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面走来的秀丽身影,令我不禁恍惚地站在原地。
近了,更近了。
她是母亲?
不,不是,不是!
她乍看之下,确实与母亲极其相似。但细细一辨,那就完全是两个人了。
她梳着复杂的宫髻,满头珠翠。而母亲总是披散着长发,只轻轻地挑起几缕,扭转成髻,用缎带束紧。
她一身艳丽繁琐的华服,母亲却是飘逸简单的一袭纯白衣裙。
她的娥眉细画,犹如新月一般,那是一张被胭脂水粉遮盖了的容颜。虽同样美得无可挑剔,但如此的脸,似幻如梦,却像是由画师一笔一划细心描绘出来,美则美矣,不知为何令人只觉得单调乏味。
母亲双眉微扬,斜飞入鬓,素面朝天、纤尘不染。她的美是初春的云淡风清与含烟雨丝,低眉信手,怡然自得,浅笑轻颦,抬眸的刹那,惊为天人,顷刻间便颠倒了终生。
在我恍神间,她们已近到眼前了。我匆忙退后两步,立即跪了下来,低垂下头。
轻慢凌乱的脚步声,衣裙磨蹭的窸窣声,一股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我的眼前随即出现了枣红色滚金边的华袍裙摆,走动间隐约露一双暗红绣满了细花的宫鞋。
一个不冷不热、温婉柔细女声的在我头顶响起:“你便是武媚娘?”
她果然不是母亲。母亲的嗓音略低,饱满、醇厚,与她的完全不同。
“奴婢武媚娘参见娘娘。”我恭敬地跪伏行礼,我不知她在后宫是何头衔,但看她的装束与排场,绝对不低。
“抬起头来。”她的声音虽然清脆动听,却又似带了若有若无的疏离。
我也想细看这个与母亲有几份相似的女子,便缓缓抬起头。
看得愈清楚,便觉得她与母亲的差别愈大。她已不再年轻了,即使是胭脂水粉也掩盖不了她眼角的淡淡细纹,与不再细嫩柔滑的肌肤。幸而她仍有一些风韵与气质,否则真是美人迟暮,令人唏嘘了。
“你,你……”而她看清了我的样貌,几乎瘫软了双脚,掩唇踉跄着后退几步,瞪大了眼不敢置信般地死盯着我,她失态地喊道,“你,你为什么要回来?!你为什么要回来!”
我被她异常的反应震住了,只能愣怔地跪在地上,茫然地看着她。
“杨妃。”陛下低沉的声音由殿内传出,“进来。”
“是,是,陛下……”她闻言全身一僵,神情如惊弓之鸟般的无措。她低头再看了我一眼,便由身边的宫女搀扶着,走入殿去。
我目送她入内,而后才缓缓起身。
杨妃口中的“你”,莫非指的是母亲?究竟母亲与皇家有何关联?
心绪犹如一团乱麻,却不知从何理起。
这些日子我在宫里如履薄冰,度日如年,每日战战兢兢,生怕一个不慎,便把小命给断送了。
我边思索,边低头向住所走去,倏地听到一个女子尖声讥笑道:“哎呀,这不是武才人么?为何却穿着宫女的衣裳呢?”
我抬眼看去,是王美人以及几个宫人。我们同一时期入宫,原本她与我一样是才人,陛下前几日才封她做美人。
这些日子我随侍陛下左右,看得真切。陛下对后妃们没有太多关注,并无宠疏之分。宫中没几个妃子,大多都是嫔以下级别,倘若真要说他对谁更挂念一些,应该就是已故的长孙皇后,以及刚被封为婕妤的徐惠了。
我躬身施礼:“奴婢见过王美人。”
王美人用涂满蔻丹的长指甲轻轻地拨弄着丝帕,娇声笑道:“武才人不是自恃天生丽质,足可媚惑陛下么?怎么如今不升反降,变成奴婢了?”
她身边的宫人们闻言个个掩口笑了起来,她们有的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有的则是落井下石地奚落着。
我没有回嘴反驳,只是深深皱着眉头。
宫闱内勾心斗角,男子争位,女子争宠的戏码似乎无休无止,永不停息。地位崇高的女人为巩固地位而不断害人,地位卑微的女人在任人践踏的同时也拼命寻找排挤他人的机会。今日我算是真正见识到这后宫女人的刻薄与无知了。
“我问你话,你不回答,皱什么眉头?“王才人见我瞪着她,便说道,“你皱眉是何意,是瞧不起我么?来人……”她轻抬玉手,身后一个老宫人立刻会意,挽了衣袖就要上来掌我的嘴。
我愕然,一时之间退又不得,还手也不能,正苦无对策之时,身后响起徐惠柔美清幽的声音:“媚娘,陛下召唤你去御书房呢。”
我一怔,我才从御书房出来,陛下为何又要召我去?下一刻,我便明白过来,她这是寻找机会帮我开脱呢。
“哼,我道是谁呢,原来是徐婕妤啊。”王美女仰首轻蔑地看着徐惠,“陛下召她又如何?那也要先掌嘴后再去。”
徐惠依然轻笑说道:“呵,媚娘毕竟是陛下眼前之人,若一会陛下见她脸上有伤,追究起来,恐怕王美人不好解释吧?”
