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起了风,把檐下的铁马吹响。
大雨也一直都不见小,就好似是无数把鼓锤,树叶、青砖、屋檐、窗台都是它的鼓面,鼓锤落下,敲出高低错落的音调。
微弱的虫声在雨声的间隙里时隐时现,像在唱着不知名的小曲。
外面的热闹衬得清凉殿越加的宁静,岑寂的帐子内只有轻不可闻的两道呼吸声。
残烛曳着将尽的火光,被从窗缝里挤进来的风吹得不住地摇摆。
半垂的洒金帐里昏暗,只有极其少量的光线能幸运地照进来,照亮余清窈那双犹陷在震惊当中、久久回不来神的眼眸里。
浓密的睫毛翘起,圆睁的杏眼里有道身影,不可撼动地占据了她的视野。
两人静静地僵持着。
只有脉搏在偷偷跳动,震颤着指腹。
那力度就仿佛是小猫用力地拱起脑袋,撒娇般求蹭。
她彻底停止了思考。
小时曾看着一棵纤弱的幼苗随着时间的增长,脆弱的表皮慢慢膨胀出坚固的外皮,一圈圈增长的年轮让它的树径越来越大,直到无法被圈住。
只是现在过程被缩短了无数倍。
仅有短短的两三息时间。
这如何不让人震惊以及……惊奇。
在这个时候,余清窈空白的脑海里又开始翻腾起一些尘封的记忆。
鉴于她嫁入皇家两次,宫里派来的嬷嬷虽不一样,但是带来的画册和瓷偶以及讲的话都是差不离的。
嬷嬷们不会教她怎么做,只会教她不要做什么。
这种事仿佛天生就应该交给夫君来主导,更何况她嫁的是天潢贵胄、凤子龙孙。
是夫更是主,所以她应当乖乖顺顺地承受,而不该有过多自己的想法和举动。
那会被视为不端庄以及无礼。
她起初是因为好奇才多翻了几页画册,可那些画面让她羞涩不已,哪会认真去研究。
至于瓷偶虽说和画册里人差不多,只是做成了瓷器,两个小人有着瓷白的肤色以及憨态可掬的表情,就比画册上的好看多了。
瓷偶通体全白,身上连一点彩色的釉都没有上,就这样面对面拥抱着。
她以为这是一件做工精致的玩具。
两个瓷偶人可以分开也能合上,瓷匠特意给两个瓷偶人留下了类似木质结构当中的榫卯结构。
凸出去的榫和凹进去的卯可以完美地契合在一块,形成相对稳固的状态。
在今日之前,她一直都当那是瓷匠们精巧构思地设计,为的是让两个瓷偶既可以分开也能合在一块,能有不同的玩法……
直到——
她摸到了李策的榫。
她的耳朵里好像都能听血液湍流的声音,就像是周身的气血都在往她脸上汇聚。
薄弱的面皮就快绷不住她的惊慌。
喜欢?
余清窈都快哭了。
若说李策是榫,她是卯。
那他们一定是烧制得最不合格的那对瓷偶。
从身高到体格都那么的悬殊,以至于她的指圈完全都不能够……
她双眸蒙上了泪雾,可怜巴巴地抬起脸。
是真的不行。
李策没有因为她的婉拒回答而露出失望的神色,只是用手温柔摸着她的长发,把她的头靠在自己胸膛上,“抱歉,只是它喜欢你,我也没有办法……”
唇瓣蠕动了好几下,余清窈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喜欢……我?”
这还能有自己的喜恶吗?
就好比说我的耳朵喜欢你一样奇怪。
李策笑声都闷在胸腔里,震得余清窈脑壳都嗡嗡直响。
李策把她的手拿起来,放在唇边轻吻纤指和掌心,好像在为它们刚刚的努力给予鼓励和安慰。
“平时不这样,只在你面前……”
余清窈一听,这竟是她的原因,虽然不能完全明白,还是老实道:“对不起……”
“别道歉,这不怪你。”李策慢悠悠抬起眼,那张脸上还沾着薄汗,眉毛眼睫,鬓角的碎发都是湿漉漉的,既艳丽夺目又颓靡慵懒,让人不敢多瞧。
“也别怕,我说过不会强迫你,也不是非要你现在接受。”李策温声道。
余清窈心跳又快了几拍。
李策说怀疑她会被影响,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事。
任谁见到他现在这副模样,听到他温柔的嗓音,也不可能心如止水,不起波澜。
至少余清窈做不到。
她可耻地再次心动了。
心一动,万般思绪就涌上心头。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就像是人不能削掉自己的身高,不能垫高自己的鼻梁。
自然,他也没办法更改他的榫。
她仰起小脸,小声说了句:“……我只是一时被吓着了。”
‘一时‘是一个很温和的词。
意味着未来的种种可能。
李策听懂了,唇角扬起了笑。
余清窈眼见他越笑越开怀,心怦怦乱跳,连忙道:“不、不过我们其实可以先换别的……”
