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端端的兄妹之情,给掺了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难免尴尬。不如不知道得好。
想他虽是怪我,却是最聪慧玲珑不过的人物,当然知道我来多了于我于他都是有害无益,料他生气也不会生多久,我遂摇着他手臂,乖乖认罪道:“是啊,阿墨最不听话,自己一自在,就把三哥丢脑后了。刚看到初晴姐姐送来的风筝,忽然便想起以前三哥春天时总会亲自带了我放风筝,特地带进宫来和三哥一起来放。”
萧宝溶盯着小惜手中的风筝,神情微见恍惚,轻声噫叹:“哦……那时么,你还小,三哥自然陪你一起放风筝。如今……你已经大了,不用三哥伴着了!”
“是吗?”我的眼眶热热的,低声道:“可我为什么觉得……我只要站在三哥身边,就一直很小?便是再隔上三年,五年,或者三五十年,还是那个只想三哥伴着的小女孩?”
萧宝溶牵我的手蓦地握紧,发出一声仿若呻吟般的叹息,然后手腕一带,已将我紧紧拥到怀里。他很瘦,锁骨硌着我的肩,闷闷的疼痛从肩头一直传到心口。他的胸膛也不如寻常人结实。我听得到那一下一下的心跳,格外的清晰和激烈,和他眉目间的平和宁谧判若两人。
“阿墨,我陪你放风筝。”他静静地在我耳边说道,“只要三哥能做到,三五十年后,依然会陪你放风筝。你依然是三哥一心想陪伴着的小女孩儿。”
有泪水迅速涌出,又生生被我逼入眼眶。
“好啊!”我笑着回答,除了声音略尖,听不出半点担忧和悲伤来。
离了他的怀抱,我扬手让小惜她们打开木盒,取出风筝。
小落持了那只凤凰,仰头一瞧,已笑道:“不成呢,这里都是才长的竹子,树木又多,没法放风筝啊!”
我笑道:“没关系,我们到景宁宫外面的草地上放。那里空旷,地方又大,放个三五十只风筝都没问题。”
萧宝溶蹙眉:“这不行吧?”
“我说行就行啦!”我笑着,径将他拉着,一路悠悠闲闲地走向门外。
萧宝溶低声道:“阿墨,三哥不想连累你。”
我懒洋洋道:“偶尔为之,三哥连累不着我!”
萧彦虽提防着萧宝溶,可若是放风筝这等小儿女才作的游戏,他定会想着我是念起了往日的兄妹之情,何况又在大庭广众之下,绝不可能有所异动。以他对我的疼爱,顶多嘀咕两句,还不至于会因此为难我或萧宝溶。
门前守卫虽是森严,但见是我亲自领人,只是垂手肃立,再不敢出言阻拦。
我步履轻松地跨出了门槛时,萧宝溶的步伐却沉重起来,甚至慢慢地顿住,回头看那墨底金漆的颐怀堂匾额。
我笑道:“三哥,怎么了?”
萧宝溶怅然轻叹道:“我在这里住了快有大半年了吧?都不曾有机会看过这个颐怀堂的外面给修整成什么样子了!”
屈指算来,他在这里住了近八个月,又在上阳宫那种根本不是人呆的地方病了好几个月,也亏他素来沉静,还能耐得下来,甚至连性情都不曾有丝毫改变。若换成是我,只怕早就疯了。
当然,还有个更惨的拓跋顼,被在一方斗室生生关了七个月,算是把我们两人曾经的美好彻底关到心门之外了。
不过他比萧宝溶幸运。后来救了拓跋轲,算是将功赎罪,他依然会是北魏最尊贵的皇太弟。
我喉咙发紧,忙笑道:“三哥不用急,总会好起来的……总会好起来的……”
萧宝溶便不说话,只是放慢了脚步,缓缓打量着周围的环境。那种恍如隔世的怅惘,让我心里一阵阵地发酸。
这里本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如今连同他本人,都已沦落在他人手中,连看一眼也成奢侈。
不能一直让他这么下去。所谓的终身幽禁,纵然是衣食无忧,这辈子也算是毁了。不知道我要在多久之后,才能设法说服萧彦,将他放出颐怀堂来。
日初长,天乍暖,春风吹碧,春云映绿。景宁宫前,果然是一派春意盎然的好风光。
小落小惜把那只金鲤放了上去,轮流执着线;萧宝溶却和小时候一般,先帮着我把那只七彩翅翼的凤凰放上了天,看着它迎风招展于空中,活灵活现地飞扬着,似要直入云间,方才不慌不忙地取起留给他的那个美人儿风筝,一边逆风往后退着,一边缓缓地松着细绳。
他放我的轻松,放他那只却费了好大的力。有几次明明已到半空了,忽地便一头栽下来。可怜那小小的美人儿给跌了几次,已是灰头土脸,连竹架都松动了。
我笑得打跌,拉着线走到他跟前,拿丝帕给他拭了额上细细的汗珠,高声道:“三哥,让我来试试吧!”
