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孙和匈奴再起战火,大汉的形势不复明朗,整个西域都因此受到了影响,除了一直保持中立的龟兹国和默默无闻的小国家,勉强能在这场波动中维持原状。
绛宾王子对弟史公主礼让有加,虽说仍然不敢把她接回宫中,却也是尊重她的意愿。他答应过弟史,弟史同意嫁给他之前,他不会擅做主张再去求亲,勉强她做一些不愿意做的事。
弟史并非铁石心肠,绛宾将她强行挟持来的举动确实令人厌恶,后来他竭力讨好也于事无补。但是随着两个人越来越熟悉,她发现绛宾不是一无是处,甚至也是有许多优点的。
譬如,绛宾的学识不高,但他懂得谦让,对待下人不像大多数的王族非打即骂,遇到是非他会先查清楚来龙去脉,然后再行处罚,免得有人受到冤屈。绛宾不像汉人那样文质彬彬,但他性格耿直,绝非西域人的火爆脾气,而是直来直往从不拐弯抹角。
绛宾知道弟史喜欢博学多才的男人,他为了让弟史刮目相看,刻苦学习各种技艺,没想到他天赋极高,短短数月已经能掌握好几种乐器,还会做出比较有韵律的诗赋。
这些弟史全都看在眼里,原先心底对他的怨恨也渐渐消散了,她的年纪不大,阅历也不丰厚,但她能看得出来,这个男人真的很在乎她。记得母后和小嫽姨娘说过,对于王室的女人来说,能找到一个真心相待的夫君就是最幸运的事。弟史开始动摇了,眼前这个男人对她应该是真心的,并且他也很尊重她,要是嫁给了他,今后的日子未必就不好过。况且,他是龟兹未来的国王,他有能力帮助自己。
入夜,绛宾又带来几名舞娘为弟史解闷,陪弟史说些身边发生的趣事。弟史面带微笑仔细聆听,绛宾顿觉心花怒放,仿佛已经看到他们美好的未来。
“绛宾王子,我想为你弹奏一曲,不如先请她们离开吧!”弟史委婉地说道。
绛宾心头一喜,原来弟史是要跟他单独相处,连忙将舞娘们散去,喜滋滋地看着弟史为他抚琴。只是,琴声异常凄然,令人不忍听闻,绛宾的眉头越皱越深,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她。
“弟史公主,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为何弹奏出来的曲子这般令人神伤。或者,是我怠慢了你,让你觉得受到了委屈,如果是我的不对,你一定要告诉我才是。”
闻言,弟史悠悠道来:“绛宾王子,你以礼相待,处处以我为先,我还有什么好委屈的,这是一首思乡曲,是母后教我的,也是我天上的母后经常弹奏的一首曲子。从前,我不能理解曲中的含义,总觉得它太过哀怨,所以闲来无事才弹一下,不过,最近几日,我好像忽然明白了其中的意义,每当弹起这首曲子,眼前就能看见那片熟悉的草原,还有我的父王和母后,万年哥哥。”
绛宾垂下眼眸,他犹豫着该不该将翁归靡去世的消息告诉她,他的母后不许他这样做,因为弟史万一知道的话,必定会吵闹着回乌孙。而乌孙此时战火连连,泥靡上位之后作风狠辣,刘烨都束手无策,弟史这时候回去恐怕凶多吉少。
“弟史公主,我知道错了,当初不顾你的意愿挟持你来,我的做法太自私太无耻。我已经后悔了,也想过送你回去,可是,我,我实在对不起你,现在,现在我还不能送你走……”绛宾为难地说道。
“不,绛宾王子,我不打算回去了。”弟史抬眼看他,清澄的眼眸不含一丝埋怨,“我是个女儿家,迟早都要离开父母离开那片草原,只是我还有心事未了,若能除却这桩心事,我就能安心寻个一生的依靠。”
绛宾思索着她话中含义,心里骤然亮堂起来,忙道:“弟史公主有什么心事,如果我能做得到,我一定去做。”
弟史起身走向绛宾,恭敬地朝他行礼:“弟史请求绛宾王子助我王兄万年一臂之力,摆脱莎车逆贼重返乌孙协助母后。”
“这……”绛宾大惊失色,“万年大将军的事情,你怎么知道?弟史公主,你还知道什么?”
“莎车国王侯不满新王登基,四处发动叛变,匈奴趁机危害乌孙,以致我父王旧疾复发骤然离世……”弟史眼里布满泪花,哽咽道,“母后被泥靡胁迫,成为他的王后备受欺凌,国难当头,家人饱受屈辱,叫我怎能无动于衷?乌孙出了这么大的事,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只有我被蒙在鼓里,我好恨自己是个女人,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我不能保家卫国,杀掉仇敌,只能偷偷躲起来一个人哭……”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瞒你的……”绛宾猜想一定是侍卫们闲聊的时候,弟史听到的吧,不过是谁传出来的都无关紧要了,这种事原本就瞒不了多久,弟史早晚都会知道。
“弟史公主,乌孙遭此劫难,我心里也很难过,你的父王和母后都是好人,你的王兄也是出类拔萃的大将军。他们不应该受到这种对待,可是,我不能让你回去乌孙,你不是泥靡的对手,我也不是……”绛宾垂头丧气道,“我求过父王和母后,请求他们支援乌孙,但有些事不是我想象的那么简单,莎车国的战乱看起来是王侯们不满新王登基,其实是有匈奴人从中挑拨。而没过多久,匈奴就对乌孙发起了侵略,泥靡紧接着趁乱继位,这些事串联起来就不难想通了……”
弟史泪眼涟涟,抽泣道:“你这是说,都是匈奴人背后搞鬼?煽动莎车国的王侯对付我王兄,再将乌孙击破?”
