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晓得,那江玉珍呵,真是好玩得很!你看,她打篮球,她抱起就是这么一跳,离地两尺多高!”桂贤兴奋地说到这里,身子都向上一跳。随即她又把脸凑到表姐的脸前,眼睛睁得大大的,明亮得好像两颗星。“江玉珍有天拍着我的肩膀说,二妹,——我们是结拜了姊妹的,她十八岁,恰恰大我一岁——她说,二妹,来,我们也来组织一个读书会吧,赛过她们高级班的,好不好?我说,好。我们的读书会就组织起来了!她这人真是爱动得很,又聪明得很,她前天还来信给我说,她们现在组织了一个战地服务团了。我想她们一定紧张得很。你看,我回到这南京来,暑假满了就回不去,我一个人真寂寞死了!我真想赶快又跑回上海去呢!”
表姐皱起眉头说:“恐怕上海已经给日本人打得稀烂了!”
“我真是把日本人恨死了!”她抢着说,“我们在上海的时候,就常常看见日本兵开了许多坦克车在马路上示威,像一串爬着走的乌龟一样。大家都说,这日本帝国主义不打倒,我们中国就要亡国……”
这时,她父亲恰恰出现在门边,瞪了她一眼,但她没有发觉,仍然兴奋地红着脸说下去:
“的确,日本帝国主义真是太欺负人了!占了一个地方,还要来占一个地方!现在我们中国人真是只有跟它拼一拼!”
她父亲又瞪了她一眼,但她没有发觉,还要说下去。
“呵,我该回去了!”表姐伸了一个懒腰,打一个哈欠说,“恐怕回头空袭警报一来又回不去了!”说着就站起来。
桂贤怔了一下,觉得自己又要寂寞起来了。但一看见父亲站在门边,沉着脸,现出不高兴的样子,她就不好挽留只得让表姐去了。她父亲一手搭在背后,一手摸着胡子喊道:
“桂贤!来!我跟你说话!哼,我已经给你说过,叫你不准再说什么日本帝国主义,日本帝国主义的!送你到上海去读书,你什么好的都没有学到,就尽学着这些怪名堂!什么打球咧,帝国主义咧,又是什么什么咧,真是现在的学堂越来越不像话了!我们中国人就该读我们的中国书,四书五经这些才是正书,连日本人连外国人都是称赞的!中国现在糟到这样,怎么怪日本人来打我们!听着,我叫你以后不准说什么帝国主义!真是好的不学!”
桂贤挨了这一顿严厉的申斥,脸全涨红了,低着头,手指绞扭着手帕,而心里则非常不高兴。母亲陪着一个客人进来了,父亲就向她喝道:
“赶快到里面去!”
她这才透出一口闷气来,刚刚转身,就看见父亲正在招呼前面的客人。那是一个有两撇八字胡和一对老鼠似的眼睛的人,也正在向父亲打躬,点头,但一面却用斜眼把她死死瞅着,就和第一次遇见时一样。她赶快低着头就跑进去了,心里觉得非常地不舒服。“奇怪,这客人是一个什么家伙?”她想。那第一次遇见时的影像又在她眼前出现了。那天她刚从外边回来,经过客堂门外的时候,就看见这客人和父亲两个在脸对脸地叽里咕噜谈些什么,好像很秘密似的,当她一出现,他两个都吃惊地把头分开。她这么一想,忽然引起她的好奇心来了,还想转身跑到隔壁从壁缝看看。但小妹妹跑来了,一把拉着她的手,喊道:
“姊姊!你说今天要给我买糖呢?咹?”
“姊姊今天还没有出去过呀!”她说,随即伸出两个指头摇着吓她,“别闹别闹,日本飞机又要来了!你怕不怕,日本飞机?听,警报!呵,果然是警报!”
呜——那尖锐的电笛的声音刺破灰白的天空拉得长长地叫起来了,把恐怖撒向人间,像一把锋利的尖刀直刺到桂贤的心上,她感到慌乱了,眼睛睁得大大的。小妹妹却紧紧抱着她的腿子惊喊:
“姊姊!姊姊!”
