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大雪,我深夜醉酒,朦胧中挑灯。
今晨醒来,看木窗上旧漆斑驳,**出腐木的疏松质地,寒风一吹,碎屑便白发似的一丝丝往下掉。
窗外一株只开半朵的梅花,它在冬天的风欺雪扰中尤自抱紧了**的双臂,在枝头傲然独放。
我缓步而出,离开宅院,周围是人声的潮,那声浪几乎要将我浇灭,我只能选择远离。
满目飞雪,我昭然若揭,指间纸鸢轻飞独舞,心中漫延着着异样的火,火蛇七窍乱蹿,令我愈加浮躁。
手上微一使力,发丝般的线便轻轻断了,纸鸢没了束缚,飘然而去。
我仍是不服,放步前去追赶。
天如漏了一般,雨雪霏霏,惑人眼眸,应接不暇,无休无止。
目眩神迷间,眼前豁然,一座朴素的孤寂宅院,窗临曲水,门对青山。那墙由红石砌成,经岁月风霜,红石色几不可辨,唯余黛色。纸鸢似有迷恋,越墙而入。
我犹未死心,翻墙入院。
寒冬风冷,四周一片岑寂,院中百花便凄凄然失了韵致,倒是一丛细瘦的梅树花蕾欲动,风雅至极。花簪摇曳,顾盼生姿、脉脉传情,款款伸来朗朗疏枝。
仿佛误入桃花源的武陵渔人,如此美景引得我频频回顾,疑有花妖巧笑嫣然闪身而来。
一架软榻藏于梅花丛中,榻上细铺白色狐裘,一尘不染,如云似梦,远胜那金玉衾褥。
一个白衣女子侧躺榻上,安卧轻寐,那薄情随风而去的纸鸢如今正乖顺地落入她的怀中。
我谨慎走近,不免屏住呼吸,凝望这犹如飘然于云端中的女子。
她犹闭双目,在我的凝视中没有哀乐地躺着,似庸懒不肯起身,碧鲛轻纱曼拢,抚向她如清泉般流泻的九尺青丝。
我忽然无法直视她的容颜。
冰肌玉容,销魂蚀骨,素极之艳丽,美得如此忧伤。她令人窒息的美,足可将人逼到了绝境。
卷睫轻扬,刹那流光,秋水明眸,夺目迫人,望见我,她也不讶异,只轻轻问道:“你是谁?”
她的声音如同仙纶玉音,曼妙不可言。
倾国容貌的女子,竟还拥有流泉一般的声音,世间只此一份的绝色。
完美无瑕的女子。
“我,我……”我只被她望了一眼,心头一阵即跳,兀自面红如羞,顿觉狼狈,仓皇中险些扑通跪地,只含糊地答道,“在下,狄,狄怀英……”
“狄怀英?”她微微一愣,复又问道,“狄仁杰?并州人氏?”
“你,你怎知晓?”我愕然。
“竟然是你……”她凝视着我,忽低笑出声,“只因此处离并州不远,我亦是胡乱揣测。”
“你,你究竟是人是仙?”我痴痴望着她不沾纤尘的如花笑靥,蛊惑般地问出口去,立觉失态,慌乱道歉,“在下唐突!但绝无轻薄之意,望姑娘莫要怪罪!”
“呵……”她再笑,目光平和,“我自然是人。山野村妇又怎敢当‘仙’字?反倒是公子你,恐怕不是个寻常的行路之人吧?”
“嗯?”我仍是呆怔着,为她这一笑,心弦又颤了颤,
她眸光清亮,专注而认真地打量了我一番道:“公子仪表堂堂,目有英气,风神如玉,定是名门之后。”
我被她如此望着,又听她如此盛赞,一时羞赧难以自制,不由自主地反问道:“哦?名门之后?”
她颔首道:“名门之后,犹可至王侯之家,或不低将相之门。”
我心中恻然,只是苦笑着摇头。
她挑眉道:“怎么?我说得不对?”
我语气低迷道:“我如今两袖清风,碌碌无为,又怎说得上‘名门’二字,恐怕连‘中人’也谈不上啊。”
她侧了头笑道:“如此说来,我是猜错了。”
我望着她道:“姑娘请继续说吧,在下洗耳恭听。”
她含笑凝望着我,像是识穿了我的心事,闲闲地说道:“狄仁杰,字怀英。祖父狄孝绪,任贞观朝尚书左丞,父亲狄知逊,任夔州长史。你通过明经科考试及第,出任汴州判佐。”
“你,你……”我倏地瞪大了双眼,险些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错愕中竟哑口无言。
她转目见我不发一语,便问道:“怎么,我又猜错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半晌后才缓慢开口:“不,不,姑娘所言极是。我正是通过明经科考试及第,出任汴州判佐。家父确是任夔州长史。只是,姑娘你、你怎会知晓?”
