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又出门去打主意,蜷曲在街边墙根上的一条狼狗,吐着一条长长的红舌头,静静地注视着他。爷爷走过它身边时,它的尾巴略微动了一下。它叫黑旋风,是金福儿喂养的。
为了筹学费,爷爷天天出外奔波,天天出去打主意,天天打不到主意。去年到今年我在县里读了一年初三,借人家的钱到现在分文未还,大家都不敢再借给我们了。
过了一天又一天,再过一天就是学校报到的最后期限了。
夜里,我刚吃完饭,爷爷还在细嚼慢咽时,赵老师再次来了。进门时,还是那副被人抽了筋的模样,摇摇摆摆的身子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散架。
我搬了张凳子给赵老师。
赵老师坐下后,瞅着饭桌上的熟红芋咽了一下口水。
赵老师问,学费筹齐了吗?
在西河镇,只有赵老师不说打主意这种土话。赵老师在讲课时,还举例说这种说法太不准确,打什么主意,好主意还是坏主意,它无论如何也无法从词义上与借钱联系起来。为了这话,赵老师在“文革”中反复被批判过,说他从骨子里仇视贫下中农。
爷爷说,筹你娘的个卵子。
爷爷这话有两层意思,一是说一分钱也没筹到,二是说赵老师不该假斯文。
赵老师说,没找金福儿和五驼子试试,这点学费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九牛一毛。
爷爷又骂起来,一对王八蛋,那一年真该让狼吃了他们两个。
骂时,爷爷愤愤地将手中半截红芋往桌上一扔。红芋跳了两下,滚落到赵老师怀中,赵老师瞅着红芋,像做错了事的小孩一样,不安地打量着爷爷和我,并讪讪地笑着。
爷爷说,别笑。
说着,他拿起我吃剩的一只红芋蒂塞进赵老师嘴里。
爷爷说,长子,我警告过你,别当着学文的面笑。
红芋蒂悬在赵老师的唇上,随时都可能掉下去。赵老师不好用手帮忙,全神贯注地用牙齿和舌头将红芋蒂一点一点地往嘴里拖。那样子一如拔河比赛。我在心里拼命喊着:一二!加油!
赵老师平时上体育课和学生赛跑,连班里那个瘸腿的女生蓉儿也跑不过。
有一回,体育老师有事请假,让赵老师代课。赵老师把全班学生编成对,搞淘汰式赛跑,看谁跑得最快。编到最后,只剩下蓉儿。赵老师叫蓉儿别参加跑。大桥忽然站出来说不行,他要赵老师陪蓉儿跑一回,好歹总有个胜负。我们也跟着起哄。赵老师见几间教室里都有老师探出头来望,就连忙答应了。
大桥喊“各就各位预备跑”,赵老师从一开始就落后,跟在一颠一颠的蓉儿后面,像只精疲力竭的老牛,拖也拖不动。我们纵然喊破嗓子为他加油,也没有用。
大桥一撇嘴对我说,真窝囊,还不如自己屙泡尿将自己淹死。
隔了几天,大桥又神秘地告诉我,他妈说,看问题不能只看表面现象,赵老师跑不过蓉儿就是表面现象。
我不愿和大桥说这个,没有接他的话。
赵老师终于将红芋蒂拖进嘴里,我浑身上下都憋出了汗。没见到他嚼一下,赵老师再开口说话时,我眼睛里已找不见那红芋蒂哪儿去了。
赵老师从分不清哪是口袋哪是补丁的衬衣中,抠出点什么,对爷爷说,你孙子去年考到县里读初三,学校发给我十元奖金,我一直留着没有用,就送给你应应急,让学文先报上名,另外,我给胡校长写了一封信,学费的事,我让他宽限几个月再说。
赵老师将一封信和一张汗渍渍的票子递到爷爷面前。
爷爷一下子站起来,火爆爆地说,长子,你装什么阔气,也来施舍别人,我家扫点地灰也比你全部家当值钱。
赵老师说,就算是当老师的给学生的升学贺礼吧!
爷爷固执地说,这更不合理,应是学生谢老师才是。
赵老师还在坚持要给。
爷爷忽然一脸凶相地说,长子,别把你当人不晓得做人呀!
赵老师怔了一下,说,杨大爷,我是来给你帮忙的,不是来斗狠的。
爷爷说,你想斗狠,我也不怕。
赵老师说,其实,人怕人又有什么意义,任谁也骄横不了两生两世,可如果想着多给别人做好事,过了许多代也还有人纪念。
爷爷说,我晓得,学文将来投三回人胎,也忘不了你这好老师。
只一句话,赵老师的腰立刻弯得像挂在树杈上的死蛇。
隔了半天,赵老师才冲着自己的肚脐小声说,那我就走了。
赵老师扶着桌面站起来,说,学文,你到了县里一定要好好读书,将来一定可以超过西河镇上所有的人。
说完,他喘了一阵气,这才一步一步朝门口挪去。
我拣了几个大红芋追出去。
爷爷问,没吃饱?
我说,给赵老师。
我将几只红芋塞到赵老师怀里,转身跑开了。
我回屋时,爷爷正独自嘀咕,长子活成这个样子,还不如死了好。
爷爷的话一点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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