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 夜无眠,幽馆锁秋心(4)

离开宁都那日,萧宝溶一一检点了我的随身物品,亲自将我送出了城,才立定在长亭前,久久伫立着望着马车离去。

寂寞梧桐,荒烟衰草,满目秋色萧索,连天空都是灰白阴沉的。

在那万物萧条中,萧宝溶修长的身形映着高大古老的宁都城池,静静地站着,石青的宫廷常服在秋风里猎猎飘动,渐渐模糊成一纸远远飘动的剪影,优雅静默,清姿如仙。

不日便到了江畔,噬了南北两位帝王性命的牛首山赫然在望。

关河冷落,残照当头,三行两行寒鸦凄叫着从泛着苍黄色的青山掠过。碧水惊秋,黄云凝暮,白草红叶瑟瑟于江滩,凭添无限萧索。

我也不及上山,只令人备了祭品,点三炷香遥祭亡父英灵。

可不知为什么,叩首默念时,没来由地便想起了拓跋顼。不是想起他对我的凌辱或宠爱,不是想起铁血手腕英雄霸气,而是忽然便又记起他顿挫有力走向我的姿态,眼眸映照着大海般的波光,明朗英气;然后便记起他死后手腕垂下,滴溜溜滚落的那只凤纹臂钏。

怔忡良久,我又令人重备了一份祭品,也点了香,向着牛首山的方向浇了三盅清酒,心中默念,愿来世莫相逢,来世莫相恨,来世莫相爱。

那么久的纠缠,也该够了,太够了。

三盅酒毕,江风忽然紧了,乱叶翻飞,沙尘滚滚,一时竟迷了眼,揉出几滴泪水来。

一定只是风迷了眼而已,我又怎可能为这么冷血无情的男子掉一滴泪?何况他说,他对我有那么点若有若无的情意,不过是因为我长得像他少年时看上的什么人罢了。

应该是遥祭之时着了风,给扶上船时,居然有些头疼脑热,像着了凉了。待向榻上卧着时,居然一阵阵的反胃,不断往外泛着酸水。

我随行的从人卫队不少,其中也有大夫,却在另一艘船上。我料着是晕船,只得强撑着,等待过了江,自然恢复过来。

第二日上午下船换车,果然好了些,唤了大夫前来诊断时,他迟疑了良久,望着左近的侍从,支支吾吾,半天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我身边跟着大夫,当然是拔尖的,医术绝对信得过。见他如此推搪,我不由疑惑道:“怎么,我的病不轻么?”

大夫忙陪笑道:“哪里,哪里!公主只是偶感风寒,待微臣开两剂药,发散发散就好。平日多多喝水,多多静卧,也便好了。”

这次小落和小惜却是随侍在身边的,小落嘀咕道:“公主又不是来玩的,哪里能静卧啊?这不还在路上么?”

我疲惫道:“算了,好在这马车睡得还舒服,我就一路先养着吧!”

大夫点头道:“那微臣晚上再来给公主诊脉。”

江北大片土地,已沦入北魏手中,但我们所走的这条路,尚有齐军一路接应,直达定东的长定城,那座将用于南北两朝和谈的城池。

长定城早由当日征西军一支的大将百里骏负责镇守。此人曾奉萧彦之命擒过我和萧宝溶,在初入大梁时我一直看他不顺眼,也没给过什么恩惠,但他对萧彦极是忠心,耿直得倒有几分可爱,萧彦总不肯委屈他,后期虽没怎么提拔,但金银田地着实赏赐不少;待重建大齐后,萧宝溶虽不计较当年之事,可因他对故梁的忠心而疑虑重重,但我却已领会出这些武将未来对我的助益,再不肯让他出事,遂厚待其京中子女,连两个弟弟都授以高官厚禄,再让他远远地镇守江北去,有事直接向我禀报。

而也亏得是这样身经百战的大将苦苦撑着,不然在四面皆敌的江北,当真要连一座城池也保不住了。

这日到了长定城,百里骏一路将我引到了城池北方建于半山腰的别院上,向我禀道:“这座山叫北山,山形陡峭,易守难攻。末将已在此地设下重重关卡,即便拓跋顼带再多兵马来,也当无机可乘。”

我强撑着在四处草草查看一番,果然防守森严,进可攻,退可守,步步为营;想来以他的精明,一旦有所异变,连退路都该预备好了。

正在沉吟还有什么要准备时,一阵山风吹过,呼呼的风响伴着落叶萧萧,灌到耳中时竟是一阵嗡嗡乱响,同时胃部又是阵阵地翻涌。

我自知身体未复,不敢再在山间走动,先回了别院休息。

大夫被急召而来时,我歪在榻上发晕,见了他不觉沉了脸愠道:“你是怎么治的?不过是着了点凉,还给我越治越重了?”

眼看和谈之期将至,拓跋顼已亲自带了五千兵马从驻地赶来长定,我却病歪歪地不能见人,岂不糟糕?

何况,我下意识地不想让拓跋顼见到我满面憔悴病容的模样。我不想让他觉得我变得丑陋,也不想让他觉得我离了他过得怎么不如意。

正烦闷时,大夫上前为我诊着脉,迟迟疑疑,待说不说的一脸为难模样。

我皱眉道:“有话直说!难道我得了什么治不了的大病了?”

大夫低声道:“可否请公主屏去外人?”

我心中一动,忙让房中的小丫头和内侍离去,只留了小落、小惜守着,才微红了脸,轻声问道:“难道我是……”

大夫不敢高声,只低笑道:“公主无恙,风寒不过小事,静养数日就无碍了。只是公主脉相流利,圆滑如按滚珠,显出滑脉之相,那日江畔小人便猜着应该是喜脉,因为才一个多月,又有着凉后的浮缓脉相,因此不敢断定。但如今瞧公主神色,应是喜脉无疑。”

他转而跪下贺喜:“恭喜公主,脉相甚稳,待明天春天,公主必可平安产下龙嗣!”

我一时僵坐,再不知是喜是惊。

那边小落、小惜无不大喜,忙也跪倒贺喜。

我虽不是萧宝溶的妃嫔,但和萧宝溶早已逾越兄妹之情的关系,南朝皇亲重臣尽人皆知;连萧宝溶至今不曾立后,都无人敢为当日的惠王妃请命。谁都知道,大梁皇后的位置,是为前朝安平长公主留下的。

如今……如今我怀着萧宝溶的骨肉,和旧日的恋人商议停战事宜……

连笑都泛着苦涩,而胃部泛出的酸水更是勒得我喉咙一紧,俯下身来,“哇”地一声,已呕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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