“习武之人与读书人,皆手有厚茧。只是习武之人是掌心、虎口处有茧。而你食指处稍稍凹陷,中指平滑,无名指关节处有厚茧,说明这是一双常年执笔的手。”她自言自语般地说下去,“而你身上所穿的是定州所产的织锦制成的圆领袍。而在本朝,没有功名之人大多穿着斜领袍,若有功名之人,按制必着圆领锦袍。因此,你定有功名在身。”
“这……”我仍是无言,却不由地心生钦佩之意。
“狄公子既已任汴州判佐,虽是八品下的小官,但你如今年纪尚轻,未来仍不可知,若肯勤勉,应是仕途坦**。只是你却面有愁色,想来必是遇见棘手之事。”她的眼眸未曾流转,只直直地盯住我的眼睛,“关于此事,我亦有听闻,狄公子似被人诬告,如今归家受审,对么?只是诬告何事,事情原委我确是不知。只是不难揣测,以你如今年少轻狂的凌厉锋芒,嫉恶如仇,初入官场又稚嫩生涩,不谙事故,不知周旋,定是把某个官子给得罪了,才招来此横祸。我说的对不对呢?”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她,良久之后,才沉重地颔首:“我自恃身有抱负,心怀天下,恃才傲物。对江湖草莽的不屑,对官场走狗的蔑视。如今才知,这只是文人可悲的清高,读书人的通病。可怜,只因这是骨气。可悲,只因这只是仅存的资本,可笑,因为心中仍有酸楚,仍有不甘。”
“但更可爱,因为这是难得的真性情。圣人曾说,人不可无傲骨,但不可有傲气,其实兼有者方是世间第一等的妙人,因为他们傲得表里如一,他们敢做常人不敢为之事,”她轻笑一声,眸中却无取笑之意,“只是如此傲性的人若低声下气、干谒功名恐怕只会惹一身不合时宜的飞灰。官场上,讲究多磕头少说话。像公子这般有傲骨的人却不得不多次承受曲膝的屈辱,想来也确是令人唏嘘。”
“事已至此,我亦无话可说,只是心有不甘。”我淡淡地说着。
“公子不必懊丧,穷途未必末路,柳暗花明,此事或有转机也未可知。”她的声音如流水般滑过我耳畔,“吉人自有天相,若有贵人相助,公子不仅能化险为夷,且定能加官进爵。”
我低头轻叹,只当她那是安慰之语。
冬日轻寒微风,踏过梅林,**向更深的夜幕。梅枝兀自轻颤,暗影浮动,似有一人正穿林而来。
“狄公子,今日便到此,你先走吧。”她悠悠的话音传入我的耳中。
我心中明白,她是不想来人望见我,却仍是不舍:“若我想再见你……”话一出口,我自觉失仪,慌忙低头。
“公子日后若想再见,在梅苑后门轻扣三下,便可入内。”她似有些讶异,而后温和地笑道,“如此一来,公子也不必翻墙入院了……”
看着她欲笑非笑的脸,我羞赧地轻咳一声,施礼道别后便转身大步离去。
将要步出梅苑,我终是忍不住回头,来人正缓缓走近她,将她连同裘被打横抱起,往屋中去了。
那人身形伟岸,一袭偈雪金丝轻裘,光华如仙。
如此风采的男子,是她的夫君吧?
这个突然的发现,使怅惘如潮水般向我袭来。
冬风愈急,一瓣落雪随风中扑上我的衣襟,轻若鸿羽,悲欢俱淡。
*
翌日清晨醒来,若不是衣襟上犹有梅之幽香,我便要只当那是春梦一场。
我的官司愈闹愈大,眼看着便要有牢狱之灾,幸而出任河南道黜陟使的工部尚书阎立本亲自受理了我被诬一案,他明察秋毫,弄清了此事的真相,还我清白。
冬末,天气出奇地寒冷,我终是按捺不住,再去梅苑。
轻扣朱门三声,我便安然入内。
庭苑中,古木青砖皆覆大雪,一泓碧池浮冰泠泠。
我撑着油纸伞,惟恐惊扰,缓步轻移。
一丛白梅,花开似雪,玉洁冰清,典雅韵致,风致绰约。
她倚在软玉轩**,一袭月白轻绡纱衣,望见我,亦只是平静地颔首,流泻而下的青丝与泼墨的眼眸一般颜色,刹那间直透人心底。
我不由看得痴了,气息微窒,连惊叹声亦不能发出,踉跄着迈出几步,伞却跌落于地。
她似未看见我的失态,只轻轻问道:“公子今日复来,莫非是我当日之言应验了?”