绛宾点点头:“汉武皇帝驾崩促使了匈奴的这些举动,失去大汉的支持,匈奴才会有恃无恐地对付乌孙。我们龟兹向来不擅于打仗,父王和母后不管我怎么求,都不肯去冒险,他们不敢得罪匈奴,其实我也不敢。”
“我很没用,我努力地改变自己,结果我还是很没用,我活该被你憎恨,我不该奢望还能得到你的心……”绛宾双手抱头,痛苦万分地说道。
弟史的眼泪哗哗流淌,得知翁归靡去世的消息,她哭了几个晚上,以为自己的泪水都流干了,没想到亲耳听到乌孙的境遇还是心如刀绞。
“绛宾王子,你不要这么说,我早就不恨你了,乌孙发生这场劫难,跟你又有什么关系!龟兹不敢与匈奴对抗,这也是人之常情,你现在只不过是个王子,你不能违抗父王和母后的旨意,我能理解的。”弟史紧紧抓住绛宾这颗救命稻草,苦苦哀求道,“我不需要你们龟兹为了乌孙出面对抗匈奴,但有一件事,你能做得到,你一定能做得到……”
“我,我还能做什么?”绛宾对自己很失望,“匈奴人太可恶,但我却不敢跟他们作对……”
“不要,不要你去对付匈奴人。绛宾王子,你把我王兄救出来好不好,万年哥哥他在莎车国,被那些乱臣贼子困住无法脱身,若是有他在的话,我的母后就有机会翻身。万年哥哥骁勇善战,他还很了解泥靡,不管是匈奴人还是泥靡,让我王兄去对付他们……”弟史情急之下,给绛宾跪了下来,“求求你,救出我的万年哥哥,他知道怎么对付匈奴人,他一定能帮助我母后重获自由……”
绛宾连忙把弟史搀扶起来:“你起来,你快起来,有话好说……”
“绛宾王子,我求你了,你救出我万年哥哥,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弟史生怕他拒绝,主动地抱住他,“我把一切都交给你,我的性命,我的未来,统统都给你,我愿意没有名分跟着你,做你的侍妾我也心甘情愿,求你了,求你救救我的王兄……”
绛宾咬紧牙关,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救出万年,但他知道无论如何不能让心爱的女人失望。他不敢与匈奴作对,弟史也没有强人所难,若是连弟史的这个要求也拒绝的话,他还算是个男人吗?
弟史以为他要拒绝,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投入他的怀抱:“绛宾王子,我会好好服侍你的,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天,你就是我的主子……”
“弟史公主……”绛宾扶着她的双肩,拉开他们的距离,“你无需这样,我答应你,我去救你的王兄。”
“真的?”弟史喜出望外,激动地大哭起来,“绛宾王子,你真愿意为了我去救他?”
“是的,我愿意。”绛宾重重地点头,“我向你保证,一定会救出万年大将军,如果我失败,我也不回来了。”
“我……”听到绛宾的保证,弟史感动地无法言语,只是不停摇头,她不能为了自己让绛宾送命,即使她恨不能用自己的命与万年交换。但是绛宾没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他们甚至连朋友都算不上,怎能让他豁出性命。
绛宾知道她为自己担心,微笑道:“放心,我会救出他的,也会格外珍惜自己的命,这一次,我决不会让你失望。”
“嗯,嗯……”弟史频频点头,羞红着脸握了下绛宾的手,“保重,你一定要回来。”
去莎车国救出万年,绝非是一件容易的事,为免引起两国争端,绛宾不能以龟兹的名义去救人。他瞒着龟兹国王和王后,带领一支精锐的军队从莎车国边境潜入。根据探子打听来的情报,用最快的速度找到万年的所在。
莎车国的王侯们虽然没有本事将万年置之死地,却有能耐让他不得安宁,三天两头在四处闹事,等到万年赶去镇压,又匆匆撤退。然后蛰伏数日重施故技,若是万年露出丝毫破绽,他们就会紧咬不放。
经历过多日的苦战,万年手下的将士们已是筋疲力尽,他们本就不是死心塌地追随万年,这样一来就更容易分心了。万年说到底是个汉人,又是来自乌孙朝廷的大将军,他的死活与他们莎车人又有何关?他们至于为了他拼命吗?为了一个汉人,莎车人自相残杀,将士们已经厌倦了这种王权斗争。
于是,万年节节败退,被逼到了绝境,他也知道军心不振,却也未能找到解决的良策。只是莎车国的老国王对他充满信心,他要是认输的话,岂不是辜负了老国王的期待,况且,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落败以后回乌孙,他还有何颜面立足?如果不能挺过这个难关,他宁愿一死也不愿回头。
又一场昏天暗地的恶战,万年手下的将士们比对方多出两倍,却只是勉强支撑,双方对峙多时也没能分出胜负。万年明白他们不想与自己人厮杀,却又碍于国王的命令,只好硬着头皮迎战。这样的将士绝对不会打胜仗,他们只是等待时机,等待对方擒住他们的国王,然后宣告结束战争。
“报,陛下,我军招架不住敌军火轮攻势,又被迫撤退两里地……
“报,军中粮草不足,伤员相继不治……”
“报,周围村庄的百姓放火焚烧我军马圈……”
万年面如死灰,将书案上的奏章全部挥落一地,冲着侍卫们叫道:“退下,你们都给我退下……”
眼下不仅是军心不振,连不明事理的百姓都怨恨他,怨恨他这个外人带来的战乱。
“陛下……”身后响起颤巍巍的声音。
“滚出去……”万年转身气恼地咆哮道,“本王让你们退下,都退下……”
“万年大将军好大的脾气!”
