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又起, 颤动沈香轻纱薄裙,流风回雪。
沈香小心窥探一眼, 知晓谢青这次来金垌县没有其他衙门官吏随行, 不然见到旧友,难保不认出她身份。虽说沈香的嗓音已变,又穿衣梳鬓, 扮回女儿郎, 等闲也不会往旧友身上想。毕竟普天之下,容貌相似之人还是很多的。
沈香思忖世情,稍稍俯低了头,后颈绒发间,那一枚茶色小痣若隐若现。
谢青身量本就比她高,再加之姑娘家挫下颈骨, 自然将春景尽收眼底。
沾染无尽欲念的一颗玲珑小痣,似朱砂, 似金箔, 明晃晃的, 待人采撷。
谢青避开眉眼,为难地想:他没有要唐突小香的,只是月夕花朝,乱了他的心性儿。
沈香出头冒尖已是招眼, 她不欲过多现身, 于是朱口细牙一启, 软声道:“民女两个弟弟少不更事,开罪了谢提刑, 请您大人有大量,饶过他们一回。”
言语来回的周转与机锋, 她也打好腹稿,擎等着谢青来对阵。
也是奇怪,沈香掌心濡了热汗,竟有那么一丝怕他。
“好。”
莫名的一声,是谢青说的。
沈香错愕抬头,正撞入郎君温润如玉的墨眸里。他弯了弯唇,和煦地对她笑。
嗯?沈香有点懵了。这么容易就救下人吗?不和她拉扯一番吗?
沈香心间打鼓,扑通扑通,一时间闹不清谢青究竟成什么样的郎君了。
横竖人已救下。
沈香不会惹事多问,她给孙府家奴使了个眼色,大家伙儿忙齐力搀孟东城和和孙楚回府中疗伤。
沈香走了,谢青也没有多的动作。他仍旧垂眉敛目,指腹细细摩-挲佩上的水头极足的玉扳指,仿佛在忖度奸计。
他不开腔的时候,自有一股子凌然威压袭来,震得人彻骨严寒。
底下的官吏审时度势,眼下更畏惧了。
果然吧,不能开罪谢提刑,这厮油盐不进,若想弄死一个人,定教其尸骨无存。
嗯……但其实,谢青只是习惯不声不响揣度私事——小香止了拟男声的药了,娇媚的女声流滑入耳,勾人心魄。原来她的本音如此温婉动听吗?真可惜,他听不得更多了。
若是让官吏们知道,凶神恶煞的谢青仅仅在回味一些儿女私情,恐怕一口老血都得吐出来。
另一边,沈香今日太乏累了。
她到底是小娘子,宴席往来不必她出面。
于是,沈香早早归了寝室。上榻前,她去厨房提了热水来,简单泡了个澡,窝入锦被里。
被衾很蓬松,是用柔软羊毛填满的新被。明明还是炎炎夏日,却因近日不停落雨,天气寒潮,孙婶娘唯恐她受风着凉,一意孤行要给她盖上的。
这方面,长辈的任性,沈香虽感无奈,心里却很受用。长者的偏袒与包庇,有时就是这样不讲道理,也失了分寸感,却不让她排斥。
全心全意待她好,就如同……真正的家人一样。
沈香恬静地笑着,闭上眼,陷入黑甜的梦乡。
夜半时分,她被煌煌烛光照醒,睡眼惺忪间,她忽然想起,烛火还没熄。
沈香趿鞋下地,肩上只披了一层薄薄的葡萄藤纹松霜绿底长褙子。
刚要拿白瓷罩子盖灭火星,暖黄色的火苗一动,映出屋外徘徊的颀长身影。沈香对这一道影迹太熟稔了,从前红罗帐中,谢青也总要作怪。
交叠的缱绻啊,恍如隔世。
她叹了一口气,冲那一道明晃晃的人影:“您进来吧。”
门外身形儿一顿,似是局促不安,手都负在背后。
良久,郎君清冷的嗓音里,掺杂一丝受宠若惊:“我……可以吗?”
扮作衣冠楚楚的自矜郎君,明明窃喜心计得逞,却仍要对外装腔作势。
谢青,真是一如既往奸猾啊。
沈香无奈问:“若我不请您进来,您会走吗?”
