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慕温和一笑,宽慰她:“没事,先生只是多嘱咐了我几句。”
容真真略松了口气,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还以为你挨了训——于先生可严厉了。”她上回上课走了神,就被说了一通,臊了她好几日。
“他不过是负责罢了。”秦慕自然而然转移话题,“马上放假了,你找着工作了吗?”
容真真瞬间顾不得纠结先生的事儿,她发愁道:“还没呢,有些工作我明明能做,人家却嫌我年龄小,不肯让我做。”
她说的还不止这些,大多数招工的,不仅嫌她小,还嫌她是个女孩子,连试也不肯让她试。
秦慕沉吟道:“若是没找着合适的,我工作那里,就是昌隆航运,最近要招几个文员,你不妨去试试。”
容真真闻言先是一喜,接着又是忐忑:“我怕人家不肯要我呢。”
“没事。”秦慕宽她的心,“有我作引荐,虽不能包你进去,也可让你试一试,但之后就全凭你自己的本事了。”
秦慕在昌隆航运做翻译助理,虽不管人事,可毕竟与主管混了个面熟,别的不说,至少要卖他个面子,给容真真一个机会。
王主管是个面相精明的中年男子,他果真如秦慕所说的一般,愿意让容真真试试。
其实这也不光是卖秦慕一个面子,王主管心中自有成算:别看这姑娘年纪小,要是个有真本事的,招了进来,不必花太多钱,却能干一样的活,秦助理不就是一个现成的例子么?他荐的人总不该太差罢?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干不得活,他再把人辞了,也不能说打了秦助理的脸。
秦慕帮容真真谈妥,约定试工三天,三天后,要是觉得合适,就签合同做正式工,不过工钱要低一点儿,只有五个大洋,其他文员有六个——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叫容真真一来是新人,二来年纪也小呢?
试工要从明日起,容真真问清了上班时间,就与王主管告辞。
正在此时,一对年轻男女从门外并排走了进来。
容真真的目光首先被那女子吸引住了,她穿了件立领蕾丝边衬衫,外搭一件英国造的呢子马甲,下身一条西装裤,头戴礼帽,行走间英姿飒爽。
她旁边的男子,从头到脚一身白西装,梳着个大背头,不知打了多少蜡,显得油光发亮,和脚下擦得铮亮的皮鞋交相辉映,他瞧见容真真,挑一挑眉,冲她眨了眨眼睛。
容真真心道:这穿得一身孝的怪人眼睛怎么一抽一抽的?
她没想太多,随着秦慕走了。
王主管忙迎了上去,堆出一副笑脸,口里喊道:“少爷,小姐。”
原来他们就是昌隆航运的大少爷席文毅和二小姐席文淑。
席大少注视着容真真离开的背影,饶有兴趣的问道:“那个女孩儿是谁?”
王主管答道:“是今天新招的文员,据说是东明学堂的学生。”
“哦,长得倒不错。”
他妹妹席二小姐翻了个白眼,警告道:“你可消停点吧,还嫌被爷爷收拾得不够?”
席大少满不在乎道:“我又没做什么,再说了,我向来不强迫人,大家你情我愿的,有什么不妥?”
席文淑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压根儿懒得搭理他,回头对王主管道:“棉花厂的老板不是到了吗?带路。”
容真真不知她走后发生的这些事,她在王主管手下做事,帮忙管理账目、考勤发薪,整理档案……诸般事宜无一差错,处处都细致妥帖,且她办事勤谨,不用人催就很有眼色的把事办好了。
几天下来,王主管对她很是满意,招她一个,起码能当一个半用,工钱还比旁人少,这不是赚到了么?
容真真在昌隆的工作正式步入正轨,因为工作忙碌,每日下班时天都黑了,她一个人行走不便,秦慕做完事就来接她,同她一块儿去虎子的豆花摊上吃两碗豆花,再结伴回家。
他们依旧住在学校里,同院的翠兰回乡下去了,高婶找了个给大户人家当厨娘的活儿,晚上还回院子里住,廖叔在假期里也得看守学校的器材,因此四个人住在一块,也不算冷清。
这天容真真轮休,她想起自己很久没去看娘了,也不知她过得怎么样,也该趁着这个时间去看看,顺便说说自己的近况——她找着月薪五个大洋的活儿了呢。
潘二娘嫁的,是个开馒头店的男人,说是嫁,其实也没正式办酒,只是两个人搭伙过日子罢了。
容真真去找娘的时候,心里十分雀跃,因为娘平日不许她去找她,怕自己的名声影响了女儿前程,容真真又一直忙忙碌碌的,实在抽不出空来,母女俩已经许久没见面了。
她想:虽然娘不许我去见她,可真到了面前,大抵还是会很开心吧?