一会儿,就听见嗡嗡的大声在屋顶上的天空震响起来了。除了这声音统治了全宇宙以外,一切都归于寂静。经验告诉她,这又是我军的空军升空,准备拦击敌机了。她仿佛感到一种保障,心里稍稍和缓一些。接着紧急警报叫起来了:
呜——呜——呜——……高射炮声也在远处响起来了:轰轰轰……
轰嗵!在不知什么地方,炸弹爆响了,地皮都震动了一下。接着就听见许多飞机在屋上的高空乱响起来,咕噜噜地好像要把天空胀破,整个宇宙都仿佛要爆裂了。在那样紧张的天上,机关枪声也响了:咯咯咯咯咯咯……想见我军飞机正在与敌机猛烈搏战,四面的高射炮都连珠似的射了上去。忽然,呜的一声,飞机向下来了,轰嗵!!又落下一个炸弹,这回比较地近,房顶,窗格,板壁,都一齐发抖,簌簌乱响起来。桂贤全身都发抖了,赶快拉着妹妹就向屋角一跳,死死用背抵住壁头,腿子却一点力也没有,想蹲下去。妹妹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把脸紧紧贴在她的身上。她心里感到乱麻似的慌乱,仿佛觉得炸弹就要掉在头上来了,那残肢断骨,血肉模糊的惨象突然幻影似的展开在她眼前,她恨不得一下子就跑到母亲面前去一把将她抱着喊:“妈呀!”
好容易等到飞机声远去了,高射炮声也停止了,“解除警报”的电笛声响起来了,她就立刻拉起妹妹向外边跑来,仿佛在这几十分钟里,像隔了一世似的,恨不得两步就抢到母亲的面前。但她刚刚跑到客堂门口,就吓了一跳,站住了。只见父亲正送着那个奇怪的客人出来,父亲手上拿着一包什么东西,见她一来,就慌张地塞进袋子里去。母亲是站在更后面,瞪了她一眼,她才恍然大悟,自己是太冒失了,怎么有客人在这里都忘了?她涨红了脸,赶快又转身拉着妹妹回进里面去。
一会儿,她跑到大门口来了,只见马路上许多人在疾走,有的从这头走,有的从那头走,有一群从这门前走过时,正在兴奋地谈论着——
“嗬嗬!那一个炸弹就炸坏了两家房子,连那附近的几家都震坍了!”
“哼,要那炸死的两家才惨呢!头都不晓得炸跑到哪里去了!哼,惨呵,妈的!这日本鬼子!”
“可是我们今天又打落它四架飞机呢!四架!”说话的这人仿佛显得非常高兴,“哼,还捉住他妈的两个汉奸!妈的,这些汉奸真可恶,居然敢跑出来给日本飞机放信号!该活活地打死!”
桂贤听了这话,也觉高兴,转过头来说:
“妈妈!今天又打落敌人的四架飞机呢!还捉住两个汉奸!这些汉奸真太无耻了!”
“别在那里胡说八道!给我进去!”父亲喝道。
她气愤地垂了头就向里面走来,心里奇怪得很:怎么众人都高兴的事情,父亲会不高兴?难道打下日本飞机,捉住汉奸都不该高兴吗?真是奇怪得很!后来,她得到了一个最恰当的解释:“是的,一定是父亲这两天同那个奇怪客人的来往,有什么不顺心的事了!”
在一个晚上,她忽然从梦中惊醒了,听见周围有许多人说话的声音,她赶快睁开眼睛,电灯的光直刺着她,但使她吓得发呆的是,门口骇然地站着几个武装宪兵。
“快起来!”那些人在大声喊道。
她发昏了,只坐在**,用薄被把身子遮住,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宪兵又喊了,她只得赶快穿好衣服,木头似的站在床前。几个宪兵就进来了,分头在她的枕头下,席子下,床下,抽柜里,箱子里捜査起来,她看见父亲和母亲都被好几个宪兵拉在房门外,垂着头的。她几乎要大声哭了出来,但已经吓昏了,哭不出,心只是突突地在胸口乱撞。“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呀,这?”她迷迷糊糊地想,“难道我们这样的人家还犯了什么罪?”她看见父亲和母亲都被宪兵们簇拥着走了,几个宪兵把她一推,她也只得跟着出来。马路上停住一辆大囚车,父亲和母亲先押上去,她也跟着被押上去,面对面地坐着。她望望父亲,又望望母亲,但他两个都把眼光避开了,那脸上都在起着**,现出非常害怕和痛苦的表情,她感到心头一阵悲痛,终于忍不住哭喊起来了:
“妈呀!”
