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张振华,李侃然想了许多。记得开战不久,张振华从北平回来,第一次的会见是在一个座谈会上。一个大餐桌围坐了许多人,白光的电灯泡吊在当中。香烟的烟雾充满了房间,在电灯周围回旋着许多白的烟圈。人们你一嘴我一舌地谈论着。只有张振华用两只肘拐撑在桌沿,两手捧着偏起的脸,眯细着眼睛看着每个说话的嘴巴,每个把话说完,他都把眉头皱一皱,仿佛别人的意见都是那么幼稚似的。众人谈得太多了,最后都掉过头来望着他,请他发表意见;有一位青年还站起来郑重地说,希望我们的救亡前辈给我们一些指示。他才把眼睛闭一闭,咳嗽一声,之后就说了一遍组织得非常严密的理论,末了,他主张:“我们应该赶快成立一个救亡组织,成为我们指导的组织,抓紧每分每秒,集中精力,把民众迅速地动员起来!”全场一致鼓掌了。他带着满不在乎的样子,又把两肘撑在桌上,捧着了那张眯细了眼睛的脸。过几天,那组织因为环境的关系失败了,李侃然遇见他时,他就愤愤地挺着眼圈骨说道:
“这些救亡分子简直不行!顾虑什么呢?干起来就是,难道在北平的时候,我们没有干吗?我给他们提出些很好的意见,但是他们不听!不听算了,我反正是一个人,环境不对,说不定哪天把草鞋一穿还是走我的!”
后来就听见他很忙,说是为了生活并且为了将来的路费,不能不找一个职业——自然是合乎身份的职业。他跟李侃然说:
“唉,真没有办法!说是我‘红’得很!××大学不敢聘我,只好教中学了!妈的,反正我只是准备几个路费!其实我要找一两百块钱的事并不难,有好些从前的同学和过去的好朋友还打听我,‘振华回来了吗?’但我不愿去找他们,他们和我走的路是不同的!要想升官发财我今天不是这样子!哈哈!”
一幕又一幕的印象在李侃然的脑子里闪烁着,他把它加以考量,分析,到了跨进自己的房间,从床边经过,在一张写字台前坐了下来的时候,那印象还在他的脑皮质上粘着不去。他于是一手把简章稿纸铺开,一手拿杯子倒了些水在墨盘里,磨起墨来。不知怎么忽然来了一个结论了:
“是的,一切还是只有靠我们自己认真地工作起来才行的!”
但周围许多声音向他袭来了,麻将声很清脆地拍打着桌面,砰砰訇訇的,中间还夹着胖大的喊声:“和了和了!”接着就哄起一阵哈哈。这是从上房那家人家传来的。对面厢房那家,则在放着留声机:“桃花江是美人窝……”那种**靡中带着肉麻的尖脆声音,很刺耳地不断涌来;滴滴答,滴滴答,窗外的街上,那卖担担面的,很响地敲着梆梆。“花生呵!脆花生呵!”“橘子!甜橘子!”这各种各样的声音,混杂着,沸腾着,越来越多,越来越响,把他的脑子完全扰乱了。他竭力不听它,收紧自己的注意,看着稿纸,但那些声音却在他耳朵里吵得厉害。他将将看了两行:
第一条 本会定名为××抗敌会。
第二条 本会以拥护政府抗战到底,协助政府进行抗敌宣传,动员民众参加抗战为宗旨。
忽然,在许多声音中,又加上叮叮叮的铃声了。
“李先生!收信!”是一个沙喉咙的喊声。
他皱起眉头,跑出天井来,一个绿衣邮差把信递到他手上,就两手推着脚踏车出去了。
对面那家,有一对男女的头并拢地在窗口晃动着,随着《桃花江》的调子有节拍地**来又**去,发光闪耀着,大概又是在跳舞了。
“这些从战区里逃来的高等难民!”李侃然的胸脯鼓动着,心里感到非常地不舒服,而上房那家则用噼啪的麻将声向他示威。
“哼,前方将士如何地在同敌人浴血抗战!而这些家伙却……”他喃喃着,心尖上像压上一块石头,就回进房里来了。
“越是有这些现象,越是应该加紧工作!”最后,他坚决地想到。
他把信封一看,是母亲寄来的。
“这信可以慢点看,”他对自己说,“重要的是先把简章先改好来!”就原封不动地把信丢在桌上了,拿起笔来开始修改简章。那些歌声呀,牌声呀,叫声呀,仍然在他耳边乱七八糟地纠缠着,但他的心已封得非常坚固,不再被扰乱,在稿纸上走着笔尖,顺利地工作起来了。窗外流走着浮云,遮蔽了阳光,使得屋子阴暗下来,以致稿纸趋于暗淡,但他已仿佛一点都不觉得。
“侃然,你弄好了么?”一个声音从他背后传来,他非常钝感地侧着头想一想这是哪个的声音之后,才车转身来,见是长杆子的张振华。
“你不是去讲演么?为什么这样快?”
