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并无一人,却早设了案榻,放置了一壶烫好的酒,几碟小菜,几样干果,还有一柄紫砂茶壶,壶嘴氤氲着淡白的热气。
拓跋顼扶我坐了,往自己的银盏中倒了酒,又给我倒了茶,却也是银盏装的。
他轻笑道:“阿墨,秋天那件事,你把我吓得几个月都不敢喝茶了!也不晓得你怎么算计我的,那迷药怎么单单就迷倒我一个人了?明明没见你服什么解药。”
我笑而不答,提了茶盏喝时,心下已是一跳。
上好的狮口银芽,恬淡甘美,正是我所爱的那类;连泡茶的水也是梅花上的雪,可见是刻意迎合我的胃口了。
可这雪水……绝对不是新从腊梅花上采集的雪水。这样清淡却唇齿留香回味悠久的茶香,应该是至少陈了三年以上的绿萼梅上的雪水。
此地没有绿萼梅,更不会有陈了多年的绿萼梅雪水。那种采集留存的工艺,也不是一般人家所能办到的;而我并不认为如拓跋顼这样出生在刀兵血火中的武者会想着带一坛子陈了多少年的雪水上战场。
我沉默地品着茶,闭着眼睛只作感受茶香,掌心却已沁出薄薄的汗水。
朝中掌权足有三年,对我忠心的文臣武将并不少,便是公主府的能人异士,得过我恩惠笼络的,也不在少数。如果有人发现我被困南浦,极可能联合我的追随者采取行动。
他们会想法帮助我离开拓跋顼……
心里闷疼得厉害,却分明理智地告诉自己,不能放弃任何机会,不能放弃任何重获自由的机会。
即便,扣押我的人,是我曾经最喜欢的阿顼……
拓跋顼并没有喝酒,只是捻着酒盏,沉吟着问道:“阿墨,跳支舞给我看,好吗?”
“哦?”我淡淡而笑,“好,殿下有命,我从命便是。”
“你明知我不是这个意思!”拓跋顼将酒盏重重顿下,刚烫过的酒水泼洒出来,淋了一手晶亮的水珠,颤动间已经肌肤发红,腾起一阵水汽。
我不觉挪向前一步,欲要查看他是否给烫伤,拓跋顼却已抬眼,眼眸映着雪光,明亮得出奇。
“我没事!”他急匆匆地随手抖了抖水珠,用帕子拭去水珠,方才的怒气已杳然无踪。
从宽大的斗篷间取出一支玉箫来,他低声道:“嗯,是我不对,不该大声。我只想再看你跳一遍那曲《倦寻芳》,我吹箫,你跳舞,行不?”
他说得极轻柔恳切,带了委曲求全般的小心翼翼,甚至接近低声下气了。
心尖颤动一下,凝眸向他望时,那幽深的瞳仁,被雪光映出了属于少年时代的温软透明和轻轻流动的一抹墨蓝。那种仿佛随时会被击打破裂的透明和不敢确定的痛苦和希冀,在望住我时很轻易便如芒刺般透肤而入,尖锐地磨挫着我的每一寸肌肤,让我在疼痛中坐立难安。
他并不是只想让我为他跳一支舞,他只是听我说过,我将只舞给我的夫婿一人看。他想看一看,我还肯不肯如当日那般为他而舞,肯不肯再将他视为夫婿,和他偕手并老,不离不弃。
拓跋顼等不到我的回答,慢慢垂下了眼睫,却将玉箫提起。
一缕箫声,便在暗香浮动中幽幽散开,纯净得如同这满地满树满檐未给人踩踏触碰过的白雪,不染半点尘埃。
《倦寻芳》,果然是《倦寻芳》。
这支曲谱是萧宝溶亲手所编,当时听过的人便不多,等他被幽禁,原来他所制的曲谱也有不少散佚了,再不像惠王府声名鼎盛时广为流传,更别提这支《倦寻芳》了。
再不知,远在北朝的拓跋顼,费了多大的心神,才这支曲谱完整取到手中,并驾轻就熟地随口奏出。
萦回的箫声中,只觉繁华历尽,万物萧索,一天寒雪。不是不寻芳,而是眼前白茫茫大地,只余了眼前琼枝冰骨的清素寒梅,再无其他。
无绪倦寻芳,只因吹箫人的眼底,唯剩这最后一种风华。
无可替代,无可选择。
拓跋顼再不追问,只是温柔地望着我,一遍又一遍地吹着《倦寻芳》。他那满溢的执著情感如这铺天盖地的白雪将我笼着,却无法让我感觉出暖意来,反而让我心底越来越悲凉黯然。
终究得为他舞一曲,可并不为成全他的心愿。
解开白狐斗篷,才觉它果然很保暖。离了它,这天冷得出奇。而拓跋顼的眼睛,却在顷刻间明亮通透,夺尽这冰天雪地琉璃万物的光采。
记不清有多久没跳舞了。久不曾活动的躯体有些僵硬,不复当年的柔软曼妙。节拍还算踩得稳,生疏的舞姿全仗着尚算灵活纤细的腰肢和手臂铺展出动人的风韵,但已远不能和十六岁时那个活蹦乱跳的小姑娘相比了。
但拓跋顼似没看出我舞技的拙劣,眸光愈发地明亮,明亮得近乎炙烈,却让我只想逃开,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一边舞,一边不经意般往后退着。长袖挥舞处,梅花簌簌,落瓣如雨,我更看不清,哪里才是我的部属暗中安排的救命之处。
正犹豫间,脚下似踩了个空,忙向后退着想稳住身形时,我刚站的位置整个地皮猛地一软,紧跟着我的手足被扣住,连同脚下铺着的雪一起被大力往下直拽去。
竟是硬生生被拉进了地下的一处洞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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