯伯,我们不回酒店了,就在这儿眯一会儿,可以吗?这儿的事情还没办完,我想抓紧时间。”

张爷爷高兴地答应了。我们各自睡下,熄了灯。但我情绪亢奋,睡不熟,半睡半醒中那张手绘的天图老在眼前浮动,二维的纸面上浮出了一幅三维图形,先是那个树网结构的长螺号,后来变成满面血污目光冷漠的五岁孩子……轻微的脚步声惊醒了我,是沈老师出去了。我揉揉眼,起身,跟着他到了院中。沈老师仰头向上望着,从这个角度他是看不到元一的,只能看到从楼上窗户里泻下的灯光,显然元一还在玩电脑。今天是无月之夜,周围的村舍都黑着灯,只有张家楼上的一孔亮光。万籁俱静,偶尔传来遥远的犬吠。沈老师轻叹一声,说:

“小易啊,那张天图……也许就是明天的物理学,甚至是物理学的终极。”

我不由得大为吃惊。我素知沈老师言不轻发,但这个结论过于惊人,我不敢相信。

沈老师说:“我正在思考,元一为什么要把所有的物理学公式组装成一个树网结构的三维螺号。可惜刚才我探查的时间太短,更可能(他苦笑着)是我智力有限,还没能吃透它。只能凭直觉猜测,他是在把物理学公理化、几何化、整体化,是在搭建物理学的DNA结构。打个比喻吧,门捷列夫之前,各种化学元素的知识是一堆散沙,但门氏提取了其中暗藏的规律,然后就能大致准确地预判:可能还有哪些元素未被发现、未知元素可能有哪些性质,等等。元一也是这样做的,他搭建了物理学的DNA框架,理出了清晰的整体脉络。然后就能大致准确地预判,还有哪些领域未被发现,那个领域大致会发现什么规律,等等。我说它的尾端部分是明天的物理学,并不是指具体理论公式,而是指已经确定的‘占位’。至于那些根本不可能嵌进框架的假说,就可以提前淘汰。”他补充一句,“据我刚才的初步察看,没有弦论和暗物质的占位。”

他的描绘耀花了我的眼睛。如果真是如此,物理学将有一个爆炸性的升空,由盲目的试错变成依照地图的登山;而张元一,这个瘦小苍白心理自闭的孩子,将成为——不,已经成为物理学的终极宗师,其历史定位远远超过伽利略、牛顿、爱因斯坦。但……沈老师作为物理学家应该是欢欣鼓舞的,可他为什么神态苍凉甚至暗含悲怆?我暗自揣摸着,但不好贸然开口问。过一会儿,他突然转了话题:

“我说过,我喜欢围棋,同几个国手都熟不拘礼。前不久合肥有场赛事,我做东道宴请了几位。没想到酒席上我这个东道主竟成了众矢之的,几个家伙以酒盖面,群起攻击我——当然他们并非针对我本人,而是把我当成替罪羊。他们说,科学家实在是一群无事生非之徒,竭尽心智弄出来个阿尔法狗、Master,毁了所有围棋选手的人生乐趣和人生价值。围棋是中国人最伟大的发明之一,用最简洁的棋类规则造就了天下最深奥的棋类运动。1996年,当国际象棋程序深蓝战胜国际大师卡斯帕罗夫时,围棋程序的棋力还不值一提,只相当于围棋业余二段。当时有人预言,围棋在棋类中非常独特,下围棋不光需要高深的算子能力,也需要直觉,甚至是对美的感觉,而电脑程序不可能具有直觉和美感,所以永远不可能战胜人类的超一流棋手。这话言犹在耳,预言家就被啪啪打脸。2016年,阿尔法狗和Master横扫天下。到了今天,Master升级版更是把人类顶尖选手当成了玩物!再没人自吹自擂什么‘人类独有的直觉和美感’了!更令人难堪的是,到后来Master赢了棋,国手们复盘时尽力研究也弄不懂它的下法,显然它发现了围棋棋理中最深奥的规律,而人类在数千年的钻研中还没发现它,或者说能力有限的人脑无法理解它。小易,我告诉你,那天他们围攻我原是开玩笑打嘴仗,但说着说着,K君突然情绪失控,号啕大哭。他说‘生不逢时啊,小生我横扫天下,十几年来一直站在人类棋艺的巅峰。可是,我时刻不能忘记,头顶上还有一个高高在上的邪神,这个邪神粗暴鄙俗,没有什么直觉、美感、创造力。它从本质上说不过是0和1的复杂字符串,它的棋艺从本质上说不过是使用蛮力进行试错选择,但它就是压得我抬不起头,让所有的围棋国手生不如死!’”

