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同归

凉月初升,清风凛冽,夜色淹没了一切。满树琼英,馥郁香气扑面而来,我静静地独立窗边,悠然赏玩,若有所思,一动不动,已完全没入暗夜。

这几个夜晚,我都陪在媚娘身边,今夜她与我坐一阵、说了一会话便乏了,困倦不已,安栖于软榻之上,早已睡去。

我闭眼靠墙假寐,万籁寂静,我听到宫灯在风中摇曳的轻响,听到树影婆娑之声、云烟深处的虫鸣,以及轻风拂过轩阁内粱木清音。

近处,似有一丝异声闪过,我有片刻的恍惚,刹那之后,陡然凝成了锐利。

一道雪亮冷光凌空划过,似落花飘零,破空发出“嗤”的声响,乍亮便倏然消隐,那是杀气。

这一剑迅捷如电,绝非寻常杀手可为,直向榻上的媚娘袭去。而媚娘仍在熟睡中,毫无自卫之力,眼看就要命丧与此剑之下。

我亦不转头去看,仅凭本能,左手一拍腰间的剑鞘,剑身一颤,长剑化为抹一精光飞出,若有丝毫偏差,生死立判。那刺客手中的银光“呜”的一声刺向媚娘脖颈时,我的剑也赶到了。

我手中的精虹直穿而去,毫无阻滞,鲜血飞洒而出的红艳色彩在暗夜中发出晕眩人眼目的凄厉之美。

倏忽之间,利芒全数隐去,杀气远去,其实,在刺杀从窗边发动的那一刹那,便被扼杀。

我掩口轻咳一声,轻擦去唇边的血迹,我转头望向榻上的媚娘。她依然蜷缩着身子,安卧好眠。月光洒在她的面庞上,她的容颜皎洁晶莹,大约是做了好梦,她唇角微勾,淡淡地笑着,丝毫不知自己方才险险地在鬼门关前走了一趟。

是我的优柔寡断造成了今日的局面,必须立即做出决定,改变这一切。

我在黑暗中立了许久,猛地惊醒,再不敢迟疑,仓皇间也顾不得许多,向李世民的寝宫奔去。

天际微白,有两个宫女与内侍在宫外候旨。

“明姑娘,你来得正好,陛下正发脾气呢。这药……”宫女见我前来,神情立即如获大赦,哀求地望着我。

李世民风疾缠身,烦躁怕热,他谴人从中天竺求得方士那罗迩娑婆寐,终日服食“延年之药”,以求病情得以好转。

“我知道了。”我长声叹息,从宫女手中接过汤药,大步走入殿去。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才到宫外,我便听见褚遂良的声音,我一怔,下意识停住脚步,立在门边,探身向内看去。

李世民阴沉了脸:“朕乃一国之君,为何不能看自己的《起居注》?”

一旁的长孙无忌连忙解释道:“史官只如实记载君王所为,不作虚伪赞美,亦不隐瞒罪恶。但若君王看到,定会大怒,所以历朝历代,从不给君王看《起居注》。”

李世民顿了下,沉吟道:“朕如今老了,有些事皆已忘了,阅览《起居注》,便可看到自己做错的事,将可以时刻提醒自己,不再犯错。”

“陛下究竟有何旨意,不如明说好了,臣等愿意照做。”长孙无忌稍愣片刻,忽眸光大亮。

“朕问你,《起居注》中可有记录明的事情?”李世民一蹙眉。

褚遂良不敢隐瞒,如实禀告:“有,从武德年间便有所记载,直到如今陛下专宠她一人,皆有详细记录。”

“删掉,全部删掉,一丝痕迹也不许留下。”李世民一挑眉,摆了摆手。

长孙无忌与褚遂良对视一眼,一同伏拜:“陛下,万万不可。”

李世民毫不退让,反而冷笑道:“朕再说一次,有关明的部分,全部删掉。”

“是。”长孙无忌与褚遂良万般无奈,却亦只能应承下来。

李世民长吁一声,看着颇有倦意:“朕累了,你们都退下吧。”

“臣告退。”长孙无忌与褚遂良自然不敢逗留,施礼后便都退了下去。

我隐在殿后,见他们二人走远了,这才举步进宫去。

“明,你都听见了吧?‘李世民瞥了我一眼,并不意外我的出现,他像是想起什么,“你说不想令天下人议论你红颜祸水、媚惑帝王,我答应你,不让史书记住你,如今我做到了。”

《起居注》是专门记录历代皇帝日常生活与言论的,皇帝无权干涉,既不能看,更不能修改。帝王们如此做,是尊重史官的职权与地位,而历朝的史官也是公正直书帝王的功过,从不加以掩饰。而李世民这个明君却在此时查看《起居注》,甚至进行修改,他不去篡改那杀害手足的玄武门之变,而是删掉了我的存在。为此,他犯了一个颇大的历史错误,影响干预了史官的公正性,给他的帝王生涯抹上了极不光彩的一笔。

原来,他所做的这一切,竟都是为了我么?

