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利镇过去叫滕家堡,更早的时候还叫屯兵堡。
父亲以前曾在这里工作过一阵。我一直不明白,是胜利选择了我,还是我选择了胜利,十月十三日的黄昏时分,当我初次踏进这个小镇时,竟一点也不觉陌生,一切都似曾相识,仿佛是我那梦中无数次编织过的小小家园。实际上,我并没有真正拥有过一座家园,当父亲雇人将他的子女以及家当放在两担箩筐里,挑进大别山腹地后,我的人生就注定地开始了那永远漂泊而达不到一处彼岸的浪迹。多少次,我或在清晨,或在正午,或在黄昏,骤然踏进一座村庄或一处集镇,于是就在灵魂深处深深地问自己,这是你的家园吗,这鸡鸣,这炊烟,这牛栏里浓酽的故土气味,这在村边小路上背着小山一样的柴火缓缓挪着脚步的女人,不正是自己渴望中的家园情景吗?
在刚刚消失的这个夏天,我们在与胜利镇隔着一座大山的青苔关办一个笔会。也是一个黄昏,一行人走了十余里山路爬上关口,而后又踏黑去寻访那边山下最近的一座小村。他们在头里走了,而我在已接近那小村时忽然停了下来,然后开始慢慢往回走,我反复地对自己说,你不能那样冒失,你有什么可以张扬而让小村的人猛觉惊疑与惶惑呢,那也许是你的家园,你不应该随意打扰它!平静是他们唯一的财富,我们无权去抢掠他们!
面对着胜利镇我真不知该说什么,该想什么!我想每一个人在自己的家园面前,除了惆怅的回忆,还能有什么更好的作为呢!
我暂住的那座小楼,窗口正对着一片河滩。白茫茫的一片横躺在前面的一泓浅水与后面的半弧枯岸之间,夕阳余晖洒在上面,不明不白地泛起一些别样的光泽。我想起自己四岁时偷偷跑到一条比这河要大要宽要深的另一条河里去洗冷水澡,被寻来的母亲按在沙滩上用篾条打屁股的情景。猛然想起这事时是在第二天的中午,此时我已吃过午饭,独自躺在那片沙滩上,任太阳慵懒地晒着,天地间到处都是暖洋洋的,秋水在顺流而下,秋风在逆流而上,沙滩像云像船一样载着我,我仿佛感到了一阵阵舒徐的晃**。
好久了,我都没有如此轻松、如此惬意、如此无忧无虑地享受人生片刻。这一两年来,一部部小说的发表与获奖,从未使我获得过短暂的快乐,相反,却使我感觉到无限的累与沉重。只是此时此刻,我才发现我是属于自己的,我可以有快乐,可以有幸福,也可以有胡思乱想,甚至可以高声将谁臭骂一顿,诅咒一番。当然,我不会这样做,因为我心情好极了,我已原谅了一切的不如意。
我在沙滩上躺了好久好久,那种舒坦让人不想起身,后来,我对自己说,你再在河边贪玩,小心母亲又要来用篾条打你的屁股了。我一骨碌地爬起来,回了屋子。
这天,我写了一万二千字。
从此,我每天都要到那沙滩上躺一躺,走一走。
那天,天一直阴着。傍晚时,我走出屋子才发觉外面正下着小雨。我懒得上楼去拿伞,一缩脖子便钻进雨中。
在我正要踏上沙滩时,忽然见到路上横着两只狗,两条尾巴搅在一起,而脑袋却是一东一西。它们一点也不理会我的到来,站在那里一副极投入的样子,当我恍然明白它们是在做着延续生命的大事时,便有些不好意思地绕着走开了。
小雨下得细细密密,四野里全都默不作声。我顺着沙滩缓缓地走着,一步步地将沙滩踩成一片漆黑,远山上的几盏小灯在随风闪烁。如果将来某天我对别人说,在这一刻里我听到了大自然的召唤声,我感觉到了生命存在的意义,我意识到了某种艺术的真谛,而使自己有了参透万物的大彻大悟,那肯定是在说谎吹牛或是神经错乱。在这冷雨中,沙滩上,我独自走了一个多小时。可我什么也没想,只是任凭冷雨将自己洗个透彻,洗成心空如禅,心清如月。只是反复祈祷,谁也别来打搅我,让我一个人好好待一阵,让我轻轻松松地活一回,活得像一个人。
在我离开沙滩,开始返回时,那两只狗已经不见了。只是在这时,我才想起生命的意义。说实在话,在那一刻里,我觉得人不如狗,因为狗从来就不用瞻前顾后,就本能地懂得生命的意义。
当我想到这一点时,不禁抬头看了几眼胜利镇,因为我把这小镇当做了家园,所以我才敢这么说这么想。我不知道这小镇能不能如此认可,他们也许会说人不如狗的话题,那肯定是另一种范畴里的感慨。不管怎样,我的感情是诚实的,那沙滩上湿漉漉的足迹是明明白白的印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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