我与沈老师结识以来,这是他说话最多的一次。他平素闲适淡定,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情绪激动,看来那天的场景一定让他感受至深。沈老师又说:

“K君接着诅咒我,说你们这些科学家自作自受,很快就会落得和我们一样的下场。现在,人工智能已经开始全面接管人类的工作,从汉字识别、语音识别、人面识别,到飞机自动降落、汽车自动驾驶等,都已经完胜人类。法律咨询系统使百万律师失业,医疗咨询系统让千万医生降级为电脑操作员,难道独独科学家们能够幸免?K君说,我知道你们是精英中的精英、天才中的天才,表面谦逊持重,内心比我们更为自傲。你们认为大自然中隐藏的简洁美妙的秩序只能由上帝赐予的天才脑瓜来破解,你们仍迷信着诸如‘直觉、灵感、创造力为人类独有’这类精神鸦片。沈兄,别做梦了,我告诉你,围棋领域出了个马斯特。物理领域也很快会出现一个驴斯特,它同样是0和1的复杂字符串,是一个只会蛮力试错的粗暴家伙,但它很快会把所有科学天才甩几条街。甚至到某一天,它发现了宇宙最终定律你们却看不懂,就像我们看不懂Master如何赢棋一样,那时你们也会像我一样生不如死!”

沈老师重复K君的话时,我能感受到他心中深深的失落,甚至还有愤懑和绝望。我笨拙地安慰沈老师道:“都是些醉人疯话,你别放在心上。再说,物理是实证科学,那个‘它’就是抢了杨振宁、李政道的位置,人类还能做吴健雄啊。”

沈老师苦涩地摇头,没有反驳,可能他认为不值得反驳。这时,我忽然有了一个不祥的想法——当然这种想法对沈老师很是不恭。我开玩笑地说:“沈老师,你是不是像那位K君一样,对人工智能嫉妒成恨?你会不会像毕达哥拉斯那样,为了防止数学的陷落,狠心把学生希帕索斯扔到大海里?”我赶紧自己转圜,“对不起对不起,这个玩笑开过头了,沈老师你宅心仁厚,绝对不会那样干。”

我紧盯着他,想当面察看他的反应。沈老师扭头看着我,平静地说:“如果我不得不那样做,你站在哪一边?”

我毫不犹豫:“当然是站在张元一……站在希帕索斯那边!”

沈老师讥讽地说:“这会儿我才知道,原来美貌果真影响智力啊。小易,你想想有那个可能吗?不要忘了,纵然毕达哥拉斯淹死了希帕索斯,也没挡住无理数进入数学殿堂啊。不,我不会干这样的傻事。相反,我很珍惜元一这个窗口,我会努力把元一的天图尽早翻译出来,公布于众,哪怕……”他苦涩地说,“那一天是人类物理学家的末日。”

我心中涌出幸福的巨浪,但幸福的后味却是浓浓的酸苦,既为楼上的元一,也为神情苍凉的沈老师。我问:

“沈老师,还是我问过的那个问题:你说天图来源于那个强大的通用程序,这个程序是元一本人创造的吗?”