我茫然地站着,手中的汤碗犹如千斤重。

“你手中的药,是给我的么?”李世民望着我,露出一丝迟疑的神色。

“是……”我默然颔首,在他身边坐下,将药碗递给他。

李世民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他接过碗,放到唇边。

“世民……”我只觉一头冷汗,终于忍不住叫了一声。

“怎么了?”李世民顿了下,侧头望着我,目光温润如水。

我轻声喃喃道:“我从不求你任何事,如今我只求你一件事。”

“明,无论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但,”李世民眸中的温存之色已褪去大半,余下一丝凌厉,“但若你想为武媚娘求情,我绝不会答应。”

“世民,此事真的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么?”我按捺下剧烈波动的心绪,平静问道,“若我告诉你,我是一千多年后那个时代的人,我只是错落了时空,才与你相遇,所以我知道历史,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无可避免的,如此,你愿意收手么?”

“我与武媚娘,只有一人能存于世,绝没有转圜的余地。明,你可以救她一次,但你真能时刻防着么?我没有用过于激烈的手段取她的性命,是因为顾及你。我若要她消失,轻而易举。”李世民放下碗,轻轻摇头,神情讳莫如深,“我不愿意收手,换做是你,你愿意么?若我告诉你,媚娘将死于非命,这是历史,无所改变,你会不做一丝抗争,眼睁睁看她死去么?”

我不会……因为我们在本质是同一种人。我并不天真,也不是不知道人世间的肮脏,只是有些东西,我一直不忍舍去。

我深深地低下头,心中满是疲倦,一种很深很深的疲倦,那是一种孤身跋涉了万水千山,蓦然回首时,却发现原来所有的皆是徒劳。但脚下依然是绵延无尽的长路,我还必须走下去,直到路的尽头,那里只有万丈悬崖在等着我。

我忽然明白,那段无忧的岁月,其实早已结束了。只是到了此刻,到了这最后一刻,我才真正敢于直面早已破灭的幻觉,不再自欺欺人。

光影稀疏的烛火下,李世民望着我的蓝眸中闪出一道异彩,他仰首喝干了碗里的药,一滴不剩。

“世民!”我悚然一惊,却已来不及了。

李世民将我搂在怀中,他的面容与声音都仿佛是不真切的幻觉,他口中喃喃地唤着:“明,明……”

我靠在他的胸膛上,听着他平稳的心跳声,缓缓地露出笑意,心中再无一丝疲惫。

这一刻,我仍在戏中,所以我只能静静笑着,神色欢愉,假装没有半点伤感。

*

重叠纱幕垂曳及地,风吹如烟,香霭撩人,氤氲水雾中,媚娘仅着红色纱衣,赤足踩在软毯之上。

“母亲……”她一摆细腰,侧头唤我,她乌发微湿,面晕薄红,尽显沐浴后的慵倦姿态。

我轻笑着将她拥入怀中,也不去理会水珠蹭湿了我的衣袍,只以柔白的软稠拭去她发上的水珠:“呵呵,小女孩已长成大姑娘了。女大十八变,真是越变越好看了……”

“母亲笑我!”媚娘又羞又恼,不依地甩头躲开我,坐于屏风外的妆台前。

我走到她身后,捧起她的青丝,用乌木梳轻轻地拢着,发丝柔滑,丝丝缕缕地缠在我的指间。我从铜镜里看见她秀发间闪烁着流光溢彩的流苏,她丰润雅丽的绝色面容上漾着明媚笑靥,我的心却微微疼痛。

光阴缓缓流转,如烟往事一幕幕呈现。我似已回到多年前的武府中,与媚娘同榻而眠,清晨醒来,我立于窗前,静静地为她梳理长发。如此静美的时光,仿佛天边的那一抹晨光曙色,有着无限的憧憬,却又蒙着隐约的黑暗。繁华似锦之下,多少韶光成灰。

我浅笑,声音缓淡:“媚娘,我曾笑言,日后你若出嫁,我定要为你绾发。如今看来,此事怕只能成空了……”

媚娘的身躯忽然一僵,却随即扬唇,她巧笑倩兮地侧头望着我,媚眼如丝,呵气若兰:“母亲,将来定有机会的。陛下病危,假以时日,这宫中的一切,都是我们母女的。”

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她也只敢于我说。我无言地看着媚娘眼中闪动的精灿光芒,她如一只浴火而生、有着五彩斑斓羽毛的凤凰,却无人知道她的翼上淬有剧毒,将毁人于无形,一如她唇边那如花的倾城浅笑。