“这……”王美人犹豫着,半晌才狠狠地盯着我,撂下一句,“今日便宜了你。”
徐惠拉了我的手正要向前走去,忽又回头看着王美人问道:“王美人,你我都是陛下的妃嫔,真要说起来,你的容貌犹在我之上,但你可知陛下为何对我的眷顾远胜于你?”
王美人没料到徐惠会忽然有此一问,顿时呆立在原地。
徐惠看了看我,又望了望王美人,才轻声叹道:“以才事君者久,以色事君者短。”
王美人先是惊愕,而后恼羞成怒:“别以为你如今得宠,便有资格对我说教!”
“我好言相劝,只望你能好自为之。”徐惠微微一笑。
王美人怒火中烧,见徐惠正要与她擦身而过,忽然伸出脚踩住她的裙摆。
徐惠毫无防备,顿时失了重心,向前倒去。
我赶忙伸臂搂住她的腰,将她扶住。
“徐婕妤!”身后的宫人见状都有些慌乱,围了上来。
徐惠面色煞白,惊魂未定,但仍是摆了摆手:“没事,我没事……”
我眼角一瞥,见王美人脸上露出得逞的笑容,心中愤恨着实难平。趁人多嘴杂,我偷偷绕到她身后,脚下一绊,双手用力往前一推。
“啊呀!”王美人惊叫一声,便摔入了荷花池中。
“救,救命……”王美人狼狈地在池中扑腾挣扎着。
“王美人!”跟着她的那些个宫人随即乱成一团,哭天喊地,却无一人下池去救她。
“走吧。”胸中郁结之气一扫而光,我愉悦地挽着徐惠的手,迅速离开这是非之地。
“媚娘……”徐惠看着我欲言又止,“你又何必……”
我侧头望着她美丽的脸,嘴角轻挑。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十倍还之。
这只是刚开始,若王美人仍不懂收敛、不知死活,终有一日我要教她知道什么是生不如死。
我又与徐惠说了一会话,才依依告别。
此时已近黄昏,我走了几步,再回头望去,整个太极宫笼罩在夕阳之中,柔和、温馨,却又有丝阴翳,将我的心搅得无比混乱。
就在此时,忽听“当啷”一声,花丛中竟有琴音响起。
初时极低,渐渐上扬。刚劲铿锵,显示出弹者非比常人的英雄豪气。下一瞬,曲调转为低沉苍凉,由高而低,越舒越远,撩拨无尽心上事。如在耳畔,娓娓地道出恬美与平静,拨动着心弦上轻舞飞扬的音符。
那琴音好似已坠我的心湖,泛起层层涟漪,在心底缓缓**漾开去。
循着琴音,我寻到正在花丛深处的弹奏之人,只一眼,已然难忘。
头戴玉冠,腰系碧绦,白衣胜雪,宽袍广袖,丰神如玉,目似朗星,眉若点漆,他清秀得令人一见忘俗,犹如一个误入桃源的仙人,却为人间倾心留恋,踌躇徘徊。
白皙修长的手指,指尖从容流泻的音律,竟是我最钟爱的。
“高山流水……”我喃喃道。
他缓缓抬眸,眸光流转,唇角微微扬起,琴音依旧。
我被那笑容蛊惑了,不由自主地走到他身边,展袖,伸指,和韵。
他似呆怔了下,却并未阻止我。
携手合奏,却不觉得拥挤,如空谷回音,一人的孤独寂寞衍生两人的相对惆怅。原本单薄的音律随即化为追逐相和的琴音,硬如坚冰亦化作绕指缠绵。
不是特意奏于谁听,而是自由自在,似有意无意滑落的一抹心情,相携相依,闲看庭前花落无声,共谱指间绵延之音。
一世流光,彼岸风尘,身后,落花纷飞,似乎已湮没了前生今世。
琴音渐渐弥散,轻拢漫天飞飘的思绪,似一声叹息在空灵断崖上回**,一瓣残花纷落琴弦。
他轻轻一动,手已覆上了我的手。
我一惊,却没移开,目光相接,是惊鸿般的动容留恋。
“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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