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拐出街角,我看到赵老师在肉案底下艰难地钻来钻去。
我和爷爷刚走到肉铺门前,一团猪肉就呼地撞落在爷爷胸前。
五驼子在里面吼道,这肉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
蓉儿的爸在一旁很委屈地说,我又没说不要,你干吗发这大的火!
五驼子说,那你为什么磨蹭半天不接过去,也不掏钱出来。
蓉儿的爸说,我在说让你给剁好一点的肉嘛。
五驼子说,你当个村长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臭狗屎一堆,能算哪碗菜哟,也配跑到我这儿来挑肥拣瘦?
爷爷拾起地上的猪肉使劲吹吹上面的灰尘,溅起一些油星喷到我的脸上。
蓉儿的爸接过那块肉,付过钱一声不吭地走了。
赵老师这时正好将地上的香烟捡完了,一只手攥得满满的。他站起来,挨个递上一支烟。
我站在爷爷身后,赵老师很平静地将一支烟举到我的胸前。
五驼子在一旁说,接着,学文侄儿,这是赵长子代城里人孝敬我们的。
我不知如何是好。
爷爷说,接着吧!
我伸出手接过那支香烟。香烟上有红红的血迹,没有血迹的地方依然一片惨白,我扫了一眼,觉得它一如赵老师那干枯少血的手指。
赵老师忽然对我说,你还小,别抽烟,抽烟有碍于健康。
五驼子无缘无故发起火来,说,赵长子,你怎么就不晓得自己闭嘴呀,非要老子帮你!
五驼子一脸凶相,杀气腾腾地拿起母猪屁股上的那坨尿肉,塞到赵老师嘴里。
五驼子说,我也会说日本话:你的良心大大的坏了坏了的!听着,不准吐,给我含着绕镇子走一圈。你要是敢吐,我就让镇长将你的老师的职撤了,退你妈的休去。
五驼子顿了顿,又说,你有什么资格在老子面前逞能,人长得成了一根卵子毛,还妄想当众杀我的威风,也不屙泡尿照照自己。活得像条癞皮狗,还让自己的女儿去学理发,一天到晚抱着男人头在怀里玩。
赵老师说,外面城里,如今理发的都是姑娘女人呢!
嘴里有东西,声音呜呜地听不大清楚。
五驼子说,装什么狗叫,快走。
爷爷紧紧拉着我,小声叮嘱说,别惹五驼子,我们还要求他借钱呢!
我说,五驼子如敢这样侮辱我,我就用那把杀猪刀捅他一个对心穿。
爷爷说,谁晓得长子的骨头长到哪儿去了。
赵老师真的开始按五驼子说的那样走了。
赵老师一走,爷爷放松了对我的注意。我趁机挣脱了,冲出去二十几步,一把拖住赵老师。
我说,赵老师,别怕这个杀猪佬!
赵老师愣了愣后,慢慢地转过身,轻轻唤了一声,学文!
就在这一刻,那团秽物从赵老师的嘴里消失了。
在我上初一的第一天,晚自习回来,母亲忙着打水,让我在大门外洗澡。我不肯,说自己现在是大人了。父亲在一旁笑了起来。笑过之后,父亲许久没有动静,然后说出一句让我们意料不到的话来。
父亲说,我们西河镇人认识的字,大部分都是赵长子教的。赵长子那张嘴真了不得。
现在那团秽物从教会西河镇一多半人识字的嘴里,下落到赵老师的心脏附近的胃里,便像美食一样在胃液中华丽翻腾。赵老师的样子看上去心如止水,脸上平静得如同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偶尔有那么一点点表情显露,却是轻蔑、鄙夷与不屑。就像我突然发觉自己长大了一样,这一刻里,我突然发觉了爷爷所说的赵老师那长在骨头里的威风,我仿佛记起赵老师说过的那话:面对别人的侮辱与伤害,不管有多重多深,只要自己能坦然以对,那么它们不但达不到本来想达到的目的,相反的能使自身得到深刻的觉悟与锻炼。
我不敢再朝赵老师看,回头对五驼子说,你不是人。
五驼子愣也不愣,径直大笑起来,说,小子,你的小卵子硬起来了是不是,想耍威风,还得先找女人数数那边上共有几根毛!
赵老师正色说,学文他考取了县高中,这在过去等于中了秀才,是不能乱侮辱的。
五驼子冷笑一声说,电影《三笑》里的那个女人唱,秀才本是宰相根苗,你记不记得。
赵老师说,这是唱唐伯虎的。
五驼子说,你大概一天到晚都在背这句词儿啵?难怪呀,长子,你不请示我就将那肉吞下去了,原来是弟子马上要点状元当宰相。不过老子不怕,你吃了我的肉,那就得付钱给我。
赵老师说,是你送给我的。
爷爷一直在想讨好五驼子,以弥补我刚才的过失。
爷爷不失时机地说,送到嘴边的肉,哪个不想吃?是不是,长子?
四周看热闹的人顿时笑得前冲后仰。
赵老师这时已从学校里领回那十元钱的奖金,他几次欲将手伸向口袋,又放了下来。
四周的人都在起哄,长子,你有钱吗,有钱就交出来嘛!
西河镇人都知道赵老师很少有钱过手,要买点什么东西总是打欠条,然后,人家拿着欠条到学校会计那儿将他的工资兑走。
在西河镇人眼里,这时赵老师一米八几的个头,缩得比不足一米六的五驼子还要矮,半天才喃喃地说,没有钱,我没有钱。
而在我听来,那声音如金石掷地,铿锵作响,因为在这声音的后面是另外一种声音,它说,你们有知识吗?你们有文明吗?
忽然,金福儿在人圈外响亮地说,长子,别担心,我有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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