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救护车长短交错的警报器声中,七楼大妈趴在阳台上看了一会儿,回头招手惊呼:“老头子!老头子你快来,好像是咱楼下大个儿被拉走了。”
“扯淡~”大爷正忙着筛河沙,对老伴儿的话不屑一顾,“刚才还见他蹦跶跶地去健身呢。”
眼下林双星能蹦跶的大概只有神经了。
手术后的肉体非常安稳地躺在**,灵魂的窗帘却不老实地频频跳动。
智慧看着他,心里猜测,他现在是完全的昏睡吗?眼皮为什么会抖成这样?还是说神智其实是清醒的,只有肢体被麻醉,所以睁不开眼?那岂不是很害怕?
她从没打过麻药,也不知道人在麻药时意识状况是怎样的。手指在他眼皮上轻触,试探地唤道:“林双星?”等了一会儿,小声问:“能听见我说话吗?”
“听见了他也回答不了。”宁博一掐着一把纸张票据和若干住院备品进来,杂七杂八地堆在病房茶几上,“我让医生给他打睡觉药了,要不晚上刀口疼起来,不定怎么折磨我呢。”
林双星哼了一声。
宁博一说:“你听,睡得直打呼噜。”
智慧离得近,凑近了叫他,问:“醒了吗?”
林双星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渴……”
宁博嘴角**,把一瓶矿泉水扔给智慧,“大夫说了,你查十个数,他要还能保持清醒的话,可以给他倒一瓶盖水喝。”
智慧听着虽然奇怪,却也没多想他是假传医嘱,默默地数起数来。
林双星眯眼看她动来动去的嘴唇,原计划把宁博一五服以里的亲戚排成队骂,结果连直系亲属都没骂完,就在药劲儿作用下沉沉睡去。
智慧叫他两声没反应,只见宁博一伸了一只手到林双星鼻孔下边探了探。智慧快被这动作吓尿了,抬手拍他一下,“你干什么!”
“看他发不发烧……”宁博一缩回手,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忽然笑起来,“不然呢,看他还有没有气儿?就是个刀口疝修补,对人家大夫来说,没准比你补个袜子还容易呢。”
智慧冷颤之后,也算是长姿势了,“还有你那么试体温的!”
宁博一半是鄙视半是佩服地说她,“你这个小胆儿,哎哟,也不知道是怎么一个人把他送上救护车的。”
智慧也想知道呢。
救护车什么时候来的?林双星是自己走下楼的,还是被人抬下去的?她跟林双星一起乘救护车来的医院吗?可是救护车里什么样……为什么她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只记得中午给林双星家长打电话不通,打给了宁博一,宁博一让她叫救护车。再之后,就是在医院签手术同意书的时候,宁博一出现了。这中间的事,一下子居然都想不起来了。
甚至签字前医生都说些了什么,她也不大记得。就连等在手术室外,宁博一问起林双星手术原因,她都答不利索。还是他自己跑去不知道跟哪儿打听的:林双星年前做了阑尾炎手术,术后愈合不良,形成了腹壁切口疝,需要修补创口。
然后回来安慰她:“小手术,放心。这小子也是个神人,肚子里那么长一条口子没长好,大半年了自己愣没感觉。”
智慧也上网查了下,确实是小手术。
然而心是肯定放不下的,使了大劲也就能让它保持在一个不上不下的位置,随着手术室大门的开开关关,晃晃****。
看到手术室不时有人进出,智慧特别慌,以为林双星出什么问题了,大夫才一直出来进去的,几次想上去说话,也没找到合适机会。直到一台移动病床被推出来,一看根本不是林双星,这才知道,原来他们守着的是手术室大门,里面有N多个小手术室同时进行N多台手术。
宁博一说有些小手术还会在同一个手术室里做,中间拉个帘就算隔间了。“我有一次手术到一半,旁边那台儿出事故了,这边的主刀大夫直接就把我撂台上,俩护士也噼里扑噜过去跟着抢救……”
他见智慧太紧张,想讲个段子转移下她的注意力,故意说得生动无比,还配着夸张的音效,走廊里有几个病人家属都被吸引过来。她倒也配合地“哦”了一声,然后,向右迈开一步,绕过挡在自己面前的一个老太太,继续致力于把手术室大门瞪穿以便一望到底的事业。
那老太太原本在走廊里焦灼地踱步,经过宁博一面前时正好听见他说话,立马收住脚步,瞪大眼睛问他:“真的假的?”