媚娘从小便最会惹是生非的,她看到姐姐被欺负,立即去找人家报仇。我用戒尺狠狠打她,她亦不哭不叫,只是站得笔直静静地看着我。别人有的东西,她没有,她千方百计,用骗用偷,她也必要得到手。她的目标明确,步履坚定,绝不会躲起来痛哭或者默默忍受,挫折和失意对她而言绝不是不可逾越的困难,奋斗不息,力争上游。她既不会像我这般自怜自艾,也不会如我一般瞻前顾后,比我更知道自己要什么,比我要理智,当有一天她能看破自己狭隘的天地时,就是她真正成就帝王霸业之时。

我静静地为她绾起长发,在她的髻上插上一只羊脂白玉的发簪。

“母亲,你梳得好漂亮。”媚娘腰肢拂柳,眉眼横波,笑得比夏花更艳,她明媚若朝阳的笑容,令我忽然觉得做女子真是美好。

我轻抚着她的发,轻不可闻地说道:“媚娘,若有一日,我不在你身边,你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母亲,你说什么?!”媚娘却听见了,她立即回头,紧抓着我的手,“母亲,你不是答应过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抛下我一个人了么?!”

我直视着她,清晰地辨出了她眸中的惶恐与悲伤。我不由在心底轻叹,纵然残酷的环境逼迫她不得不迅速长大,却仍不能完全掩藏心绪,她的心中却仍有一块柔软的之处。

她将来的路途注定孤独,永无歧路,永无回程。这世间再无另一条路,可与之相交。

而我一生的轨迹,不过成就了她的一段旅程。

我最后能给她的,只剩祝福了。

“明姑娘,陛下病危,请你速去含风殿!”内侍匆忙入内禀报。

“知道了,我立刻便去。”我没有迟疑,立即答道。

“母亲!”媚娘惊唤一声,将我的手抓得更牢了。

“傻丫头,我只去一会,立刻便回来陪你。”我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手背,轻巧地挣脱开去,转身大步远去。

“母亲,我等你回来!”媚娘的声音遥遥传来,我却再也没有回头。

凉风袭来,夜幕降临,我抬头看着血红的天空,脑海闪过李世民那双锐利的蓝眸。我的身躯一颤,却没有犹豫,只是紧紧拉衣袍寻找温暖,快步走向含风殿。

我踏入殿中,虽然殿内灯火通明,却仍显得冷风飕飕,暗沉一片。里头早已跪了一地的人。我并未上前,只是静静地立在人群之后望着。

“太医!如何?!”李治跪在床边,面色十分憔悴,他看着站在一边忙碌了一整晚的几个御医,急切地问道,“父皇的病情究竟如何?”

御医们见状不好,立即全数跪了下来:“陛下他……陛下的病情前些日子原本已有些好转,不知为何却忽然……恕我等愚昧,实在寻不出病因……”

“寻不出病因?”李治声音哽咽,险些哭倒在李世民榻前,一旁的长孙无忌赶忙扶住他。

“臣知道原因。”李淳风拨开众人走上前来,“陛下是中毒了。”

“中毒?!”长孙无忌大惊,连忙追问,“禁宫之中,是何人下毒?!”

“这……”李淳风欲言又止。

“淳风,不用再说了,朕心中有数,你们暂且退下。”李世民忽然睁开双眼,下令道,“只留明一人。”

“陛下!”李淳风忍不住提醒,李世民却将手一挥,“下去!”

众人不敢再有异议,全数叩头行礼,纷纷退下。

我缓缓走上前,跪在李世民的榻前,轻抚着他消瘦的脸庞:“你早知道了?”

“是,从你手中接过那碗药的时候,我便知道了。”李世民的脸颊轻蹭着我的手掌,语气依然温存,“我在赌你最终会不舍我喝下那碗药,但,我发现,我错了。”

我是放手赌了一次,赌李世民会毫不迟疑地喝下我递的药。而后,我赢了,看着他一饮而尽,毒药穿肠,我赢得心痛。但,事到如今,我才发现,原来是我输了,而且输得彻头彻尾。曾经爱过,便注定了要走这一遭轮回。我天生就是不祥之人,我就是恶人,

我酿就了多少枭杀的仇恨、绵延的悲哀,如今这一切不可收拾,所有的恶果都必须由我自己来尝。

“明,你后悔了么?”李世民轻笑着问道。

“没有。我不后悔,若可重来一次,我仍是会做如此选择。”短暂的寂静后,我轻声答道,“我是媚娘的母亲,即使是牺牲掉我所有的一切,我也不会令她受到一丝伤害。”