我掩饰窘态,弯身拾起伞,回神似的说道:“是,姑娘之言全中!果有贵人相助!”
“那贵人可是河南道黜陟使阎立本?”她抬手轻拢鬓边的乱发。
“你,你怎知?!”虽有前次的相会,如今听她如此一说,我仍是颇为震惊。
她眸中莹莹薄光,是洞悉一切的睿智:“阎立本不仅还你清白,且发现你是一个德才兼备的难得之才,他以元老之尊竟向一个初出茅庐的八品小官当面致歉,并赞誉道,‘仲尼云:观过知仁矣。足下可谓谓之河曲之明珠,东南之遗宝’,并举荐你为并州都督府法曹。他爱才之心,举贤之意,颇有贞观遗风。而你年少轻狂,锋芒太露,却是因祸得福。”
我惊骇得没了言语,半晌才徐徐说道:“姑娘身在山野,为何会对朝中之事如此熟悉?”
她笑而不答,唇角流出一丝狡黠之态。
我知问不出结果,目光一转,望见案上的笔墨纸砚:“姑娘莫非也好文墨?”
“聊以自娱而已。”她轻描淡写道,“听闻公子书画自是一绝,今日可否让我一饱眼福?”
“那在下便献丑了。”我亦未做推辞,铺纸,研墨,提笔,墨色少染,挥毫纸上:飞雪漫漫,一川荒草,满园英落,池边树石,枯树生花。
“好笔法。”她饶有兴致地望着,赞道,“轻点微勾,梅花的风致立现,生机盎然自不可言说。”
我得此赞誉,心中自然欢喜,一时飘然:“姑娘过誉了。此画尚未完成,不如由姑娘来结尾。”
“既如此,我便不知量力前来添足吧。”她微笑颔首,手腕微动,逸笔草草,信手而出。
寥寥数笔,自有仙骨玉肌。水竭笔涩,轻描淡抹,微墨枯笔,气韵却不止。疏影横斜,白梅数丛,迎风而笑,仿若水墨淋漓,墨吐满纸,旷如无天,密如无边。傲梅在空中舒展,云雾缭绕,莹然白雪,花上凄然似有泪。图中的题款,连绵飞动的狂草,一气呵成,下笔豪放,不可遏制的情怀,气息一脉相通,跌宕曲折……书画落成,却似小儿手酸,嘻笑间,浓茶洒翻满纸,我先前所画的数枝梅花随即黯然失色。
再多的惊叹亦抵不过我内心的震撼,我突然对所学所知没有了信心,仿佛被噬尽了鲜血,我的坚定与自信,被她展露的技法消磨得了无痕迹,她对书画的造诣显然远在我之上,我所有一切,在她面前似只是一本正经的儿戏,羞愧与茫然瞬时错乱地在我心头滋长。
“绝世才华必是多年寒暑磨砺而成,观高山流水一样的画,是缘。所谓书画,也就是一个人种种修养到一定程度,非要诉诸笔端不可留下来的墨迹。”她似未觉我的慌乱,只凝目于砚,神色宁静,“字画关乎技法,却更关乎性情。技法再好,气韵不好,终是流俗。
我平气静虑,稳住心绪,收拾起失意彷徨,重新振作了精神,从哪里跌下便从哪里站起。知耻近乎勇,技不如人,亦要坦然,我要借这个时机,看个分明:“姑娘对书法造诣远在我之上,若姑娘不嫌狄某粗鄙,可否指点一二?”
她凝视着我,眸中微有精芒浮现,复杂神色,似欣慰,亦似了然:“指点二字万不敢当,日后公子若是闲暇,请来小苑坐坐,我亦想向公子讨教。”
若旁人说出如此话语,我只当矫情,但此话由她口中说出,却是这般诚挚,令人难以拒绝。
我情难自禁地颔首。
一丝欣然妍丽的笑意从她的唇角掠过,轻轻地拂上我心间。
云淡风清的如水君子之交,便由此开始。
我自幼喜好舞文弄墨,以览万卷书为乐,涉猎甚广,亦有所得,数年未有知己,与她却是一拍即合。
我执意唤她先生,她婉拒不得,亦只得作罢。
我知她爱书,每次都会带一些诗书给她。未曾相邀,却有淡淡默契。
美丽而孱弱的女子,不胜风寒,裹着厚厚的狐裘,那苍白如雪的病容,却更添幽美。
古书半卷,清酒一壶,秃笔半截。她吹笛,我抚琴;她挥毫,我泼墨;评画对酒,共论天下大事、治世宏愿、抱负豪情、鸿图伟略、道德文章……丹心交付天地,功名抛之脑后。
独倚寒窗,一灯如豆,我于灯下细品那幅墨梅,低吟、浅唱、泼墨、挥毫、冥想,相思。
“你在做什么?”母亲捧着一盅暖暖羹汤立在案前。
“没做什么……”我想得入神,竟未察觉,慌乱中立即将画卷起。
母亲望着我,语中隐有责难:“近来你每日魂不守舍,书也不读,只去后山,究竟是为何?”