“那些学生也都去送出征将士去了哈!时间改了!”张振华说着,那灰布长衫在门框那儿一飘,就走到桌子边来。
“你来得正好。请稍坐坐吧,我就要删改好了,请帮忙斟酌斟酌……”李侃然用笔尖向**一指,就又反身伏在桌子上。
张振华坐在床边,两手支在床心,一个斜躺的姿势。突然从对面厢房传来唱小旦的声音,那打牌声里也起了吼叫,但并没有引起张振华的注意,他的脑子里正在不断涌现出他的讲演底稿:
“在西方——这三个字一开头就要说得响亮点……在西方,德,意法西斯帝国主义,唆使它们的走狗西班牙叛军佛朗哥,向着西班牙政府进攻;在东方!……这三个字也要说得响亮点……日本法西斯帝国主义,以疯狂的残酷的行动向着我们中国进攻!全世界已经到了革命与战争的伟大时代!……这是冒头。”他想,眼前就仿佛现出一幅画景:只见坐满一个大讲堂的学生们的头,都静静地翘起望着他,无数张年青的面孔都那么严肃地,对他表示敬意。他这长杆子的身材站在讲台上,稍稍偏着头,伸出右手向他们指点着。他记起有谁说过,伟人苏格拉底是极其善于雄辩的,讲演时就有着这样的姿势。他的眼光通过鼻尖子望过去,那画景消失了,单看见李侃然那弯在桌上笔不停挥的手,那眼角起着鱼尾纹的长长的侧脸,是那么单纯而愚蠢的。
“他那样子很像一个中学生!”他的脑子里忽然掠过这么一个思想。
他站起来了,伸手翻着桌子上的一堆书,拿起厚厚一本《社会史纲》来,翻了两页,就放下了,又拿起另一本《大众哲学》,用两个指头夹着封面,翻开,但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就那么把书停在胸前,微笑地眯细着眼睛说:
“你看过《新哲学大纲》么?这本书你很该看一看……”他习惯地把头稍稍偏着,伸出右手,他立刻又记起这是苏格拉底式。
李侃然正在用了最大的注意力工作着。张振华好像感到一点点失望,就要把右手收回,但李侃然忽然抬起惊愕的脸来望着他,那斗紧的两道剑眉攒聚在那长马脸的中央,简直是多么愚蠢的雕像呵!他于是用手指热心地画着书本道:
“我是说,你顶好看看《新哲学大纲》……”
“唔!”不知这是肯定呢,还是否定,李侃然“唔”了之后,又埋下头去工作起来了。但立刻李侃然就觉得自己这态度是不好的,于是一边写,一边说:
“是的,我从前看过一半……”
“嗯,你应该把它看完,顶好是多看几遍。”张振华把嘴杵拢一点,“你如果没有,我那里有——”随即他直起身子来叹一口气,“唉,可惜我有许许多多的好书,这回通通丢在北平,给日本鬼子弄光了!那是我十多年的成绩呵!从前我真是穿吃都舍不得,全都买书了!”他忽然有所感触,坐回床边,用两手扣着后脑勺,沉入深思里。忽然一种声音牵引了他,他竖起耳朵,就清楚地听见一个尖脆的声音唱道:
“看,云敛晴空,冰轮乍涌,好一派新秋……光……景……”
而眼前的纸窗,在日光下映着那摇晃的树叶的黑色剪影,这唱声,这景象,简直又仿佛坐在北平的公寓里一般。在那样的地方,在工作之余,一个人躺在籐睡椅上,让日光和树影吻着脸颊,手指还夹着一支袅袅升起烟线的香烟,那该是如何舒服的休息呢?
