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振华将将转过街角,突然听见毕毕剥剥声震天价响,中间混合着庞大的潮吼一般的嘈杂人声,好像远远的那头发生了火灾似的。街这头的各种行人都仓惶四顾,乱七八糟地跑了过去,其中有三四个面红耳赤的青年,还把拳头抱在胸口两旁,仿佛是赛跑似的,只见他们的脚板在地上乱翻,尘土也随之而惊起,翻腾在人们的头上,空间,遮蔽了那俨然平静地坐在云端上的太阳,把它洒在人间的光辉搅得一团忙碌。许多车辆都在这忙碌中挤塞住了,车夫们怪声地吵闹着。每家铺子里的掌柜徒弟们也都急急忙忙跑出街沿来,伸长着颈子,把视线投到那头去。只有一队飞机,像悠闲的老鹰一般,各展着双翼盘旋在那蔚蓝色天空下,仿佛这么咕噜着:
“这是啥子事哈?这‘太平盛世’的后方城市也陡然大变了?”
张振华挤进人丛中,他的脑壳高出众人的头上,就像树林里的一支抽出树,能够毫不费力地望过去,但一个高长子挤到他的面前,那黑蓬蓬的后脑勺就将将挡着他的眼睛,他心里立刻感到一种不舒服。
“嗯!你挡着我!你哪里想到你挡住的就是常常出现在会场高台上的人物!”他的意识这么闪动了一下。
他把视线稍稍一移,就看见街那头烟雾沉沉的,一大团灰白,舒卷着,吞没了大半条街,连路边的树子和电线杆子也不见了。只有挂在长竹竿上的火炮,长蛇一般忽隐忽现地闪着,爆响着,火星四射着。一候儿[2],才看见从烟雾中出现了一幅白布横旗,在阳光下照得非常鲜明,那是撑在两根竹竿上,由两个汉子拿着的;歌声,口号声,就从门旗那儿洋溢出来,如雷的鼓掌声也随之响起,啪啪啪地连一连二响了过来,与火炮声起着交响。渐渐近了,这才看见是好几个人提着火炮,总是冲在门旗前面跑。
“是送军队的!是送军队的!”人们嚷着。
果然,那横布上写着一排耀眼的大红字:“欢送抗日将士上前线杀敌。”后面拖着一条长长的庄严的队伍:最先头的,是穿杂色衣服的各救亡团体,各个张着不同形式的旗帜,接着是穿黄色童子军服装跟麻色制服的学生行列。又不知道拖了多少长,才隐隐约约看见军队的一飘一飘的旗帜,军帽,枪尖,一连串很整齐地,望不见底,两边就是跟着乱跑的无数群众……
“是的,这是一个很好引用的材料,一候儿我去演讲的时候,一定加进我的材料里面!”张振华想。但这思想刚刚在他脑子里闪过,很快又闪出了另一个思想:
“唔,这也是救亡工作!我应该把我周围的人们领导起来!”
他立刻感到一种激动,周身血液都一下子沸腾起来集中到他脸上。他于是拿起两只手掌,做着要拍的样子,向左右说道:
“喂,这是为我们去抵抗日本帝国主义的战士,我们应该表示欢送呵!他们过来的时候,大家都拍掌呵!”
有几个徒弟模样的人点点头,也把手掌拿起来;有几个穿长衫的,却只看他一眼就又车过头[3]去了。他这候儿才发现一些铺子里,也有人用长竹竿撑出火炮来。
横布旗一过,那一个个满头流汗大张开嘴巴唱歌的队伍,就看得清楚了,太阳把他们每个的脸照得通红,灰尘也在他们的脸上扑着,被汗水粘结得亮晶晶的。无论瘦的,胖的,苍老的,年青的,男的,女的,都显得那么兴奋而激昂。张振华看见里边有好多都是熟人。
“那么,李侃然也一定在的了!”他想。就两手把众人分开,挤在前面一点,把眼光直向着那队伍扫射,碰着的也尽是向他笑的眼睛,却不曾看见李侃然的影子。他身边的人们鼓掌了,他也下意识地跟着鼓掌了,但他立刻觉得:军队还没有过来,还不是鼓掌的时候,正想车转头来向众人说,不要忙,你们看我拍手的时候你们才拍手!可是那队伍里的人们也跟着鼓起掌来了,有些人还伸起手来一招一招地,大声喊:
“欢迎同胞参加!”而那几个熟人就特别向他招着。
王志刚在眼前出现了。他是在马路中心一退一步地走着的,在面向着队伍提头唱歌,两只手杆用力地挥舞着。他没有戴帽子,黑发零乱地在头上分披着,随着歌声的节拍摇动。从背后望去,可以看见他那健康的圆圆的红铜色的侧脸,耳朵被阳光照得明亮。他那宽阔的肩膀罩着飞行师的黄色短装,更加显得他的结实,跳动而且活泼。
……
大家齐来欢送,
大家齐来欢送,
救中国,
救中国!
众人将将唱完这一个歌,王志刚就车转身来了,立刻现出他那愉快的红铜色圆脸的全部,一对黑色大眼瞳在那亮蓝的眼中心射出极端兴奋的光芒,跟那多血色的脸庞,亮晶晶的高额陪衬得越加年青而强旺。他一眼看见张振华,就像虾子似的,动动他那柔软的身段,一跳就过来了,将他的手一拉:
“走!去参加吧!”
张振华皱起眉头,觉得他当着众人的面前做出这鲁莽的举动,简直是太没有把他尊重,但众人都车转头来看他,他又觉得不好推托,就只得跟着王志刚向着队伍来了。他把嘴斗拢[4]王志刚的耳边说:
“李侃然哪?我要找他!”