“我,我只是心绪烦躁,踏青散心而已……”我支吾答道。
“你若要散心,也万不可再去后山了。近来多传闻,说后山中有花妖出没,妖艳狐媚,专引年轻男子沉沦迷恋。”母亲凝重地道,“那花妖美貌异常,无论男女,凡是见过她的人,魂灵便在瞬间为她所夺。”
花妖?无论男女,凡是见过她的人,魂灵便在瞬间为她所夺?
我心中一悸,倏地想起她的倾国容颜与绝世风华。
“我说儿啊,你年纪也不小了,却迟迟不肯成家。”母亲未觉我的异常,只絮叨地说道,“普通的小家碧玉你看不上,才貌俱全气质高雅的大家闺秀你又嫌太端正呆板,究竟怎样的女子,你才会动心呢?”
“我……”我语塞,脑中却只浮现她的影子,冷艳无双,清冽凄情,却绝玷污不得。
我匆匆地将母亲送走,一夜难眠,索性前去梅苑寻她。
天色微亮,虽已是夏日,但暑气仍未上来,一泓碧水,白莲纷绽,迎风轻舞,苑中浓荫遮天,反倒有几分湿润的凉意。
初阳投下长廊玉栏的影子,仿佛寸寸光阴,一丝丝黯淡,又一缕缕发亮。
她倚栏而坐,发髻松挽,着一袭月白男子儒生长袍,长衣宽大,仅在襟口精密地刺着素淡的云纹,翩翩有如少年。
多少日子了,我以为自己早已心如止水,不料只这淡淡一瞥,心中仍有止不住的涟漪,层层散去,却又缓缓缓聚拢过来。
我悚然一惊,母亲的话顿时涌上心头。
那花妖美貌异常,无论男女,凡是见过她的人,魂灵便在瞬间为她所夺……
“你今日是骑马来的?”她侧头望着我。
“嗯?”我一愣,下意识地反问,“先生如何得知?”
她轻描淡写道:“昨夜有雨,梅苑前有一片水洼,若你是徒步而来,靴上必会沾上泥渍。”
“是啊,我确是跨马而来。”我抬头看她,晨光微明,风声憧憧,有若云雾遮掩,她似藏在浮光暗影中,我心中一怵,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今日晴好,正是踏春的好时日,不如我们……”我倏地住了口,因为她正深深地凝视着我,我只觉手心发汗,顿时讷讷不能成言。
“好。”她应道,流盼的眸光飞掠过一丝淡淡的喜悦。
“那请先生稍候,我去将马儿牵来。”我已打定主意,她跨马上,我自当马夫,为她牵马。
“不必了。”她眸中闪出清慧的光芒,曲指仰天吹了一声长哨。
一匹白马由树林深处款款而来,它的毛色洁白如雪,绸缎般顺滑光亮,背部的鬃毛被风吹得犹如一团燃烧的白色火焰。
“追风……”她轻抚着白马的脊背,声调怅然。
我上前想扶她上马,不想那马却警惕非常,冲我扬脖嘶鸣几声,褐瞳中尽是敌意。
她用脸颊蹭着白马的鬃毛,口中喃喃,那马儿便低下头来,双膝微曲,任她轻盈地飞身而上。
“驾!”她轻啸一声,马儿便电驰而出。
逐风凌虚,云波漫步。春色三分,春光无垠。
兰麝生芳,百鸟徘徊,瑶花芳草,鲜嫩青莹,绿意萌发,湖光山色,妩媚入骨的娇艳。只是这引人入胜的美景,却也夺不走她半分的美丽。
素袖如玉,白裾似雪,如释放了羽翼的白鸟,惊落了一群飞鸿,湮没在那纷扬如絮的漫天花雨间。
她仰首朗声轻笑,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她的笑声,如珠玉飞溅,畅快倾泻,微挑的眉眼里藏着一抹放肆,再不是女子的温婉秀丽,而是属于男子的飘逸潇洒。
浑然天成,世间仅得她一人。见过她的若是女子,便期望她是女子,而见过她的男子皆想,幸而她是女子。
平日里她美则美矣,却犹如一樽无悲无喜、精雕细琢的人偶,如今这般,是稍微沾染了些许世间的人气,天地仿若都在弹指间黯然失了色,我心神恍惚。
多少长夜怔忡,多少寒衾空寞,那如传说中的一见倾心,朝朝暮暮,束缚了天地。
那片春光旖旎的寒意料峭里,一阵凛冽刺骨的寒风倏地袭卷而来,将她的青丝勾挂到一枝枯萎的梅树上,她几番努力,却始终无法解开。
我连忙上前,想将那枯枝折下。
“不。”她却轻声阻止,“这枯枝来年依然勃发,万不可夺了它的性命。”
“那……”我为难着。
她却轻轻一笑,雪亮匕首挥出,已将青丝斩断。
我犹自惋惜,她却不以为然。
我转身悄悄地将那缕发丝解下,发丝细腻柔软,挽在我的手上,熏得人情思昏昏。我心神一**,不敢有丝毫亵渎,慌忙收进衣兜,贴身藏好。
猝然间,她在马背上一颤,痛楚地低呼出声。
我大惊,催马上前,只见她蹙紧眉头,手紧捂着唇,面上已无半点血色,却有一缕殷红由她掩口的指缝间渗出,触目惊心。
“先生!”