“我知道,她是你的一切,你心中始终对她怀有愧疚。”李世民听了我的回答毫不诧异,他微笑道,“而我也不悔,因为这是我亏欠你的。”

“呵……”我想起了自己多年前的那次诈死,在与李世民相视而笑的一刹那,我看到他眼里闪过一丝萧瑟。

“明,我恨你啊,真的恨你,恨你恨到魂不附体。我恨你当年如此狠绝,不惜一死也要逃离我,我恨你与别的男人生下一女,我恨你选择了你的女儿,而取走我的性命……”李世民的话语虽重,但不舍犹存,“我知道你一直是向往自由天空的女子,是那种不靠任何人也能活得很精彩的女子,我不能,也不舍得折去你的羽翼,禁锢你的自由……但我当年仍是重重地伤了你。”

我不得不闭上眼睛,抑制那迎面而来的撞击瞳孔的痛楚。淡忘,其实有很多种方式,而我们偏偏选择了最坏的一种,裂帛般的疼痛,生生地撕扯着彼此。

我们都曾倔强地认定自己是正确的,却难得回头望一望。当他人为了生存而改变自己,而自己又为此妥协多少?最终一样面目全非。

“嗯……”李世民痛苦地呻吟起来,他体内的毒再次发作。

我伏下身,冰凉的唇,以最坚定的姿态,抚平李世民脸上一切因为痛苦而抽搐的细纹。

遥远记忆中那个跨着白马,如风飞驰般的女子,拦住自己脚步的枷锁都被毫不留情地一一挣脱开,获得了最轻盈的姿式,却不知道,自由和寂寞仅一线之隔。

失去了所爱男人的日子,自由变成了更长的寂寞。最心碎是相思苦,最动人是少女情。如今回想起自己年少时那未经沾染的青涩眼神,悲伤就溢满心怀。

而他呢?

得到了锦绣河山,手握无边权力,身后无数臣民高呼万岁,他是否就能没有一丝遗憾?

我们都未曾后悔自己的选择,而今,稍微回头张望,是否可以握紧某样东西呢?

爱情有千万种,而结局却只有两个。

“明,我喝下那碗药,不是为你,是为我自己。”李世民强撑着,艰难地开口说道,“我不想欠你,一点都不想……”

“呵……”我忍不住轻笑起来,泪水却慢慢滑落脸颊。

他不是那种会为某个人而去做某件事的男人,就像他此刻的举动也因为他自己,他是为自己而做的,他就是这么一位傲睨万物的男人。

我与他所有的一切,如今回想时只剩结局与起头,在那些深爱的日子里,别无所求,爱意深得恨不能互为血肉。可惜,并不是每一个人一开始就能学会如何去爱另一个人,也不知道与爱同来的还有伤害。

而今,叹,远多于恨。

“明,我败了,我承认,最后,在你我之间,我是败者。”李世民的声音淡得听不出一丝情绪,语气如此淡然,仿佛旁观,并不曾陷入,“我高估了自己的心冷,高估了自己的心狠,不曾彻底的忘却,就不可能无卦碍的前行,不舍便不得。功成、名遂、身退。明,我仍恨你,但是,我愿意重头再来……”

李世民的手臂松松地环着我,并没有刻意的收紧禁锢,但为何我仿佛找到了如同停泊港湾的安心与依赖。

我低低地笑着,终于泪流满面。

我刻意与他拉开距离,却又如此想要靠近他。他是那凌空的火焰,令人畏惧被烧成灰,所以逃离,却又令人情不自禁地奢求温暖,所以靠近。他原本是恨的,却在恨的角落里发觉,爱本是恨的来处,恨的缘由,只是爱。

呼啸着的风旋刮入大殿,烛火坠地,挂着的帘帐绢帛接触到烛火,立即熊熊地燃烧起来。

“明!”李世民眼中映着火焰,他在漫天火光中蓦然回首,“你快走吧!”

“世民,你说过,你愿意重头再来,我也愿意。”我泛开一抹浅笑,拥紧了他,放任自己。

“好,重头再来……”李世民吃力地抬手,他缓缓摊开手,掌心放着两颗如血般艳丽的耳钉。

“赤幽石……”我眷念地伸指轻抚着光滑的石面,口中喃喃自语,“可惜,已碎成了两颗,再也回不去了……”

李世民清亮却又低沉的声音,烟雾般在我耳边缭绕:“明……明……明……”他喃喃念着我的名字,仿佛永生永世的咒语,束缚我不羁的灵魂。

浮生若梦,在意识缓缓飘出身体的瞬间,所有的纷争与爱恨都如烟花寂灭,只有彼此的名字,将被带入另一个世界。

我终得了解脱,即将乘风归去。朦胧中,我瞥见了赤幽石隐隐发出的亮光,流动着诡异的红,艳丽得令人沉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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