“不准讲话!”宪兵在旁边喝道。
车子开到一个地方就停下了,车门一拉开,就看见面前是一座高大的洋房子,车子周围则站了许多穿武装的人。
“汉奸捉来了么?”旁边有谁在这么说。
这好像打了她一耳光,她立刻感到愤怒了:什么?汉奸?谁是汉奸?我是汉奸吗?我的父母是汉奸吗?我们这样的人家会是汉奸吗?她想跳起来,想叫起来,喊出自己的冤枉。但她的胸口闷胀了,喉管像被什么东西塞住了,怎么也叫不出来。她想等着父亲和母亲叫喊,但他们两个并不叫,只是羔羊般垂头丧气地被押进一个地方去了。她自己也被押进一个房间,只见门外有几个人用手指着她说:
“哼,这样一个女孩子也做了汉奸!”
“这真是该死呵!贪图一点儿日本人的钱,就公然敢出卖了中国!”
“我不是汉奸!”她终于悲愤地喊出来了。
“哼,你不是汉奸!你们家里那些证据是从哪里来的?”
“我不是汉奸呵!”她又更大声地喊了。
“不准叫!”
她用两手捧着脸放声痛哭起来。她仿佛觉得周围的房屋都在转了,地就要崩裂了。只听见轰的一声门被拉去关上。她想这么被人冤枉,倒不如死了的好,就把头猛烈地撞在壁上,但她又觉得非常痛,就又停住了,只是不断地号哭。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两个宪兵开了房门,把她押着出去。到了一个地方,只见好几盏电灯通明,在一条长公案上,一字儿坐了四五个威严的有胡子的人。两边排列着许多武装宪兵。在公案前站着十几个人,中间有她的父亲和母亲,还有那个八字胡的奇怪的人。她立刻明白,这大概就是审问了。宪兵把她押到公案前,上面坐在中间的一位问了她的姓名,年龄,籍贯,职业,之后就向她说:
“问你的话,你要老实地说,他们是已经招了的。你把你知道的通通说出来。”
她放声哭起来了,泪水在腮上迸流。两旁的宪兵叫她不要哭。公案上的那位又问她:“这些人你都认得不?”她胆怯地抬起头来,把那站在旁边的十几个人一个一个地看过去,都穿得非常阔气,是西装长袍的人物。有脸变成土色的,有垂着头的,她摇一摇头,表示都不认得。上面那人就指着那八字胡的人给她看,她点点头:“认得。”那人于是问起她来,她不知道要怎样开口才好,只用泪眼把公案望着。后来那人向她说:“你如果不说,是要给你吃苦头的呵!”她脊梁上通过一道寒流,全身都战栗了。终于,她鼓了鼓勇气,把自己看见过他到自己家里来的情形叙述了一遍。那人又重复盘问了她一番,之后,就掉过头去向着桂贤的父亲道:
“你知道你的罪吗?你们这样无耻地去做汉奸,不但出卖了民族,甚至把你们的儿女都拖累了!”
桂贤吃惊地抬起头来,这回才明白了那话的意义,用了诧异地睁得大大的泪眼把父亲和母亲望着:“呵,原来你们竟是汉奸么?唉,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唉唉,汉奸,汉奸,这是怎样可耻的事呵!”她看着父亲和母亲的脸,仿佛他们完全变了,在那**的脸上,好像每一条褶皱都藏着卑污的痕迹,彼此的中间好像立刻起了一层看不见的墙壁,互相越离越远,已不复再是自己的父亲和母亲了!而自己曾经朝夕相共互相亲爱的父亲和母亲呢,突然间没有了,消灭了,只丢下自己这一个孤苦伶仃的女儿!她想到这里,又伤心地痛哭起来了。
“不要哭!”上面的那人说道,“你还哭什么?这样的汉奸父母还要哭他们干吗?下去!”