“……”沉默。无尽的沉默。
郎君不爱听的事,他就缄默着,不欲作答。一年了还没长进,这般好看穿。
或许是怕沈香恼他,谢青隔门,含笑聊起旁的:“竟教小香发现了行踪,是我夜里叨扰你了。”
“您映在我窗纸上明煌煌的一个人影,皮影戏一般绞着,很难看不见吧?”沈香还要补回笼觉的,不想同他粘缠,“门没关,您进来吧。”
“是。”
小香要见他。
意识到这一点,谢青心尖梢头都粘着糖蜜汁子,满腔爽利。
硬朗地指骨搭在门上,小心翼翼拉开,唯恐夜风吹了沈香。入屋后,他又得体地阖上了门。
漏进来的那一缕风,携过郎君袖缘的沉香。绵密的心绪**漾起,沈香后知后觉回过神来,这是她曾教他调的私香。
原来,他一直在用。
很难说这种感觉算什么,心尖上扎刺,生出绵绵的、密集的酸痛。如冷牙咬了冰碴子和酸梅一般,疼得刺骨,入骨三分。
也不是初初分离那股子痛彻心扉了,她不再对他死心塌地,也没觉得前尘旧事有什么割舍不了的。
只是遗憾、茫然,也无措。
原本相亲相爱的人,许诺白首余生的两个人,原来也会因世情而分道扬镳。
破镜难圆,覆水难收。
她很想问谢青——后悔吗?
可沈香一旦这样问出,便是给他“死灰复燃”的机会。
她不愿意了。
吃过的苦难,再尝一回,剜心的痛楚,再受一次。
那不是痴情,那是傻。
她傻够了。
谢青却浑然不知自己已被沈香踢出局外,他以为苦心亲近,日后再偿还沈香想要的通天官途,他们有机会重归于好的。
但谢青不知,世上很多事,并不是谁错多错少,或许仅仅迟了那么一步,便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勉强不来的。
两人静默着,谢青唯恐她赶他走,小心寻话谈天:“小香独身入住,不知再添些防备心吗?夜里门窗也不上闩,若有歹人潜入,该当如何?”
沈香笑了下,意味深长地道:“除了谢提刑,似乎没人会大半夜来女眷闺房探问。”
她喊他“谢提刑”啊,谢青落寞地低眉。
“抱歉,是我开罪你了。”谢青涩然开口,顿了顿,又强牵起一笑,“不过,小香没防备我,我很欢喜。”
蹬鼻子上脸的货色。
“……”沈香该怎么说呢?太困倦了,一时没想到?
罢了,两人都分开这么久了,她没有蓄意报复他的心思,已经过去了。
她不出声,谢青又没话找话:“小香何时有了两个弟弟?我不记得你母亲生养过旁的郎君。这般沾亲带故,会不会不妥当……”
他温和一笑,已是极力彰显圆融可亲。
沈香听得莫名:“谢提刑的职权倒广,您平素也督查地方海域与湖泊吗?”
“嗯?”谢青没有明白。
“管太宽了。”
“……”谢青懂了,沈香是骂他多管闲事。小妻子待他没有从前和善,总是带一身绒刺,扎人不疼,但知她浑身防备,他心情很难过,不敢唐突。
转念一想,好歹她搭理他,愿意同他讲话,没躲着他,应该也不算厌恶他到极致。
谢青大概做梦也想不到,原来自己也有“粉饰太平”的天赋,能自洽至此地步。
许是怕被沈香遣走,他顺水推舟挪了一张圆凳落座,做出长谈的架势。
谢青的风仪端方,郎艳独绝,端坐于凳上,不似客,倒像主。
耍起赖吗?挺新鲜。
谢青没有再说话了,他只是小心看了一下寝房里外,从细枝末节的用具了解沈香——屋内没有郎君的用物,沈香仍是独身;女为悦己者容,可她的胭脂水粉不多,妆奁的头面寥寥几样,也没有谁同她深入谈过儿女情长,特意送她簪钗。
谢青的心里又升起微乎其微的希冀——或许他还有机会?
“看够了吗?可以走了吗?”沈香笑吟吟地问。
“好。”
谢青做事不拖泥带水,他竟真的起身,放好圆凳,拉开房门。
乖到不像话,她说什么便是什么。
竟不是“烈女怕缠郎”的戏码吗?