潘二娘现在的那个男人,叫老丁,在南门街菜市口开了家窄窄的小店,唤作老丁馒头店。
老丁是个死了婆娘的老鳏夫,前头那个婆娘,留下一个傻儿子,二十多岁了,屎尿还得人伺候,连饭也得人喂,自然,也一直没讨着媳妇。
老丁不愿绝了后,也放不下这个傻儿子,再傻,好歹也是自己骨肉不是?他一把年纪了,起早贪黑的挣那几个钱,还不是想给儿子买个能干的媳妇,日后再生个孙子,也了却了一桩心事。
他同潘二娘搭伙,一来是看这女人长得漂亮,二来,也是他一个人干不动,忙着生意,就顾不得儿子,顾着儿子,生意就没法做。
可两人一同过日子,潘二娘不必惧怕流言蜚语,老丁也多了个能做活的劳力。
既然他把潘二娘看作是做活的,潘二娘的日子自然过得不容易,容真真看到娘的时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才过了多久,不到半年吧,怎么就老成这个样子了?
老丁馒头店有两层,再加一个矮矮的阁楼,上头是住人的,下头的店面不大,破破烂烂的,只有三人并排那么宽,放了几个大蒸笼后,就只容得下一个人打转身了。
容真真只看到潘二娘一人,在那狭小的方寸之地忙活,她一个人发面、和面、醒面、揉馒头,再上蒸笼蒸,有客人来,也是她一个人在收钱。
她手里忙着,都没歇过,容真真看着她佝偻着,明显是体力不支的样子,她捶捶腰,捏捏手腕,就又继续一刻不停的和着面。
容真真心里想:那个男人呢,他在哪里?为什么都不替娘搭把手?
她愤怒又伤心,不知为何,竟不敢上前,那个弯腰驼背,满面风霜的人,真的是她的娘么?
看着看着,她心中酸楚难忍,猛然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这里。
起先,她是走着,走着走着,她似乎再也忍受不了,满腔郁愤促使她朝着前方,竭尽全力的奔跑起来,眼泪流了满面。
她漫无目的的跑着,往地上摔了一跤,爬起来,又往前跑,不知跑往哪个方向,也不知跑过了几条街,才终于停了下来,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当初娘把所有钱给了她,然后离开她,去往另一个男人身边,容真真心里知道不该恨,也没什么可恨,可她依旧忍不住,生出了一点儿怨言:娘怎么能忍心抛弃自己的骨肉呢?
可亲眼见到娘过得并不好,她什么怨什么恨都没有了,只觉得心疼得要命。
哭过了,容真真擦干眼泪,抬起头看看四周,这里的场景那样熟悉,是她曾经称之为家的地方。
原来不知不觉间,她竟跑到了这儿来。
离开半年,附近没有发生半点变化,粮油铺子、成衣铺子、豆腐坊……一切一如往昔。
她如幽魂一般走到那家熟悉的店铺前,红白喜事的牌匾还没换,连香烛、纸钱、花圈、鞭炮……这些货物摆放的位置都与从前一模一样。
高高的柜台后,有着一对乌青眼圈的赵礼昏昏欲睡,昨晚在赌坊奋战一夜,他今日有些精神不济。
容真真看着他,胸中忽然涌现出一股不平郁气,凭什么明明是他作了恶,却过得这样舒坦,而她的娘,却受苦受累,老得不成样子?
想到头发都白了的娘,想到她在自己没看见的地方,不知吃了多少苦楚,她再也站不住了,发了疯一般,顺着原路又飞奔回去。
她跑过宽宽窄窄的街道,跑过长长短短的胡同,沿着白河,跑过了玉水桥,跑到了菜市口。
她扶住了膝盖,半蹲着喘着粗气。
好半天,她将气喘匀了,才迟疑着走上前去。
虽说是馒头店,但这里也不光卖馒头,还有饺子皮、面条、汤圆之类的生食,须得买回去自家煮。
潘二娘揉着面,问道:“买些什么?”
半晌没听到回答,潘二娘转身抬头,眼睛蓦然瞪大,泪水霎时唰唰往下流。
“福姐儿,你,你怎么来了?”
她上前两步,伸出手想抱抱自己的女儿,又仿佛意识到什么,赶紧将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却又觉得怎么也擦不干净。
容真真不顾她一身的面粉,猛地扑上去,扑进她怀里,将脸埋在娘的颈窝,呜呜的哭起来。
潘二娘手足无措道:“福姐儿,你怎么了,你怎么哭了?是不是没钱,没钱娘给你,娘有呢。”
她抬头四下张望了一下,连忙将容真真带到旁边的巷子里,从兜里掏出一把毛票,塞给容真真:“娘身上只有这么多,你先拿着。”
容真真不肯接,“您别给我,丁叔知道了该不乐意了。”
“傻孩子,这又不是他的钱,都是娘抽空帮人做针线挣的,你安心拿着就是。”
老丁一向吝啬,每日做了多少个馒头,和了多少斤面都数得清清楚楚,他信不过潘二娘,每晚睡前都要把钱点一遍,少了一分都不成,谁也甭想从他手里捞着半个子儿。
可容真真还是没接,她说:“我找着活儿了,一月五个大洋,不缺钱花。”
潘二娘欣慰的摸了摸她的头,“娘就知道福姐儿能干。书呢?书读得怎样了?”
容真真带着两分不易察觉的自豪:“我又得了第一,学里奖了我五块钱。”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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