“你在北平,你不是被捕过么?
“是哈是哈!”张振华听见他又提到他生命史上最光荣的一页,立刻把眉毛在眼圈骨上一扬,一翻下了床,笑眯了眼睛,“是哈是哈!那是‘一·二八’发生以后的事了!我那时在救国会里,简章啦,宣言啦,全是我一个人干!被捕的那天,我还正在起草一张宣言哩!”
他无意地把窗子的扇格推开,屋子顿时明亮起来,日光在窗口跳跃着,刺人的眼睛,铺着白布卧单的床,堆满书的桌子,以及李侃然的长马脸都反映得鲜明而清楚。这刺激了他,胸脯都鼓**起来。
“那回的情形真是严重得很!”他继续道,“被捕的,我们一共三个,在监狱里,我向他们说,‘为了中华民族,硬气点!’但是才看见老虎凳的时候,老陈简直吓昏了!但是认真说起来,那实在是残酷得很……”
李侃然站起来了,把改好了的简章送到他手上。但他还在兴奋着,不知道自己手上拿的什么东西,马上又放在桌上,嘴唇边沿跳溅起白泡沫,又说下去:
“但是我,并不把它放在眼里,虽然我昏死过去几次——因为他们实在把我看得太重要了!想起来,那实在是残酷到……”
他从前曾经说昏死过一次,现在却忽然说是“几次”,李侃然不禁笑一笑,又把简章送到他手上,他这回才看了起来。李侃然静静地守着他一条一条地看下去。
一阵凉风从窗口吹了进来,嘘着人的面颊,几片树叶脱落下来,叹息地撞着枝干,一飘一摇地落到地上。张振华忽然车转头去看看,自语道:
“在监狱里听见这样的声音是很凄凉的!”
李侃然着急地皱起眉头,但又觉得不好十分催逼他,只得静静地等他把话说完后又看简章。只见他翻到第二张时,眼圈骨忽然耸起,眉心挤成沟结。他立刻感到不安,仿佛身上穿着硬毛衬衣似的,脊梁都冒出微汗。等他看完了时,便振起精神,看他说出什么意见。但张振华却老是捧着那稿纸,沉吟着。他只得问了:
“呃,振华请不客气的……”
“我觉得你的字倒写得很漂亮的……”张振华沉吟了之后,终于说了。
李侃然的脸上立刻起了红云,好像感受了侮辱,就把草稿收了回来,折叠着。
“他生气了!”张振华想,赶快又从他手上夺了回来,哈哈笑道:
“不多心!不多心!我不过是随便说说的!”
“没有关系!”李侃然平静地坐回自己的座位。
张振华这回才真的感到一种强有力的意识在他的血液里抬头了,比任何时候都来得强烈,仿佛一种声音在责备他自己:
“我刚才为什么要对他敷衍呢?我是应该积极指导他的!要不然,素以‘老资格’看我的他,会起怎样的感想呢?”
“侃然!”他带着一种教师将就学生的样子,凑到他面前,用两个肘拐撑在桌上,偏了头说道,“对于这简章,我以为你这样改,就很好。的确,你办事是很认真的!”他说到这一句,就特别眯细起含笑的眼睛,看了李侃然一眼,“请恕我不客气地说一句吧,我觉得这一条还应该修改一下,”他伸一根指头点在第九条上,“关于组织这一项,你这一删又删得太简了!你说?”
