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人物的籍贯

——林黛玉、妙玉这两位名字中带有“玉”字的少女,是曹雪芹心目中至美至纯的女性。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烟花三月下扬州”,苏州、杭州和扬州,在中国文化传统中,永远是人文荟萃,商贾云集,仕女风流,诗情洋溢的城市。所以,曹雪芹在《红楼梦》里,很明确地标明林黛玉为扬州小姐,妙玉为苏州姑娘。其他大观园里的女孩子,都笼统地归为金陵人氏。这两位名字中带有“玉”字的少女,是作者心目中认为至美至纯的女性,所以,他再借用籍贯背景,将人物的情致烘托得更鲜明,人物的风彩,也就更凸现了。

如果,那位弱不禁风的林黛玉,不是扬州小姐,那位不僧不道的妙玉,不是苏州姑姑娘,而都是山东、河北一带女孩子的话,说不好在感觉的什么细微处,恐怕要有一点不对味了。我这样说,绝无对不同地域存有褒贬之念,更无北方小姐较之南方女士逊色的意思。其实,《三国演义》里的貂蝉、《西厢记》里的莺莺,都是黄河以北人氏。据传说,貂蝉为陕北米脂人,而莺莺大概是山西人,至今当地还有一些附会的遗迹存在。但读者有一种奇怪的“阅读栅极”现象,只留下感兴趣的部分,而略去,或不想,或根本不在乎那些无所谓的部分。貂蝉是哪里人,莺莺是哪里人,读者不在意的,也不去追究。但扬州的林黛玉,苏州的妙玉,却认为是再好不过的地域为人物生色的事情。

同样,“燕赵古称多慷慨悲歌之士”,若是相反,如果《水浒传》里的及时雨宋江,不是山东郓城人氏,而是家住杭州西子湖畔,在秀山丽水中长大,首先那黑宋江的黑,就没来头了。而那个打虎的行者武松,不是山东清河人氏,是生于吴侬软语的江南水乡的话,想象他竟是喜欢吃鱼虾蟹贝,吃菱角莲藕,并小酌黄酒的好汉,也会产生一种不对头的感觉。吃这些食物,喝这种酒,能打得了老虎嘛!人物和地域似有一种互为因果的关系。

《三国演义》一书,是根据史实再创作的一部小说,刘备、张飞河北涿郡,关羽河东解良,曹操沛国谯郡,孙权吴国富春,那是无法改变的了。但属于作家创造出来的人物,如这部书里最出色的、也差不多是唯一的女性貂蝉,就没有明确标出是哪里的人。我想,也许作者觉得把这位美人定位于哪一个具体的郡县,都会产生某种美学思维的局限性。假如明指米脂,大概有背北人豪壮粗犷、南人文雅婉秀这种普遍观念,于是,干脆就采取没有籍贯的籍贯,给读者一个更加广阔的想象余地。

到了鲁迅先生,他对于作品中的人物籍贯,主张“嘴在浙江,脸在北京,衣服在山西”的,所以,他写到阿Q的籍贯时,只是说了“未庄人氏”,而未庄在什么省什么市什么区什么乡,小说中只字未提,是读者根据其中乡土风情的描写,大概以为是鲁迅先生的家乡绍兴吧?当然,这种不“专用一个人为骨干”,“是一个拼凑起来的角色”,属于现实主义文学中创造典型人物的描写方法。但他又说:“有人说,我的那一篇是骂谁,某一篇又是骂谁,那是完全胡说的。”这里面我们也能忖度出先生免得无谓麻烦的隐衷在内。《阿Q正传》在孙伏园先生办的《京报副刊》上连载时,就有不少人站出来认为是骂自己。这种自作多情,很被鲁迅先生嘲笑过的。

三十年代,有一位名叫易君左的文化人,写了一部书,书名《闲话扬州》。大概对扬州颇多不敬之词,结果引起扬州人的公愤。有人还为此拟了一副上联,“易君左闲话扬州,引起扬州闲话,易君左矣!”在报纸上登出来征求下联,也不知后来有人对上没有?四十年代,黄佐临先生拍了一部很不错的喜剧电影《假凤虚凰》,由于片中被讽刺的主人公是理发师,我记得发生过上海的理发师同业公会,动员从业人员跑去包围电影院的事件。看来,人们对于艺术作品中人物籍贯的敏感,发展到行业、职务等等多方面的禁忌。鲁迅先生所用的泛指法,便为怕招灾惹祸的作者遵奉为要旨。

所以,现当代作家,与古典作家一个最大的不同之处,就是尽可能模糊作品中人物的籍贯,甚至尽可能淡化人物的职业、职务、职称的特点,免得写了某个不怎么样的人物,引起同籍人的不满,说你别有用心;也免得写了某一级干部为反面人物,以至所有同级干部都认为你在含沙射影骂他。于是,曹雪芹用过的这种表现人物特征的手法,便不为近代作家所采取,真是很遗憾的事情了。

我常想,随着文化水准的提高、生活质量的改善、视野的日益开阔、信息的迅捷广泛,人们在看问题、做事情、作判断时,态度应该会从容些,心胸应该会豁达些,幽默感应该会增多些,又不是指着鼻子,点名道姓,何必那么急于对号入座?在这一点,我很佩服古人的雅量,《金瓶梅》里那位臭名昭著的**棍西门庆,标明是山东东平府人氏,从来没听说明清两代那里有人发出微词,找兰陵笑笑生的不是,这一点宽容,是值得大书特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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