她立刻又被押走了,很想回头去看看她的父母,但她的心突然一横:“是的,他们是汉奸!我还看他们干什么呢?”她刚刚一到原来关她的那间屋子,又有几个人拥到门前来了,问:
“这小汉奸问过了么?”
“完了!自己也背了汉奸的名了!”这一个屈辱的念头直刺进她的心脏,耳朵嗡的一声,两眼发黑,她就昏过去了。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她才渐渐醒了转来。她想,过去的那些该不是梦吧?该还躺在自己**的吧?但一睁开了眼睛,面前却还是砖墙的壁,还是被关锁住的屋子,她立刻又全身都战栗了。她愤恨自己怎么要醒来呢?就那么死去了不是很好吗?但她又试想着其实父亲和母亲都是清白的,平常对她都非常爱惜,给她做新衣,买很好的糖果,送她到上海的学校学习,难道他们会是汉奸吗?她于是又捧着脸哭了。但另一种念头突然又抓住她,她记起那有八字胡的奇怪的客人,在客堂里和父亲悄悄地叽里咕噜的景象,父亲一见她来就鬼鬼祟祟地把什么东西塞进袋子里,而母亲就站在父亲的后面。她又觉得完全明白了:呵,他们竟是汉奸!她于是不哭了,咬住牙齿痛恨。那问官的一句话仿佛还在她的耳边发响似的:“你们这样无耻地去做汉奸,不但出卖了民族,甚至把你们的儿女都拖累了!”她想到自己恐怕也要被枪毙,全身都就发抖起来,每条脉管的流血都像顿时停止了活动。她睁大了好像要爆炸了的眼睛,两手抓住头发,愕然四顾,但四围都只是砖的墙壁。她恨恨地想:“你们这样的父母呵!拖累得我好苦呀!”最后她决定:“死就死了吧!可是呵,呸,多丑!”她又觉得自己的可怜,又忍不住哭了。仿佛唯有哭的一法才能稍稍安慰自己的孤独似的。
第二天,听见有两个宪兵来开房门的锁,她的脸顿时变成了死灰色,屏住呼吸,紧紧把门盯着。门开了,一个宪兵向她说:
“你的父母都已枪毙了!你……”
她刚听了第一句,就“妈”的一声叫了起来,她的腿软,站不住了,颓然地靠在一张椅子上,简直像傻了似的。那宪兵叹道:
“可怜,这样的一个姑娘!”
另一个却接着向她说:
“你听着:法官已经判明你是无罪的,你可以回去了。”
那声音慢慢传达进她的脑里,她才哇的一声哭出来了。
她向着自己的家门走来的时候,只见附近邻居的许多人都站出门来把她紧紧地盯住,全都是那种尖利的眼光,好像乱箭般向她全身射来,她满脸羞得通红,不敢看他们,只低着头走。到了门口,就见有两个宪兵坐在门里边,小妹妹看见她就猛扑上来,一把将她的大腿抱住,哭起来了。她也弯下身去,抱住妹妹的头大哭。门外边挤满人了,许多脑袋都争着要伸进来看,同时起着嗬嗬的声音七嘴八舌地讲着:
“唔,放回来了!”
“留起这汉奸种子干吗?”
“真是做娼妓都是人干的,怎么去当汉奸啦!”
“哼,日本人我们倒不怕,可恶的就是这种汉奸!飞机来,他们就放信号,尽炸着我们老百姓!”
“真是干脆打死了痛快!”
“上海不是在马路上捉住过一个女汉奸么?比她大不了多少,也是什么女学生样儿的!”
桂贤吓得不敢做声了,全身都充满了一种恐怖,担心着众人真会拥将进来几拳把她打死。
“不要围着!不要围着!没有什么看场的!”宪兵向众人说。
桂贤于是拉了妹妹到后面的屋子里去,一进门,她身上就打了一个寒噤。只见屋子里非常地凌乱,抽屉开了,书架乱了,桌子凳子都没有整齐地在原地方,特别是纸张纸条满桌满地都是,她喊老妈子,老妈子也不在了。一种家破人亡的凄惨景象,使她又忍不住涌出了眼泪,无精打釆地坐在一张沙发上,好像木偶一般。
“呵,一切都变了!一切都完了!”