万年看着被几名陌生人挟持的侍卫,正在纳闷,却见一名面容清秀的男子撩起帘幔走了进来。
“你是谁?”万年皱眉道。
男子微微一笑:“龟兹国的绛宾,前来求见万年大将军。”
“绛宾?绛宾王子?”万年挑了挑眉,随手拔出长剑直指绛宾的咽喉,“该死的,你将弟史挟持去龟兹,竟还有脸来见我。”
那几名身穿夜行衣的陌生人随即丢开侍卫,拔剑指向万年,形成对峙的局面。绛宾挥挥手,示意随从放下武器,上前一步,抱拳道:“绛宾无意冒犯,请将军莫要动气,此次前来,是有要事相告。”
万年根本不相信他:“我看你是趁火打劫,想要除掉我这个祸害,不然,等我平息了内乱,一定不会放过你。”
“绛宾受弟史公主所托,前来搭救大将军。”绛宾被误会也不气恼,敛去脸上的笑意,正色道,“乌孙发生巨变,难道大将军闻所未闻吗?”
万年愣了下:“你说什么?乌孙巨变?究竟怎么回事?”
绛宾轻叹了声:“你果然还不知道,莎车国刚起内乱,汉武皇帝驾崩,匈奴趁势围攻乌孙,翁归靡大王不慎落马伤重不治,王后改嫁泥靡。”
万年怔怔地瞪着绛宾,好半晌才怒吼道:“胡说,胡说八道!不可能的,父王他是马上健将,怎么可能不慎落马!母后,母后她有臣民的支持,怎会委身泥靡!你胡说,你骗我……”
绛宾早就料到万年不会轻易相信他,连忙拿出弟史的亲笔书信:“这封信是弟史公主所写,相信你能分辨得出她的字迹。”
万年一把抢过那封书信,逐字逐句地读起来,这确实是弟史的字迹,但她写的每一句话都不像是真实的,他不能接受这个事实。父王去世,母后改嫁,即使是死他也不能接受。
“不可能的,我不相信,这是阴谋,你一定也被匈奴人收买了,你不就是想看着我死吗?好啊,我就让你如愿,不过我死之前,也不会放过你们挑拨离间之人!”万年挥舞着手中的剑,发疯似的大喊大叫。
“大将军,我和弟史所言句句属实,你不要再逃避现实了。”绛宾急忙说道,“我带人找到这儿来很不容易,我答应过弟史,要把你救出去,你的母后还等着你援助,我们谁都不能死在这里。”
“弟史……母后……”万年眼眶泛红,“怎么会这样,怎么会……父王,父王……”
“如今乌孙由泥靡掌权,大汉方面的局势又不明朗,王后的处境着实堪忧,我不能做主发兵支援,只能尽我所能把你救走,希望你能为弟史好好保护王后。”绛宾急切地拉住万年的手腕,“快跟我走吧,我带来的人并不多,万一被发现想走都走不掉了。”
“可是,我怎能一走了之,我至少要给老国王一个交代!”万年心慌意乱,他不得不留住性命重回乌孙。
“来找你之前,我见过老国王,请原谅我擅做主张,万年大将军,我打算制造你死亡的假象,暂时解除莎车国的危机。将莎车国的政权再次交回老国王手里,这样一来,那些王侯就没有了谋反的借口,也能保住莎车国的安定。这次要不是匈奴大肆发兵,王侯们落井下石,你也不会被逼到绝境。等到乌孙得到大汉支援击退匈奴,恢复往日的地位,到那时候就没人敢跟你做对了。”
万年想了想,道:“这样也好,我没能赢得军心,理应一死。从此以后,我便是父王的影子,保护母后和乌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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