她单薄身躯轻晃了下,便由马上坠下,我张了双臂,却落了空。
一骑乌驹风驰电掣般地从后赶上,马上人影一闪,来人已将她搂入怀中。
我下了马,仰首望他。他逆着光,初阳金灿之芒沿他伟岸身躯弥散开来,众星拱月般映着他健魄的背影。
她已疼得双眉拧紧,身子微微抽搐,额上全是冷汗。
“明,明,莫怕,我在这,我在这!”只听得那男子低沉浑厚之声切切呼唤,将她紧紧搂在宽厚坚实胸膛中。
“世民……”咬得苍白的薄唇间,只溢出一声如梦呓般的叫唤,而后她再无半点声息,只软软地倒在来人的怀中。
那男子起身抱起她跃上马去,风卷残云般地去远了,春光映着他孤傲的身影,是如此的坚不可摧。
世民?!世民!这天地苍穹,唯有一人敢有此名,但,那人早已逝去多年,不可能……我反应不及,只呆立当场,回神间眸光一转,却见在花丛繁盛之色彩遮掩下,似有人影在繁华灿景的间隙中一闪而过,随即淹没。
竟有如此多的人暗中跟随着我们,而我竟浑然不觉。
背后冷汗涟涟,我强自镇定,回到梅苑,才入朱门,便听脚步声轻起,我抬望看去,却见一队玄衣侍卫,各个怀抱干柴油桶,默然挡在前方。
“我……”先前来过梅苑数次,却从未见过如此阵仗。她,她呢?我正想开口问话,几柄虎视眈眈的快刀却硬生生地映入我的眼中。我虽心中焦急如焚,却也只得恭敬问道:“在下狄仁杰,想见……”
“你们几个将柴火准备妥当。”为首的玄衣侍卫吩咐众人,而后他一脸漠然地转身在前带路,“随我来。”
“在此等候。”领我入室,那侍卫只冷冷地丢下短短一句,便将我一人留在屋中。
镂花窗格筛下精灿阳光,静静地落在清幽的画屏上。
我静等片刻,终是按捺不住,起身绕过画屏,走入室内。
冰绡纱帘薄如蝉翼,在风中轻轻舞动,依稀可辨出榻上半躺着的人影。
我瞬时慌了手脚,进退不得,只得避于帘后,不敢再动分毫。
她依在那男子的怀中,微闭双眼,原本就瘦得可怜,如今面色苍白得骇人,似乎又清减了不少。九尺青丝如烟如雾地泻了满榻,身上披着的雪白锦袄越发显得空虚。
檀木案上,一碗汤药中腾起几缕若断若续青烟,清苦的药香在这温暖的屋中左右迁延。
“喝药。”男子的脸隐没在阴影里,他轻轻端过汤药,递到她的唇边。
她伸手抗拒:“不,不必了,我早已是腐朽之躯,苟延残喘着,喝再多的药,亦挽救不了什么。”
“听话。”他的手似轻轻一颤,而后坚定地说道。
她亦不再抗拒,依言乖顺地将药服下。
他拭着她唇角残留的药汁:“院中桃花开了,我抱你去看好么?”
“好……”她沉默片刻,幽幽一叹,“多少年了,对你我而言,宁静与安稳从来都是海市蜃楼。但此刻,仿佛的一切都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不是仿佛,是真的。只要是你所希望的,我无一不为你做到。”他柔声道。
“无一不为我做到?”她的声音忽然有些慌乱,“怀英呢?你要杀他?”