她瞥了眼那本被甩到一边的书,朝他眨了眨眼。
意思是画册里又不止‘抱抱’,还有别的。
李策不免苦笑,手撑在额角上。
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妥当地向她解释书里的别的其实都是‘殊途同归’。
但是此情此景他也不愿意浪费这好时光。
便朝余清窈张开双臂,柔声道:“过来吧。”
余清窈瞅了眼他起伏的胸膛,没有迟疑太久,就伸手搭在他的肩上。
李策抱住她的腰肢一提,将她搁到自己并拢的腿上,抬脸再次覆上她的唇。
余清窈两手交叉在他颈后,身子不由往下滑,为了找到一个适合的坐姿,最后发现手脚还是只能分开抱住他,就像是抱住树干的猫一样,才是最自在的。
她就这样坐在李策的腰上,被他深吻。
闷热的雨天,身上热汗淋漓,但是谁也不愿离开谁,他们就像是那个拥抱的瓷偶,紧紧地贴在一块。
*
轰隆——
暴雨下了一整夜,直到天亮还没有停下,甚至开始打起了雷。
整座金陵城弥漫起了水雾。
相隔四五步就互相见不着人影,寸步难行。
一大清早穿着蓑衣骑着快马的信使就从定淮门而入,冒着大雨策马狂奔,冲进内城后,又分作两列,一队赶去兵部侍郎谭府,几骑直奔越王府。
一则关于龙骧军投敌的消息同时送达兵部,以及与龙骧军统将有着密切关系的越王府上。
越王成婚后本应一直待在他的藩地,因为正好赶上太后大寿,又特意恩赏他可以留至夏末,等到他生母纯嫔生辰后再离开金陵城。
不曾想却在这个当头发生了这样的大事。
对于军中的事情他一无所知,可是他的王妃却是实实在在的龙骧军统帅长女。
龙骧军若是投敌,他与越王妃同样处于异常尴尬且危险的位置。
为此他不得不顶着大雨,辰时不到,就乘车前去楚王府。
太子一废,楚王如今就是炙手可热的储君人选。
但他依然隔三差五要去近郊的军营巡防,昨夜因为大雨耽搁了,是以清晨方归,可还没等他彻底卸下软甲,管家就匆匆带着越王前来。
楚王和越王两人年纪相仿,儿时还在宫中时,两人还算走的近。后来越王成婚去往封地,两人就渐渐疏远了些。
但龙骧军一事实在太过严重,越王母族没有在朝中能说上话的人,他也从未培植自己的势力,所以无人可议。
得了这样的密信,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楚王,这才冒雨赶来想要讨个应对之策。
听完越王的话,李睿思忖了片刻,朝他看了一眼。
越王李谦是兄弟几人中最不起眼的,匆匆赶来时身上还穿着半旧的藏青圆领袍,半边肩膀都给雨淋湿了,他也浑然不觉,两手里捧着杯热茶,但一口也没有饮用,清俊的脸上愁云满面。
他虽然是皇三子,可生母出身卑微,即便生下他,也只升到了嫔位。
这二十年来再无圣宠,往后更难进位。
而他在及冠后能获得一块还算富饶的封地,已经是大幸,若是因此事受到明淳帝迁怒,只怕以后的日子就难过得很。
李睿慢条斯理地解下手臂上的绷带,“若是龙骧军一事属实,你就去父皇面前请旨休弃冯氏。”
兵部安插在各军的探子不会无缘无故传回这样的消息,只怕是八九不离十。
而李谦还不知道自己的幸运,能提前得知这样的密信,可以早做打算,于他而言就是死里逃生。
但李谦听到李睿的话,手就猛地一颤,上好的汝瓷杯砸碎在脚边,热茶水洒满他的衣摆。
“她、她是我的妻……”
“那又如何?”李睿瞟了他一眼,语气平静道:“投敌是重罪,株连九族都不为过,你若还要护她,父皇定会不悦。”
李谦脸上唰得变得惨白。
他虽然没有什么出息,可与冯氏相遇后,最大的愿望就是和她琴瑟和鸣一辈子。
真心喜爱的女子,怎能被如此践踏?
他猛摇起头,“不、不……”
“若你实在放不下她,想让她陪伴身边也不是不可,只是罪臣之女不能为你正妻。”李睿皱了皱眉,似乎觉得李谦很不识趣,但是又不得不为他的坚持而退让一些,然而这已经是他能做的最大的让步,他不耐道:“如此做来,我还能为你在父皇面前说几句好话。”
李谦霍然一下站了起来,面红耳赤地与他争辩:“不成!媛娘又怀了我的孩子,我不能这么做!”
他即便是个没本事的人,但也不能让为他生儿育女的发妻落到那样的下场。
“轻易让女人上了你的塌,怀上你的孩子,就是你最大的错事。”李睿此刻也不耐起来,恨其不争,都死到临头了还如此儿女情长,“若你早做防备,也不至于落入现在两难的局面。”
李谦气得浑身直哆嗦。
他与冯氏婚前是有过荒唐,可是他也是真心想要娶她,此后更是后院清净只有她一人,从始至终都没有想过要负她。
他更不能容忍李睿暗讽冯氏勾惹了他!