好一会儿,她又想:“怎么办呢?我这样了怎么了呵!还是把东西收拾起来吧!”她站了起来,把地下的纸张拾起,把床铺好,她想到这床还是母亲亲手铺过的,她又要哭起来,但一想到母亲是汉奸,她又用牙齿咬住嘴唇,竭力忍耐住。忽然一个宪兵进来向她说:
“你把你自己的东西收拾起来吧!其余你父母的东西通通都要没收,回头就要来运走了!”
她吓得张大了眼睛把宪兵望着,好一会儿,她又颓唐地垂下头来,这回真的伤心地哭起来了。小妹妹莫名其妙地也站在旁边哭。她想:“这真是完了!好,这些东西没有了也罢!今天这地方恐怕是住不成了!”她带着小妹妹坐了一部黄包车到表姐的门前来。她用手拍着门,拍了一会儿,才听见表姐在里边和谁说话的声音,接着就听见一种不急不慢的脚音向着门走来,她立刻感到非常兴奋,想到表姐一把门开开,就一把将她抱住痛哭一场,和她畅述自从被捕以来的苦处。但那脚音在门边停留了一下,忽然又回进去了,她立刻感到非常地惊异,“怎么呢?”又竭力拿手拍门,好一会儿,又才听见一个人出来了,这回的脚音却是慢吞吞的,一听就知道是老妈子王妈的小脚的步法。门被拉开一条缝,就伸出一张满是皱纹的脸来问:
“哪个拍门?”
“王妈,你怎么连我都认不得了!表姐在家没有?”
“没有。”短短的回答。
“那么姑母在家没有?”
这回的回答却是用的摇头。她感到奇怪起来了,这王妈,往常一见她来时,就连连喊她小姐小姐的,即使主人不在家,都要请她进去坐坐,而今天忽然变了,那脸色像铁板一般,一点表情也没有,她有点气愤了说:
“你说不在家,那么谁在家?”
“全出去了!只留下我一个人了!”
“那么我进去坐坐等她们吧!”
王妈的头却一缩,一下子就把门关上了。桂贤呆呆地对着门板,全身都仿佛失去了知觉。她想:“完了!连亲戚也不理我了!我在这世界真成了孤儿了么?”但她竭力咬紧牙齿,忍受着不让眼泪滚了出来。
她回到自己的家来,一种凌乱的景象,一种家破人亡的惨景又映入她的眼里,顿时觉得阴森的寒气向她全身包围来了。她立刻想道:“一个人处在这样的世上,还有什么活的意义呢?”她想到了服毒,想到了投水。小妹妹却在旁边要哭的神气喊道:
“姊姊!妈妈呢?我要我的妈妈!”
她望着小妹妹,又觉得她多可怜呵!这么小,谁照管她呢?她立刻又感到了自己的重大责任。“是的,恐怕只有到上海去的这条路了!那里有江玉珍她们,有我的许多同学,她们正在做战地服务团的工作,我也去做吧!她们这些都是我的好同学,一定都可以安慰我,而且重要的是我要去用救国工作来洗去这汉奸的耻辱!”她一想到这里,仿佛觉得前途还有着光明在闪烁。她咬紧了牙关想:“是的,我准备去忍受一切的苦吧!”