“可真了……”宁博一无奈地叹口气,瞥一眼智慧。
老太太又问:“后来呢?”
宁博一想了想,“后来我麻药劲上来,就睡着了。”
老太太对这个虎头蛇尾的故事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是吗?”捧出这句万能回复后,回到自己的轨道上去了。
宁博一苦笑一声,攥拳在智慧头上一砸,“刚才签手术须知的时候,大夫没告诉你手术时间吗?”
智慧用力想了想,能记起来的除了哪些情况可能导致手术失败,就是什么药物副作用会产生过敏休克甚至危及生命,以及手术过程中可能出现的各种器官衰竭心脑血管意外……
林双星在手术室里待了将近三个小时,智慧几乎能把整张手术同意书默写下来了,然后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万一他真有个好歹,她要怎么向他家长交代呢?
那种被突然告知失去至亲的悲痛、恐惧,继而铺天盖地的孤单,智慧比谁都清楚。就单是向某人传达这个事实,对她而言都将是巨大的考验,更别说这个事实还同她脱不了干系。
林双星刚发病的时候,她还怀疑他是装的,要不是因此拖延了时间,或者他病情没这么严重,也不用遭这么大罪。
宁博一听智慧说了这事,一阵沉默,然后感叹人不能太作。“这是赶上你在家,要就他一人儿,可有得罪遭了。”
这话智慧听在耳朵里,心下愧意更重。
智慧之前总觉得自己足够冷静,很多时候她比同龄人都能稳住场面。
有一年带学生去外地参加比赛,第二天早上丢了一个,同行的老师一通乱找,最后还是她慢慢回忆细节,在网吧把人找到的。
可当林双星倒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只觉得脑袋空空,居然连个急救电话都要宁博一提醒才知道打。他被推出来的那一刻,智慧才惊觉后背的衣服都被冷汗浸透了。
哪怕这人现在已经转危为安地躺在这**睡大觉,智慧仍一阵阵后怕,深入内心的怕。怕到大脑开启了自保模式,让她甚至想不起那段混乱时间里的很多细节。
那段有可能因为她,而造成不可挽回的局面的记忆,当然没那么容易真给忘了,只潜意识地拒绝去回想。
后来和林双星提起这件事时,他评价她:小智老师是个悲观主义者。
智慧很早之前——在她得知爸妈离开自己的那个清晨,就已经不敢也不会乐观了。凡遇事,总是想到最坏的结果,然后,再逼迫自己尽可能往好的方向去努力,总会从容些。那种措手不及,如陷梦境的恍惚,她不想再经历了。
林双星半睡半醒中感到脑门一凉,艰难地掀起眼皮,正对上智慧担忧的双眼。
智慧撤回放在他头上测温的手,低声哄道:“睡吧,睡一觉就不疼了。”
林双星特别满意她的娇柔语调,抿嘴睡去。
数小时后,整个人生生被疼醒了。
智慧这个骗子!他气得咬牙,当然更是疼得咬牙。
用那么好看的眼睛瞅着他,说的却是骗人的话!林双星心想,太冷酷无情了。不过——“小手还挺热乎的……”感受着此刻包裹在他手背外面那个掌心的温度,不觉莞尔。
低头望去,却是一只粗糙的大手。
林双星一把甩开,吓得床头心电监护仪都报警了,动作过大牵动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床头本就没睡安稳的人也条件反射似地站起来。
智慧推门进来,就看到病房里一派人仰马翻活力无限的场面。
“谁让你坐起来的?赶紧躺下。”走近了才看清林双星惊恐的表情,又好奇好笑,“你怎么着他了,大宁?”
背对着房门的人转过身,虽然也是叔脸,却原来不是宁博一。
展开全部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