沈老师摇头:“老实说,我不知道。不过,”他字斟句酌地说,“我觉得,把那个程序看成大写的‘他’,看成张元一的母体,也许更恰当一些。”

这个回答太晦涩,答非所问,我没听懂。这时屋里有动静,张爷爷出来了,说:“这么早就起床了?我来为你们做早饭。”我当然不能让老人一人忙活,赶忙跟到厨房帮忙。抽空看向院里时,我见沈老师还站在原地一动未动,默默地仰望着。

早饭做好,张爷爷说咱们先吃,吃完再给元一送饭。吃饭时,沈老师说:

“张伯伯,我打算做一个安排,你看行不行。这份天图可能确实有价值,对它的研究恐怕需要很长时间。我想正式聘用张元一为中国科技大学的工作人员,参与这项长期研究,也聘用你为临时工作人员,专门负责照顾他。”

张爷爷非常欣喜,感激涕零,忙不迭地点头。我也向沈老师点头致谢。这样一来,张爷爷就完全没有了后顾之忧,即使他去世,也不必担心孙子的生计了。沈老师又说:

“至于工作地点,当然是让元一到中科大更方便。但考虑到元一的心理状态,也考虑到……我想让他暂时留在原地,可能更为保险。”我敏锐地猜到,他没说出口的第二个考虑是:想保持这个“窗口”的原始状态。他没有说出来,是因为这带点风水迷信的味道。“如果您老同意,我就让中科大租下或干脆买下你这套房子,作为我们的工作场所。”

张爷爷当然赞成,只是善意地提醒:“可是,这儿属于拆迁范围,不定哪天就要拆了。”

沈老师不在意地说:“这点你不用担心,我会解决的。即使周围拆迁,这儿也将永久保留下来。”

我马上明白了,他是想把这儿作为历史文物、作为大写的“他”初次登上历史舞台之处,永久保存。我看看他,看看张爷爷。张爷爷的表情有点怀疑,看来他不大相信一个教书的能比城管还有权力,只是囿于礼貌不好再追问。他笑着说:

“那敢情好,那敢情好。要是能这样安排,我哪怕今晚闭眼也能安心啦。”

我连忙说:“那可不行!你得活到一百二十岁,元一还指望你照顾呢。”

“行,托你吉言,我一定活成个老不死!”

我们都放声大笑。我们商定上午就回北京,沈老师会派助手来处理后续事宜,我则抓紧向林哥做汇报,他肯定也挂牵着这儿的进展啊。

该给元一送饭了,我照例自告奋勇,那两人也跟我上楼。我把牛奶和包子递给电脑前的元一,像昨天那样站在他身后,轻轻拍拍他的脸颊,柔声说:

“元一,快吃饭,吃完饭姐姐和叔叔就要走了。不过你放心,我们马上还会回来看你的,带着你的天图回来。”

我忽然觉察到,元一的手缓慢地、迟疑地向上摸索,摸到我一只手指,抓住,贴在他脸上。我感觉到一阵战栗,来自两人肌肤相接处,也来自于我的心。在这一瞬间,我做出了一个重要的人生决定,我回头对沈老师说:

“沈老师,你要是不嫌我脑瓜笨,我就做这儿的常驻工作人员,行不行?”

沈老师喜出望外,但仍思虑周全,提醒我道:“我当然是双手赞成啦。只是,这么重大的决定,你再慎重考虑一下。你的公司怎么妥善处置?也要征求你男友的意见,他是在北京工作吧?”

我笑嘻嘻地说道:“我当然会征求意见的,但他肯定不会反对。至于我的公司,我想,设在这儿更方便与‘未来世界’联络,沈老师你说对不对?喂,元一,姐姐留下来陪你,你欢迎不?”

元一仍旧不说话,但我感觉到他手上的握力在加重,一股暖流在两人肌肤接触处流淌。当我们告别元一下楼时,他仍旧“不理不睬”,没有从座椅上起身送我们,但我分明感受到他目光中有依恋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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