她决定了,就收拾行李,在箱子里还发现了一张母亲的一千多元的借据,是上海的一个亲戚开的票子。她想,到上海时,就把这钱收来作为救国工作的费用吧,于是就把它收拾起来。
终于她带了妹妹坐着火车到了上海的西站,只听见闸北那方面轰隆隆密密的大炮声不断传来,中间还夹着咯咯咯的机关枪声。一大团灰黄色的云雾遮没了半边天直升向空中,仔细一看,就认出那是房屋燃烧的烟焰。而西站面前的马路上,数不清的人们不断地忙碌着,许多卡车来来往往,有载着伤兵的,有载着难民的,每个车上都有童子军站在上面。桂贤立刻感到非常地兴奋和紧张:是的,现在自己就要和他们一样投到救国工作里来了。她叫了黄包车,把箱子放上,就同小妹妹一起坐了上去,车子直向租界上拉来。进了一个弄堂,到了江玉珍的门口,她敲了敲门上的铜环,那全身都非常活泼的江玉珍跳跳蹦蹦地拉开门,但一看见她时,却立刻怔了一下,她像电影正在放,忽然一下子断了似的。不过只是一会儿,随就笑起来了:
“呵,你到上海来了么?我们在报上看见你的……”
桂贤的脸涨红了,随即叹了一口气,眼眶里就涌起泪水。她一面感到惭愧,一面感到伤心,而另一面又感到感激。这几种情感同时涌了出来,搅成一种凄酸的味道:“是的,玉珍究竟是自己的好同学!”她们一道提了箱子,携了小妹妹进客堂来,刚刚坐下的时候,就看见一个女人的头在背后的门边伸了一下,她刚要喊一声“伯母”,但那头立刻就缩进去了,马上里边就在喊玉珍。玉珍向她说:
“你坐着,我进去一下就来。呵呵,你吃过饭么?我进去叫娘姨给你弄来。”
里面又在喊了,玉珍跑了进去。桂贤就听见她们娘儿俩在叽里咕噜,好一会儿,才看见玉珍满脸不高兴地走了出来,走路都懒懒的。桂贤心里一跳,立刻很敏锐地感到大概是关于自己的事情了,她局促不安地站起来问:
“姐姐,你们的战地服务团现在怎样?”
那个的脸色顿时沉下,无精打釆地回答:
“不晓得她们怎样。”
“姐姐,我这回也来……”
“对不住得很,”玉珍带着抱歉的样子说,“请你离开我们这里吧,因为我妈妈觉得你在我们这里不方便。恐怕人家会怀疑我们。”
桂贤完全呆住了,脑顶上好像被谁用铁锤一击,发昏了,眼前只见许多倏起倏灭的黑圈在玉珍那没有表情的脸上飞动。但她竭力镇静住,立刻拉了小妹妹转身就走出门来,忽然听见玉珍追着喊她,她心里就活动一下,以为她也许又来留自己了,但转身一看,却见玉珍提着箱子追到门前:
“哪,你的箱子!”就马上进门去了。
她想:“这一下可真完了!连好同学都不理我了!”她真想放声大哭,但已感到不像从前那么容易地一哭就哭出来,她于是硬起心肠喊了一部黄包车坐到旅馆去。她开定了房间之后,又下了一次决心,既然来上海了,还要作最后一次的奋斗。她把小妹妹关在房间里,就独个儿坐了车子再找另外一个同学去,但她刚刚敲开门,那同学站在门边一看见是她,就惊慌地向两边看看,只是随便敷衍两句就关了门进去了。她明白了,自己在同学中是完全绝望了,但这时已不觉得自己需要哭,只是感到一种无名的愤怒。她就咬住牙冷笑了一下,又决心去找找妇女界救亡协会去。她想:“把我整个的身体和精神献到无论任何艰难困苦的工作去,她们总该要收容我吧?反正我是什么也不顾的了!”
她想尽了方法打听,终于打听到妇女界救亡协会的地址了。她走进门去,就看见里面许多女人和女学生川流不息地进进出出,有的在袖子上还缠了一圈红十字的佩章。有的在裹什么白的东西,有的在缝灰的什么东西,显然是在做救护和慰劳这些用的,全都忙成一团。她走到一张桌子前,向那正拿笔在簿子上登记的一个女人低声下气地问道:
“请问,登记在什么地方?我是来加入的。”
那人抬起头来,把长发向后脑一甩,睁大一对眼睛望着她:
“你是哪个学校的?”
“嗯,我是××女校的。”
“你们学校不是已经组织了一个战地服务团加入我们这会了吗?你要做工作,应该由那里写一封信来。”
她怔住了,迟疑了一下说:
“不,我没有参加她们那个服务团,我想个人来加入,请你们……我是随便什么苦都……”
“那么你有介绍人吗?”
她又怔住了,好一会儿才嗫嚅地吐出了几个字:
“我……没……有。”
“对不住,你没有介绍人,我们又不知道你的来历,我们怎好让你登记?请你原谅,这实在是我们不得已的苦衷,因为近来汉奸活动得很厉害!”