李侃然没有回答,等到听他把那第九条详细地解释了之后,又觉得自己这太给人以难堪的沉默态度是不对的,便笑道:
“呵呵,不错不错!我将才把它忽略了!”就提起笔来。
张振华感到非常的高兴,手掌拍着李侃然的肩膀:
“呵,你真是太好了!肯接受别人的意见!”见李侃然笑一笑,就又滔滔地说下去,“这样的事情,其实是很简单的!重要的是经验,从前我在北平的时候……”他说到这里,就把右手伸出来指点着,但李侃然忽然站起来说道:
“振华!我后来想了想,觉得那天筹备会上,有些人提出意见,希望大会的成立顶好稍缓两天,再多方面去接洽那些还没有来参加的人。但是当时大家都对这意见没有引起重视,很快就否决了!……”
“那是吴大雄提出的意见!这人我顶讨厌他,光爱说漂亮话,出风头,一点事情也不做,从前我们在北平的时候……”他说到“北平”两个字,又把右手伸起来了。
李侃然立刻提醒他:
“其实那天不仅吴大雄一个人提的呵!”
“从前我在北平的时候,我在救国会里,他曾经跑来会我,哎哎,你不要打断我的话嘛!我晓得,不管是他一个人也好,很多人也好,他这意见是错的!”他立刻想纠正这意见,只有拿出自己的理论来,于是把眼圈骨挺起,凹下的眼睛睁得大一点,把句子组织得像一篇论文似的说了起来,还用手掌在面前一推一**的,以助他那说话的气势,“我们本质地说起来,在今天,日本法西斯帝国主义疯狂地野蛮地无耻地进行它的企图灭亡我们这中华民族的今日,在我们这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中国作为反帝反封建的先锋,必然地是知识分子,从历史的经验说来,‘五四’‘五卅’‘九一八’‘一二·九’,种种运动都证明知识分子必然而且应该参加到斗争里来,”他用手掌抹抹额上的汗水,话是不断地继续着,“这抗敌会在发起之先,不是曾经各方面都接洽过的,自然不能否认,这回的接洽是不周到,可是,”他拿两个指头橐橐[5]地敲着桌面,帮助他这句话的力量,“可是我们何必一定要磕头礼拜的请来了才能开会喃?(橐橐橐)他们不会自己来吗?(橐橐橐)何况我们曾经发过帖子的。(橐橐橐)自然,我们办事情不能不小心,仔细,但也不必太兢兢业业,不然做人也太难了!”(橐橐橐)他忽然把那手举了起来,“从前我们在北平的时候……自然,此刻又不同的……不过……”
这贯穿着老长老长的无穷的名词和术语的话,李侃然还是耐心地听下去,看他说完了,拿出手巾来揩着额角的时候,才笑道:
“理论倒是一篇理论……”
“理论是实践的反映!”
“自然,知识分子应该参加到斗争里来,然而事实是需要我们想方法来推动……”
张振华立刻纠正他的话道:
“注意!我是说‘知识分子必然而且应该’,我当中有一个‘必然’,注意!有一个‘必然’!”
“好吧,就算有一个‘必然’吧!但事实上需要我们——”
张振华又打断他的话道:
“怎么‘就算有一个必然’?我是确确实实说了‘必然’的!”他用两个指头在桌上敲着,脸都涨得通红了。
李侃然感到一种威压,只得沉默了,把眼光向着窗外,只见有几个麻雀唧唧地在树桠上跳着,扑着翅膀飞了开去。金黄的日光已爬进窗来不少了,他就从桌上拿起火车表来道:
“呵呵,开会的时间快到了!我们现在去吧!”
“忙什么?此刻才一点半!离两点钟开会的时间还早得很哩!我从前才从北平回来的时候就上过不少的当!两点半去都还早!”
“可是我们自己还是得遵守时间哈!”李侃然一边说,一边就收拾桌子上的东西,把家里来的信装进衣袋里,加添道,“不然大家都一同腐化了!”
这后面的一句话,使张振华怔了一怔,但随即一转,把眼睛眯笑成一条缝,拍拍他的肩膀道:
“哈哈,如何?我说你老弟确是不错的!的确,他们都太腐化了!好,我陪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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