“这些日子他来梅苑寻你,你以为我全然不知么?”他低沉的语调,颇具威胁,“我对此视而不见,只因他能令你真心欢喜,而今日他竟大胆到怂恿你离苑出游,我绝不姑息。”
我悚然一惊,缩在帘后,一动不动。
“出梅苑是我自己的意愿,与他无关,你不可迁怒于他。”她渐渐平静,“放他走,我答应你,绝不再见他,也不再出苑。”
“太迟了。”他不紧不慢地回答,“今日你纵马出游,只怕早有人望见你,麻烦将会接踵而至。”
“是我的错……”她轻吁道,“害你为难了……”
“唉……”他的叹息悠长而无奈,“看来此处也不可久留了……”
她低头:“怀英在哪里?我想再见他一面,我还有些话要对他说。”
“狄怀英能令你真心欢喜……”他默然不语,忽道,“多少年了,你……难得会开怀大笑……”
她一怔。
“你从没真心笑过……”他轻抚着她的缕缕青丝,语言艰涩,“从前,你的眼虽望着我,我却总猜不透你的想法,偶尔你笑的时候,我却觉得那只是苦。我却仍喜欢你对着我笑,因为只有你笑的时候,苦涩的双目才会透出些许温暖……如今,你依然是如此美丽,而我……早已老去……”他俯下头,轻吻着她的鬓发,“我拥有世间最美的女子……”
“你还曾拥有世间最无边的权力、最巨大的财富、最忠诚的臣子、最无畏的将士、最锋利的宝剑……”她抬手拥着他,清丽出尘的面容隐含悔恨,却更添了几份入骨的媚惑,“若不是我,你……我对不起你……我生就是个不祥之人……一切的罪孽皆由我而起……”她目光幽静,“我此生亏欠的人太多,秦大哥,武信,甚至伯当大哥……然而我亏欠最多的,却是我的女儿……”
“苦海大师曾对我说过,此生我最想要的东西,只能得到一样。明,我们已说好了,此生已尽,过去的种种,早与我们无关。”他反拥着她,轻轻摇头,“如今,我拥有你,亦只有你。”
她静静缩于他的怀中,纤细无骨的身子,勾起人心底无限的爱怜。
似听到声响,他微蹙眉,并未回头:“狄怀英,进来。”
他早已发觉我在帘后了?我尴尬地缓步上前,垂首讷讷地不发一语。
男子起身,淡淡麝香与我擦肩而过,屋中只留我与她。
我立于碧绡罗帐里,全身舒畅,恍如置身幻境,细细一嗅,竟似有一缕梅的暗香。
“怀英,过来吧。”窗外微雨细沐,碧意尤鲜,她捧着白瓷茶盅,将茶水注入杯中,白暇的手掌端着细瓷杯,澄透的茶水竟如同是从她的手掌里流出来一般晶灿。她似只是光影浮动中的一缕魂魄,仿若只一瞬的眼波流转,便再也触不到她的存在。
“先生……”已知她将不久于人世,我语调哽咽。太美的东西原本就是让人绝望,不适宜在世间久留。
“先生,往后我不能再来此了么?”我心中恻然,忍不住问道。
她将杯盅递于我,犹豫片刻,终是说道:“若是有缘,他日自会相见。”
我无法做到如她那般慧达圆融,她犹如美艳的**,致命,迷醉,伤神,总令人心里有说不出的慌乱与迷惘。
“我……”她的衣上有宁静的寒香,令我渐渐沉静下来,心境空明,再无挂虑,急欲一诉衷肠,“先生,我……”
“怀英,你知道么,我有一女,她与你一般年纪。”她似知晓我所思所想,轻轻打断我的话语,“数年前,因形势所迫,我只能与她分离,此生,怕再难相见……”
她有一女,与我一般年纪?!这怎么可能?!依她的面容看来,她不过双十年华,又怎会……只是我被她眼中的淡淡哀愁感染了无限的伤心,恨不能替她哭一场,顿时忘了自己的卑微爱恋。
“我此生已无依恋,她是我唯一的牵挂。但我却无法在她身边守护她,心中有愧,所以,”她深深地凝视着我,眸中点点晶莹,“怀英,答应我,若有一日,你与她相遇,请尽你所有的一切,替我守护她,好么?”
她神情静寂,显得郑重,那样明澈的目光,令我下意识想要避开,怕她眉宇间那丝轻愁会触动我的心痛,但她眸光里的专注与认真,却令我避无可避。她的声音仿佛自我的心谷深处响起,很远,又很近,我艰难而沉重地允诺:“我答应你。”
她的眼波映出迷离色相,像流星飞闪,而后浮起淡淡喜悦:“多谢。”
“他,是你的夫君?”我望着窗外遥遥的伟岸身影,含糊地问道。
“是。”她微怔,而后粲然挽出一朵微笑。
至此,我完全明了,暗黑或素白,她的芳香只为一人——那个为她的绝世风华打开缝隙的人。最初,是他为她拭干满脸的泪痕么?