萧宝溶微笑道:“如果是个美少年,我就给你;可这美人儿么,我要定了!”
这话说出,连小落小惜也撑不住,哈哈地笑了起来。
此时甚是空旷,无遮无拦,笑声传出,便不时看到这里那里的人头悄悄伸出,又悄悄缩回。
如今我是宫中人人都想趋奉的,萧宝溶却是宫中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真不晓得这些宫人们看到我们两个在一起玩得开心,会是怎样的惊讶和猜疑。
但我只看到萧宝溶冰雪般的面庞浮出的出尘笑意,嗅着夹在青草芳香中的杜蘅清气,便觉一切都值了。我不想多考虑他人的眼光,只需考虑怎样将萧宝溶这份难得的愉快延续下去。
终于,他的美人儿也放上去了。
明亮的阳光下,那石榴红的衣裙衬着蔚蓝明净的天空,耀眼而美丽,倒也看不出那磕歪了的骨架和沾了灰的衣裙了。
萧宝溶携了我的手,与我并肩站着,欣赏着翱翔于空间的风筝,微笑道:“阿墨,这个美人儿别扭半天才肯听话,怎么看怎么像你呢!”
我忙撇嘴:“三哥,我才不像你那美人儿呢,我像这只凤凰!”
继续放着线,努力地让凤凰站到三只风筝中最高的位置,我得意地笑道:“瞧,我就和这凤凰一样,漂漂亮亮的,飞到最高!”
萧宝溶柔声道:“凤凰飞得再高,再尊贵,也不过是一种有灵性的鸟儿,随时可能被驯养;我的阿墨却是个活生生的美人儿,纵然摔得再多,跌得再惨,也能再次爬起来,飞到最高,最远。”
我心中一动,已是跳得剧烈。
我这三哥,连说话也不肯明着说。想告诉我一些道理,却在指着风筝说话了。
微微发怔时,萧宝溶的美人儿已经攀上了一头,越过了凤凰,飘动的衣带不时拂到了凤凰翅膀上,奇异的出尘含笑姿态,果然比凤凰高贵美好几分。
正体味着萧宝溶的言外之意时,忽听得一声激动的惊呼:“惠王爷!”
我和萧宝溶一齐回头注目,却是吏部尚书晏奕帆,穿着一身厚实的朱红官袍,又惊又喜地冲了过来,抹着汗水便跪倒道:“惠王爷……您还好么?”
他的声音已在颤抖,往日那双精明的眼睛,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激动和钦慕的神情。
可这时岂是他论及旧情表示仰慕的时候?他想害惠王,还是想害他自己?
我走上前一步,将萧宝溶掩到身后,截口便道:“晏大人,惠王身体未复,至今无力管理朝政之事,今日好容易略好些,我才陪他出来走走,晏大人若有什么事,直接告诉我便使得,不要劳动我三哥。”
晏奕帆给我疾言厉色一说,这才醒悟过来,额上的汗水滴得更厉害,急急道:“哦……下官才见了皇上出来,见了……安平公主在此,特来给公主请安。嗯,惠王也许久不见了,下官一时惊讶,失态了,失态了!”
萧宝溶清浅一笑,从容道:“本王这一向缠绵病榻,你们有事多向公主请示吧!她的意思,便是本王的意思;她的富贵平安,就是你们的富贵平安,懂吗?”
晏奕帆深深垂头应了,喉间微微听得哽咽。
我只怕他失态了落人眼目,淡淡道:“奕帆,如若没事,先行出宫去吧!我和三哥玩得正开心呢,别来扰了我们的兴致!”
晏奕帆立时明白,恭声告退,却终究忍不住,在转头的一刹那,借了擦汗的机会,悄无声息地拭去眼角的晶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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