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制的松子糖光泽剔透,色若琥珀,切成一指厚二指宽的小块,拿糯米纸裹了,整整齐齐在海棠雕花匣子里码了两层。
阿拂将匣子收进食盒里,连带着前日谢执出门时穿的那一身烟蓝衣衫,一并清洗熨烫,熏过香后,送去了空雨阁中。
“我们姑娘每逢秋时爱吃的小玩意儿,不值当什么,吩咐我来送些,给少爷尝个鲜儿。”
周潋正在案前研墨,闻言温声道了谢,寒暄两句,又吩咐清松将人好好地送出去。
清松自那回撞见阿拂同林沉后,再见她总有股说不出的别扭,虽尽力遮掩,言行举止到底不同往日亲密,总要露出一两分来。
阿拂瞧在眼里,只作不见,神色间依旧笑吟吟的,同周潋作别。
将将踏出门槛时,背后周潋突兀地又开了口。
“天冷露重,”他顿了一瞬,“关照你家姑娘,莫要多往外头去,免得着凉。”
阿拂心头重重一跳,侧身往回看时,又见这人立在案前,面上笑容温和,一如往日。
方才那句似乎只是寻常关怀交代,并无他意。
“是。”阿拂回过神来,笑着应了声,垂下眼,便往外去了。
周潋透过阁间轩窗,瞧见她的身影渐渐隐没在园中灌木之中,良久,才低低地叹了口气,复又将视线投去案上的雕花食匣里。
松子贵重,制式糖点只有京城常见,江南此地从未有过。
谢执却是在秋日里吃惯了的。
扬州醉花阴的龟公收了银子,才肯偷偷透露,说那位谢花魁是几月前才由鸨儿带去楼中的。
入楼不过半月,从未待人接客,只在那日花时宴上弹了一曲,便有不知名的恩客一掷千金,捧她当了花魁娘子。
几日后,便被前去扬州采买舞伎的周敬一并带回了府。
至于捧她出头的那位恩客,花时宴后,竟再也没了踪影。
谢执性子冷淡,素来不爱同生人交际,可那日兰斋居里撞见林沉时,她却一反常态地开了口。
这二人当真素不相识吗?
桩桩件件牵扯,谢执其人,像是湖心裹挟的漩涡,重重环套,引着人去瞧,却又瞧不分明。
行商之人,原该最忌讳此道。
周潋心知肚明。
可是……
他拈了一块儿松子糖送进口中,糯米纸化开后,糖粒沁甜,甜得他一颗心发软,无论如何都硬不起来。
罢了。
他摇摇头,将食匣合上,转而解了一旁的包袱,抖落出那一身烟蓝长衫来。
衣襟之上染了很淡的香气,同谢执身上的熏香气息一般无二。
不必猜,周潋也知道,必是这人使的坏。
上回送回来那套衫子如今还在橱中好好收着,周潋从不上身,也不丢了,任由它搁在那儿。
偶尔视线扫过去,又匆匆挪开。
他记得那日的窄巷中,谢执着这身月白长衫,眉眼如黛,唇上一点杏子红,像是城中哪家娇养出的如琢少年郎,无端地叫人心动。
大约连女娲都是偏心的,给了谢执那样一副好皮囊,即便扮作郎君模样,依旧好看得叫人挪不开眼。
清松送了人回来,便瞧见自家公子立在案前,对着臂弯里的长衫,怔怔发愣。
细看那长衫的样式,再熟悉不过,可不就是当时寒汀阁要走的几件之一。
“谢姑娘的针线活儿这般快吗?”他稀奇道,“那件月白的才送来几日,这件也就也好了?”
“谢姑娘人瞧着文文弱弱的,不想倒有这门手艺。”
周潋:“……”
是了,这傻子还受着当初阿拂的骗呢。
他低咳一声,也不欲纠正,只将衣衫递过去,“这件也收起来罢。”
“同先前那件收去一处。”
“啊?”清松接过来,语气颇为遗憾,“少爷还是不穿吗?”
“好歹也是谢姑娘辛苦做出来的,您便是不喜欢,也该装个样子出来。”
“她叫阿拂把衣裳送来,心里一定万般盼着您肯上身的。”
“您这样,多叫人伤心。”
周潋:“……你只管收着就是,那么多话。”
这外衫曾被谢执穿过,即便隔着亵衣未曾贴身,可袖口手腕,颈项之上,难免触及肌肤。
若他再上身……
鼻端香气萦绕,他突兀地想起谢执细白的手指,落在他腕上,很轻地点了点,初绽的木芙蓉一般。
“少爷,”清松啧啧两声,“您冷不丁的,脸红什么劲儿?”
周潋:“……”
这小子话真的太多了。
清松自以为洞悉了自家少爷口是心非的本质,再接再厉地劝道,“这可就是您的不是了。”
“您这般端着,就算在小的眼前脸红十回八回,谢姑娘见不着,那也不算数不是?”
“叫小的说,您现在,立刻,马上,就将这衣裳换上,去寒汀阁里头溜达一圈,正经同谢姑娘道声谢。”
他劝得殷切,简直是苦口婆心,“这有什么话,总要说出来,人家才清楚不是?”
“您藏在心里头,那谢姑娘又不是您肚子里的虫,哪能猜到您的心意呢?”
清松顿了下,犹嫌这话不够,狠狠心,吓唬周潋道,“您方才什么都没交代,谢姑娘心中定然没底,也不知这衣裳到底合不合您的眼。”
“说不定今夜都睡不安稳了。”
“谢姑娘身子又向来弱得很,郁结于心,夜不成寐,这来日若再生了病……”
周潋忍无可忍地拿竹简掩住了眼前这张喋喋不休的嘴,“我去就是。”
“你消停会儿。”
清松口不能言,眨巴眨巴眼,视线又往那件衫子上落去。
“外衫……就不必换了,”周潋扶额,勉强替自己寻了个借口,“你家少爷今日要是因为换衣染了风寒,你就乖乖在榻前侍疾罢,明日的街会也不必去逛了。”
清松万分识趣地收回了目光,也不必周潋动手了,自己朝后退了两步,抬手将嘴捂了严实,朝着周潋嘿嘿地笑。
周潋没好气地在他额上敲了一记,“在屋中好好呆着,别又同那群小厮溜去顽得忘了时辰。”
“我片刻后就回。”
“得嘞,”清松笑嘻嘻地将人直送到院门口,“您不必急,这院子里头有小的守着呢。”
“您就安心在寒汀阁陪谢姑娘,用过晚饭再回也不迟的。”
他做了周潋多年的小厮,周潋心中想什么,他即便再愚钝,如今也能瞧明白了。
自家少爷是读书人,脸皮薄得很,谢姑娘是女儿家,更不必提。
他有心替周潋周全,自然盼着他多同谢执相处一二。
那戏文里不是都讲日久生情么?这俩人都生得一副俊俏样貌,日日在一处,总归有心意相通的时候。
清松左思右想,都觉得自己这点子简直妙极了,欣欣然地回了院子,预备着等自家少爷开怀而归。
这一等就等到了掌灯时分。
等来的不是什么喜讯,而是浑身湿透,失魂落魄的周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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