这好像一闷棒,直劈在她的脑门上,眼前只见火星子乱迸,但她还不由自主地冒出一句: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我们要防备汉奸!”
她的眼前已经变成了昏天黑地,但她不知怎么脚却移动起来了。
“为什么?”她又问,但没有回答的声音,却只见眼前许多东西乱动,汽车,黄包车和人的流。但她的脚步只是不由自主地移动。
“为什么?”她又问了。忽然,她的背后发出一声猪样的尖叫,叫得很厉害。一只手突的伸了来拉她一把,她这才惊醒了,一看,原来是巡捕,巡捕把她拉在一旁,她才看见刚才猪叫般的东西是一辆雪亮的汽车,车子里的车夫在向她大声喝道:
“寻死么?”
汽车嘟的一声就驶去了。她想,刚才为什么不把自己一下子辗死了呵!她又无目的地走了起来,到了十字路口,只见许多人在乱跑乱喊:
“打汉奸呵!”
她立刻吃惊地站住了,定睛一看,原来一个男子被许多人包围着,在用拳头打,用脚头踢,而人们还在越聚越多,全都向那人打去。那人只是尖声地大叫。后来大家把那人的两手两脚提起来,就使劲地向地上掼去,又提起来,又掼下去,到了最后,就一点声音也没有了。她吓昏了,赶快用两手蒙着自己的眼睛。“我是完了!天哪,我是完了!我在这世上还有立脚的地方么?!”只见一辆汽车飞速地驶来,她就想迎着车头撞去。但她脑子里另一个念头一闪,就又站住了,“我就这样糊里糊涂死去么?不,不,我得死得一清二白!”她决定了,就向旅馆走来,坐在桌前写一封信,小妹妹在旁边拉着她的衣角哭,喊她,她都不理,一直写了下去,把经过情形写了之后,便这么写道:
……我的父母自然是汉奸,难道我也是汉奸么?可是亲戚不认我,同学鄙视我,我用了最大的决心来参加救亡工作,想从工作中来洗清我自己,我拿生命来献给国家,可是谁都怀疑我,没有一个人可以证明我的清白!我还有什么在这世界上活的意义?只有死才是我唯一的路!但我并不怨别人,因为他们是对的,他们怕人家怀疑,只恨我的父母昧了良心去做汉奸,使他们的儿女受到这样大的惩罚!我尤其恨的是日本帝国主义!我一家人都因了它而牺牲!可是我要打倒它是不可能了,只愿你们打倒它罢!我是死了,我把我的妹妹交给你们,她是清白的呵!我还有一张一千多元的票子,就拿去买救国公债吧!呵!永别了!我的中华民国呵!愿你永远健康!
她写到最后,忍不住抱头痛哭起来!小妹妹也哭喊着她:
“姊姊呀!姊姊呀!”
她把她抱在自己的膝上来,深深看了她一眼,“这是最后的一眼了呵!”她想。就越觉得这小小的妹妹可怜,她吻着她的嘴,又吻着她的额,不断的泪水珠流到了妹妹的脸上。最后,她咬紧牙关,不哭了,抹了脸之后向妹妹道:
“妹妹,你就在这屋子里坐坐吧。”
“不,姊姊,我要跟姊姊一块去。”
“不,妹妹,你是听话的,你不要去,姊姊去给妹妹买糖来。”
“好,姊姊多买点呵!”
“好的——”她回答,又哽咽着了。她把她放下地,自己就慢慢站起,走出房门来,她仿佛感到一切都从她面前消逝。
“姊姊!”
她一惊,回头过来,就看见妹妹站在门边,天真烂漫地把她望着,随就一跳跑出门来了,一把将她的腿子抱着,仰起脸来说:
“姊姊,我要去!”
她又觉得她的可怜,几乎又要哭起来了,但她立刻把脖子一挺,想:“这样是不行的!马上会要连死都不敢死了!”她就把妹妹抱进门内,关了门,就头也不回地匆匆走出去了。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十八日
1937年12月1日《金箭》第1卷第4期
署名: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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