我暗自苦涩,心怀如棉,暗藏孤意与深情。深情是一枚毒针,刺伤的却是自己。我悚然心惊,我渴盼的繁华旖旎的一生,莫非只是错愕的空梦?
她取出木笛,横笛而歌,如一脉坚韧的香,从容之韵,将岁月轻拈在指尖调笑戏弄,她不自觉地美,世人的崇拜、沉迷、疯狂、痴绝、追逐……似都与她无关,她不明所以,只一味地美下去。
我静静地坐于她身边,默然倾听,只觉现世清宁、岁月安稳。
斜阳的微光从树阴中静静淌下来,风过,枝叶微动,牵曳着树影婆娑**漾,她的身影在清冷的夜风中逐渐不明,我踏着石径小路,一步一回头。
“狄怀英?”那男子忽然现身,立于阶上居高临下地俯视。他着一袭暗花金丝白衣,腰上系了碧雅丝绦,看似儒雅俊美,微勾的唇角却浮现了沉积已久的冰冷与骄傲。
“在下狄仁杰。不知阁下是?”我竭力想表现出强硬之态,不令自己落在下锋。
灰白的鬓角显示着他已不年轻了,却风姿依然,神采依旧,眉梢眼角全是是睥睨天下的傲慢与拒人千里的冷淡。他与我并肩走出小院,踏上泥泞山路,眼前重峦叠嶂,他凝神望着,似喃喃自语道:“此处山势险要,真是易守难攻。”他顿了下,自嘲地笑道,“没想到这么多年了,看山川,还是离不开攻守……”他居高临下地立着,如同一只盘踞山巅的猛虎,白云清风亦只能在他脚下匍匐。
莫非他真的是……我抿着唇,开口想问,终还是忍住了。
他忽又说道:“狄仁杰,我要你忘了这里所有的一切。”
“不。”我断然回绝,“在下并非多舌之人。梅苑之遇,我终身难忘,将永留心中,却绝不会道于外人知,玷污这回忆。”
“呵……”他轻笑,于丛间举花一嗅,稍稍柔和了唇角,绽出看似善意的微笑,他眉宇一挑,“你可以走了。”
我又是一震。这个男人,他身上既有文士的风雅,又有武将的英气,狂傲的姿态犹如天上惟我独尊的神,这奇特的气韵,令人心下不敢对他有任何不敬。
我压抑片刻,终是忍不住问道:“请问,先生她究竟患有何疾?”
先生面色苍白得有些病态,我甚至时常闻得她衣上的隐约清香,不是熏香,亦不是脂粉的香气,似乎是……药香。
突兀的问题使他抬头望我,那一瞬间的神情令人心惊,深蓝的眼眸冰如沉寂千年的凝冰,隔绝了一切的探测。
那神情充斥着死亡气息,太接近地狱。我只觉天空簌簌地暗了下来,仿佛被人拖到了十八层地狱,迎面尽是狰狞嚎叫的恶鬼。
我突然害怕他的接近,不自觉后退了一步。
这便是先生口中“深爱她的好夫君?”么?为何从他的眸光中,我看不出任何与爱有关的情感?我甚至不信有如此冰冷眼神的人会拥有世人的情绪。
“只要能医治好她,哪怕倾尽我所有一切,也再所不惜。”他沉默许久,而后出乎意外地回给我一个解释。
他话语中的担忧,是我能听出的唯一的真实,令人立时动容。
“我知道,如今,你是用最珍贵的药材,艰难地延续着我的生命。”无奈的话音悠悠传来。
我愕然回头,她正姗姗地由曲径回廊处转出。望见我,她微笑淡淡,温和而疏离。
我正神思恍惚,只听他问:“你可有好些?上次我寻来的药有效么?”
她唇角缓缓牵出一线笑意,徐徐答道:“大夫都说那雪莲是难得的好药。只是我陈疴已深,恐怕……”
他双眉遽然一抖,似被寒气冻伤,而后他轻笑两声,拥住她的肩,以低不可闻的声音喃喃道:“孩子话……”
他眸中那无法掩饰的矛盾,那近乎恐惧的关怜,那种爱、怨、愤怒、五味杂陈的情绪……这才是心系一人必有的反应吧?