“啦!在后头!”王志刚伸手一指。
张振华就停住脚步,让队伍过去。王志刚就向着队伍,高高举起一个拳头,眼睛,鼻孔,嘴呀的全大大地张开,喊着口号,一跳一跳地去了。
在救亡团体的尾巴上,就看见李侃然。
李侃然是一个长马脸,两道缎子样的剑眉很明显地摆在那一对带着沉默味的眼睛上边,一条端正的鼻子嵌在那脸部的中央,把他的态度显得非常慎重,他那头上的铺满灰尘的旧博士帽,他那身上的青布长袍,就像天造地设一般,跟他的态度配合得如此恰如其分。他文静地跟着众人唱着歌,剑眉也随之而一扬一扬地。张振华走上前去,拉着他的手道:
“正有要紧事情找你!”
火炮声在两边震耳欲聋地响着,歌声雄壮地淹没了一切,张振华的声音就显得非常渺小了。李侃然一点也没有听见,一面唱着,一面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张振华只得拍拍他的肩膀,一把将他拉出行列来。李侃然愕然了,两道剑眉斗得紧紧地,望着张振华的脸,仿佛要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来似的。而这时张振华的脸也有些不寻常,那在一顶博士帽下边的瘦骨嶙峋的脸,仿佛心事很重的神气,那本来很突出的眼圈骨和鼻梁骨更加显然地突起着,瞳仁在那凹下的眼圈骨里定定地看着他。他们这么对视了几秒钟,张振华只得再向他解释;但众人的歌声太大,李侃然还是没有听清楚,但他想:
“也许他有什么特别要紧的事,不便在许多人面前说出吧?”
于是就同他在街边的人丛中站着。学生的队伍已唱着歌过去了,接着来的就是开上前线杀敌的军队,一个个武装齐全精神抖擞地,一下一下喊出声震瓦屋的口号:
“誓死抗日!”树林般的手臂举起来了。
“收复失地!”树林般的手臂又举起来了。
“中华民族解放万岁!”树林般的手臂又举起来了。
李侃然跟着群众一同鼓掌了。忽然一封厚厚的信塞进他拍着的手心里来,他吃了一惊,车转头来望着张振华;张振华就给了他一个笑脸,那凹下的眼睑都笑得眯了起来。李侃然于是意识到,这信封里头一定是自己拟的××抗敌会的简章草稿,前天送请张振华修改的,他现在送还自己,也许已经改好了。
“多谢你!”他眉毛一扬,注目看他一下,表示感激。一面将信封揣进怀里,一面就转身打算追赶前面队伍去了。
“对不住!”张振华的耳根微微一红,顿时蔓延到瘦颊上,连眼圈骨那儿也红了。他把眼睛眯笑成一条缝,抱歉地拍拍他的肩膀道,“我没有时间改咧!”
像什么东西在脑壳上捶打一下,李侃然呆了。
“怎么咧?”他脑子里画上了一个问号。军队在他面前过着,火炮声,口号声,拍掌声,虽然在他耳边响着,但都好像离得远远的。他的心头完全为一种责任问题搅动了:
“那天你不是说,我这简章拟得太繁了吗?你已经答应改,为什么到此刻才说没有时间?”他想。
“不是今天下午就要开成立会了么?”他那长马脸显得更长了,两道剑眉斗紧着说道,“这时候哪还来得及?”
张振华仍然保持着他那笑眯了的眼睛,说:
“我就是想给你送到你家里来的哈!想不到我们在这儿碰着……”
他见李侃然不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着面前走过的无数士兵的腿脚,觉得很伤了他的自尊心,脸色立刻变得严正,语气也稍稍强硬:
“自然这回是对不住!但是我有什么法子呢?要上课,又要给学生改卷子,又有些不得已的应酬……”
“应酬!”李侃然回声似的。同时对那声音感到一种重压,于是一股气愤在肚子里涌起来了。心头抱怨着:
“是你那应酬要紧?还是救亡工作要紧?”
但是另一种声音却在他耳边响着:
“唉,李侃然!你在搞些什么名堂哈!这样几天你连简章都还没有搞好么?嗤,我们还以为你行咧!”
他仿佛就看见许多张面孔,许多张嘴巴,在批评他,责备他,心里感到不安起来。他立刻警醒着自己:
“是的,这是我自己的责任,我何必尽怪人家呢?”
他抬起头来,队伍已过完了,满是耀眼的烟尘跟那把阳光搅得很零乱的奔忙的人影,车辆乱冲着,人叫着。一个癞头孩子挤翻在地上了,他两步上前,弯下腰去把孩子拉起来。那孩子咧开小嘴巴哭着,用一个拳头滚着眼睛。他于是想道:
“是的,我们的将士是开上前线杀敌去了,然而我们这后方却还是如此混乱!人与人间还是那么的冷酷!……只有工作,是的,这是我们的责任!”
“好吧!”他走回张振华的面前说道,“这简章我去重新删改吧。不过还是请你帮我一下,一路到我那儿去如何?”
“唔,对不住!”张振华又把凹下的眼睛眯笑成一条缝了,“真的,此刻有一个学校请我去演讲,我不得不去咧!”说着,他就把博士帽在头顶稍稍提一提,踏下阶沿,但遂又回过头来,把手向空中一举道:
“好,如果我来得及,等一会儿我一定来!”走了,他那穿着灰布长衫子的肩膀,一摇一摇地在人丛中挤着,他那博士帽仿佛是浮在人流的顶上似的,一高一低地动着,很远都还看得见。但不久,也就消失在残余的烟雾里了,剩下的就是混乱的互相推挤着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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