“你莫要以为贵妃为了攀龙附凤利用了你,全天下的女人都是如此居心叵测。”李谦口不择言道。
他们一起长大,也更知道如何戳中对方的痛处。
贵妃是个有手段有心机又能狠下心的女人,所以才能排除万难给明淳帝生下了长子。
李睿脸上冷笑不止,不由嗤道:“你要执迷不悟,那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等兵部派特使快马加鞭去查证,左右你还有二十余日可以慢慢想清楚。”
"此事,我确实不该来问你。”李谦一挥袖子,也不留恋,他最后看了眼李睿,同情般留下一句话:
“你根本不知道有人爱的感觉,因为你身边就没有人真心待你!”
等李谦走后,李睿才慢慢坐到了椅子上,重重呼出一口气。
昨夜他在军营小憩的时候做了一场很离奇的梦。
蝉声鸣叫不止,他走在自己熟悉的楚王府,推开了后院的一扇门,一名穿着天水绿对襟琵琶袖的女子正在花树下拿着绷子,专心致志地绣着什么。
听见他的脚步声,那梳着妇人头的女子才慢慢抬起头,那张明艳的小脸赫然是余清窈的模样。
梦里的他自然而然地走上前,想要去拿她手里的绷子。
她却羞涩地把绷子往背后一藏,声音娇俏道:“是礼物,不要看。”
直到惊醒后的很长一顿时间,他都在想着那个梦。
梦里余清窈的一颦一笑真实地仿佛真的存在过。
“王爷。”应峥在李谦出去不久后才走了进来,得知刚刚越王在这里碰了壁的事就说道:“越王会不会去找秦王求助?”
李睿还在回想那个梦境,听见‘秦王’二字就眸光一冷。
“即便他去求助秦王,也会是这样的答案。”
李策那样聪明的人,也是最会权衡利弊,岂会不知取舍?
应峥刚刚是去打探了一番消息,就补充了一些李谦没有说清楚的事,并且提出了自己的看法:“龙骧军和虎贲军最近,若有异动,这么长时间里,虎贲军不可能毫无觉察,朝廷却一直没有收到奏报会不会……“
他抱起拳道:“……会不会虎贲军其实早已知情,并且参与其中?”
在李睿脑海里,属于余清窈的影子慢慢淡了下去,他抬起眼,目光阴沉地望着门外的大雨。
“确有可能……”
应峥闻声,唇角微微扯起一角。
猜忌正是一切劫难的开端。
*
呼呼——
风吹滔海,声音簌簌。
枯黄的草足有人腿高,李策正站在里面,眺目远方。
在他的身后还跟着一支黑甲的骑兵,百来人黑压压地像一条蜿蜒的黑河,但却井然有序,鸦雀无声。
“贵人您瞧瞧这地都干的快要开裂了,原本这可是秦州最肥沃的土地……”一名穿着粗布的牧人抹着眼泪对他道:“自从下了那一个月的暴雨,堤坝决了口,黄河改了道,这里的牧草就全部枯萎了啊!”
他听着耳边的哭诉,往前漫无目的地走。
往上看是白晃晃的烈阳,往远处看是朦胧的山峦,四周是犹如金色涛海的草地。
秦州?
他应当从未到过秦州……为何会梦见秦州?
他似乎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突然间他的裤腿被什么猛然勾住,垂眸往下看,竟是一只沾满了血的小手。
那只手十分纤瘦,所有的力气也用在了拽他的那一下,在他移目看去的时候,它就颓然无力地顺着他的裤腿滑下。
——“救、我……”
李策心狠狠一抽,猛然醒转,正望着头顶的洒金帐喘息,忽然察觉自己的小腿真的被什么东西缠着。
他微微昂首,目光往下,原来是余清窈伸出来的两条腿。
就在此时她的一只手还搭在自己腰上,整个身体都朝他倚来,小脸抵在他的手臂上,仿佛贴着他睡才是最舒服的姿势。
李策的惊悸慢慢平复了下来,他把手伸到余清窈脑后,顺着柔滑微凉的发丝往下轻抚。
那个梦实在奇怪,让他的心情都低落不少,好在醒来时余清窈就在一旁。
余清窈的头发养得很好,像是最上等的绸缎,让人很难不喜爱。
若是披散在身上,会不会犹如穿着一身鸦黑色的绸缎裙,极致的黑和皎洁的白。
以他的审美,在脑海里勾画出来的画面也很好看。
他不由低低笑了出声。
身边余清窈的呼吸忽然乱了几拍,但始终没有醒来的迹象,还一派宁静。
李策垂眸盯着她片刻,不由想到一个可能。
正想着,他就把余清窈托起,让她挪了一个地,枕着自己当床,可刚放下去,她就像是被戳到了机关的木偶人,手脚并用蹭蹭往上爬了起来。
“醒了?”李策看着那被惊得都快骑到他脸上的人儿,温柔说道。
余清窈幽幽瞅着他,含娇带嗔。
故意的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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