若是她死在自己面前,我亦会如他那般,倾尽心力去挽救她。
天妒红颜。
她的美定是令上天妒嫉,只是上天又怎忍心真的将她毁灭?面对她,无论是谁,都生不出一丝的恨,半分的怨。
浮似清风,飘若柳絮,轻盈胜雪,她是如此地不易呵护。
初春时节,却有瑟瑟凉意浮上心头,他们伉俪情深,我只能选择黯然离去。
行到山下,却见一群人凶神恶煞地往山上赶去。
听得其中一人说道:“听说此山有花妖出没,魅惑世人,待我们将她擒来!”
“对,将她擒来!”
众人情绪高昂,眼底都透出一丝贪婪之色。
“太迟了。今日你纵马出游,只怕早有人望见你,麻烦将会接踵而至。”
那男子的话浮上我的心头……
至此,我终于明白为何她从不踏出梅苑一步。并非有人阻止,而是她自己不愿。
曾历人世风雨的她想必早已明白自己的美是异数,是煞与孽,是罪。只愿没有窥探与惊扰,始信不为人知是一种幸福。
我大惊失色,正要上前阻止,却望见前方一片火光冲天。
“快看,后山那庄院着火了!”众人哗然,一片骚乱。
梅苑大火,燃尽垂死的冷香。
我想起了那些抱着干柴与油桶的侍卫,终于明白。
决绝,何须多言。
我知道,是我给她带来这场灾祸。从此天涯遥遥,芳影无踪。
我所有的记忆,也都成了幻觉,成了满纸荒唐言。一缕情波,欲近还远,情孽难舍,我必定要穷尽一生去偿还。如被烈火灼伤,疼痛过后却甘之如饴。
我大病了一场,病中昏昏沉沉,依稀回到梅苑。
梦中,她犹如画中人闲散而行,白绢纱裙,九尺长发曳地,声音依然那般温暖动听:“怀英,若是有缘,他日自会相见。”
是的,若是有缘,他日自会相见,缘尽当如此。
她是云烟深处照影而来的惊鸿,而我只是有幸在人间邂逅了她一瞥而逝的倒影。
或流连,或伤怀,任我把拳头捏碎,却再也挽不回那锦绣繁华。
那缕断发被我绣进香囊中,贴身藏着。
病愈后,我全力为官,不久便升任大理丞,一日,左卫大将军权善才误砍昭陵柏树,陛下大怒,下令将其处死。但权善才罪不当死,我上奏力保。陛下疾言厉色道:“权善才砍伐昭陵之树,是使朕不孝,必须杀之!”
我神色不变,据法说理,陛下勃然大怒,便要将我一同治罪。
珠帘晃动,皇后轻描淡写几句话将我的危机轻轻化解。
陛下拂袖而去,皇后又问道:“狄仁杰,你为权善才据理力争,若为此丢了性命,必是悔之晚矣。”
“回皇后娘娘,臣为官多年,自然深知此举的利害关系,对娘娘与诸位的良苦用心亦是心领神会。”我徐徐说道,“只是臣不愿顾惜自己的前程而屈枉国法,去讨陛下的一时欢心。”
“唉……你果真不悔?”悠悠女声叹道,我微怔,恍惚中见到一名女子向我缓缓而来,她的足音寂寥,似钟鼓暮云之下**起的寥远回音。
她在我面前驻足,微笑着凝视我。
外披绯红群芳锦衣,璎珞晶灿,她如一枝怒发的牡丹,娇艳花瓣上犹有出尘的清香。眉眼横波,淡粉轻黛,腰肢拂柳,妙态纤姿,那唇边柔雅的一笑,依稀是昔时模样。
先生?!
我惊诧得手足俱软,理智全无,只能怔怔地与她目光流转交错。她衣着华美,容貌艳绝,只是眸光极冷,如暗夜般冷窥着世人。
她不是先生。
先生的笑容犹如天地初开时的第一缕晨曦,而此生,再无人会那般无暇地对我微笑了。
她裙上所绣的金灿飞凤,刺目闪耀,那无情的冷光,清楚地提醒着我,她是身份最为尊贵的女子,与我判若云泥。
“怀英,你知道么,我有个女儿,她与你一般年纪。数年前,因形势所迫,我只能与她分离,此生,怕再难相见……”
我终于知晓她是何人了……
“我此生已无依恋,她是我唯一的牵挂。但我却无法在她身边守护她,心中有愧,所以,怀英,答应我,若有一日,你与她相遇,请尽你所有的一切,替我守护她,好么?”
莫名的伤痛突然来袭,由心尖奔泻而出,狂涛巨浪般拍打过来。
我闭了闭眼,是悲哀的沉沦亦或是决绝的领悟?
她又问了一次:“狄仁杰,你果真不悔?”
我握紧了胸口的香囊,顿时细汗尽泯,冰凉的手有了暖意。
我仰首,一字一顿地说道:“臣—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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