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爷爷又开始温和地唤我。
我正想回答,背后传来一声叫:啊——
后来,爷爷说这是鬼叫,鬼是人变的,所以叫起来像人。
这声叫是那样的惨,身下的大石头惊得抖了几抖。西河镇四周常有野兽出没,镇内常听说有鬼魂出现。野兽我见过。鬼魂我从没见过,但大人们常说得活灵活现的。我分不清是兽叫、是鬼叫还是人叫。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夜里睡觉独自蜷缩在被窝里,一想起那声音,就有末日来临之感。那声音里有五驼子杀猪屠牛时,畜生们那种绝望的惨叫:猪死前的尖叫穿心透骨,牛断气时叫得昏天黑地,那声音里像有人在做垂死挣扎。
叫声初起,我下意识一回头,见到一只巨大的怪影正朝我扑来。于是,我开始拼命地往回逃。
记得自己是一边逃一边喊,救命啦,鬼来捉我了。
爷爷却说,你当时一头撞进门来,钻进我的怀里,将一个指头指着身后,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当时吓蒙了这一点是千真万确的。爷爷用筷子撬开我的牙齿,一边拍打着我的胸口,一边慢慢地灌进一大碗温开水,直到我开口讲话。
说了经过后,我的四肢仍是冰凉。
爷爷认为我这是让鬼吓丢了一些魂魄,得去原地找回来。
此时的天空更黑了,风吹得格外的阴森,青蛙不时像豹子一样从草丛中跃出来,使人心惊胆战,小虫儿则一会儿呻吟,一会儿号叫,一会儿怪声怪气地狞笑。
爷爷端了一碗米,一边走一边洒,还一边长长地叫着,学文,回来呀!
我端着一碗清水,紧紧地跟着爷爷,一声声应着,回来了,都回来了!
听着自己的声音,自己更加害怕。
爷爷非常信鬼,一有小灾小病,便又是烧纸钱,又是插桃木剑,但他又胆大包天从不怕鬼,镇上有人家迁坟时,总是请他去捡那些烂成了泥的骨殖。
赵老师总说没有鬼,但他白天黑夜里走路,只要一有动静,就吓得面色如土。
我问这是为什么。
爷爷说,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
可爷爷是做亏心事的。他常在夜里出去,天亮前回来时,总是背回些红芋、玉米或鸡鸭,甚至还有弄得半死不活的小动物。
西河镇只有赵老师不做亏心事,所以,大家常在一起鄙视地说,赵长子真是无用透顶,连坏事都不会做。
去年腊月底,眼看就是大年三十了,家里还没有一点肉。爷爷整天叹气,说活人还好说,那些在天的祖宗不用点荤菜祭一祭,日后哪有脸面去见他们呢。
夜里,爷爷趁我睡着后溜了出去。
那天正下着雪,我起床屙尿时,雪花飘落在颈上,北风吹得人张不开嘴。我看见一行脚印顺着家门口一直往街上去了。
早上,我被广播吵醒了。
镇长在广播喇叭里尖声尖气地骂道,哪个胆大包天的王八贼,竟敢偷到我的头上来了,昨晚好好的一窝鸡,妈的,今天就只剩下几根鸡毛,妈的,西河镇除了赵长子以外,全都是贼种。
下午,爷爷回来时,各样的年货都有了。
我说,昨夜镇长家的鸡被谁偷的?
爷爷一笑,什么偷,谁吃不都变成屎!镇长也是的,这点小事翻出这大的浪。一个女人家家的,这么不要脸,在广播里骂丑话,就凭这偷她家的东西是瞧得起她。
夜深了,河风更大了。
爷爷吩咐我在大石头上守着,他自己去河滩上找鬼说说,讨回我丢的那些魂魄。
爷爷在河滩上走了一阵,然后站着不动,往后又蹲下去摸索一阵,最后才紧紧张张地往回走。
往回走时,爷爷在大石头底下稍稍滞留了一会。
这时,西河上游传来一阵轰轰声响,一片白花花的光亮顺着河床往下倾泻。
我连忙提醒爷爷,水库开闸了,大水下来了。
爷爷在大石头下面说,别做声。
一会儿爷爷爬上石头,挨着我坐下。
我说,我能说话了吗?
爷爷说,说吧。
我说,找到鬼了吗?
爷爷说,找到了,死鬼活鬼都有。
坐了一会儿,爷爷拉着我的手往回飞快地走着。
半路上,他没头没脑地朝我说,你的书这回算是读定了。
进到镇里,穿过一条小巷,见翠水的那只红纸糊的窗户还亮着,映得半条街都是红的,翠水大概正在脱衣服睡觉,那人影伸缩几下后,红窗纸上便出现一只老大的**。
爷爷让我自己回去,好生睡觉。
我不肯,说,我怕鬼再来捉我。
爷爷说,现在没有鬼了。
我还是不肯定。
爷爷说,你别以为我去找翠水,我不找她,我找她爸五驼子,我真的有要紧事。
没办法,我只好走。
走了一阵,听到身后有叩击声。我回头看了看,却没法看清爷爷是叩翠水的窗户还是叩五驼子的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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