门扉大开,风鼓上谢青衣袖的一瞬间,沈香喊住了他:“等等。”
谢青讶然,再度踅身——“小香?”
沈香咬了下唇,问:“你是为我而来的吗?如果是的话,我希望你能放下前尘。我在这里过得很好,往事我也不想再提起了。”
谢青眼底的光,一瞬间寂灭。他脸上的笑,亦缓慢隐去,第一次,郎君无措,不知该摆什么样的神情面对沈香。
谢青小声说:“我是为公差而来,没有想叨扰小香。”
“您不知我在此地,也没有特意做局来巡查?”
谢青顿了顿,落寞答话:“小香好聪明。我知你在容州,也有动一点点心神,特地往来这里。但我没有想困住你,我只是办差的同时,还想见你一面。”
“你为何会知我在此处?”
“阿景。”
沈香惊愕:“他跟着我来了?”
“嗯,大概一年。”
沈香头疼欲裂:“也就是说,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你眼皮底子下?”
她忽然感到毛骨悚然,又牵起那么一丁点对谢青的恶感。
谢青洞悉人心,他看出来了。胸口豁然裂开一道口子,有锐刃扎入其中,不住翻搅,血气淋漓。
“没有。小香要自由,我便没有再看着你了。我只是命他护送你离开,请你信我,我这一次,真的没有监视你……”他莫名委屈,面上仍要笑。越是心绪不宁,越要用笑意找补,欺瞒世人。
沈香信他说的吗?他希望她信。
沈香不语。
她看着谢青怯声怯气的模样,眼尾微微潮红,似有潮气。
谢青如今颓唐落拓,她扬眉吐气了吗?
没有。
原来,沈香也会心疼他。
复仇来得一点都不快意,只是平添了折磨。
她如今想要释然。
沈香想平和的,和谢青相处,待他与众人无异,然后放下他、遗忘他,隐于江湖。
风雷渐响,夜里或许还有一场滂沱大雨。
沈香劝他回屋,临走前,只说了句:“谢青,多谢你庇护我一程。不过,我在孙府很好,往后也不需要你们看顾了。公差办好后,你带阿景走吧。你们回京城去,好吗?”
她软声软气说话,为了驱逐谢青。
“好。”
谢青知道,他囚不住她的,他只有应允的资格。
他没再纠缠了,人退出门去,门扉渐渐阖上。
一刀两断。
就在关闭至严丝合缝的一瞬间,沈香猛然抓住了门板,朝后拉开。
“哗啦”一声,惊雷响动,照亮了两人的眉眼。
于狂风肆虐中,沈香娇柔的容颜濡上一层夜色,清丽可人。
谢青茫然地与她对望,想伸手帮她拢那一层飘**的衣纱,替她挡风。
如玉指尖朝上,还不曾触上衣料质地,又蜷缩褪下。
他不可擅自妄为,只能竭力克制欲念。这般,便不会伤害小香。
“小香,怎么了?”
沈香不知方才的那一股冲动是什么,在她对上谢青干净纯粹的一双凤眼时,所有喧嚣的暗潮都寂灭了。
她不忍心伤害他,但……她会惶恐他的挂念。
万一有朝一日,她没能忍住怎么办?
怎么办……
所以,沈香要残忍斩断所有可能性。
她要亲手,撕下那一屡屡攀葛附藤上心脏的浓烈情愫,即使谢青遍体鳞伤。
于是,沈香温柔地笑:“谢青,你我今生,真的缘尽了。”
谢青颤抖了一下鸦青色的睫羽,浑身发冷。
少顷,他笑答:“好。”
她说什么,他都会说“好”,连辩都不辩一声。
她在懊恼吗?没有吧。
接着,谢青真的走了。
这是沈香想要的自由,他愿意给她。
望着谢青渐行渐远的背影,沈香的鼻腔酸胀。她只是难过,但她……不该后悔。
行至一半路,夜雨滂沛。
谢青浑身湿透了,四肢百骸都寒浸浸的,眼睫也洇了水气,他竟也会战栗。
忽然想起从前,他对沈香说过,她害怕雨天,那他为她掌一树夜灯。
他不曾失约。
醍醐灌顶一般,谢青冒雨入屋,用瓷灯罩子护了一盏烛火,再次往沈香的院落中赶去。
他以衣袖护灯,掩住这一重焰火。
兴许还来得及吗?
他只想告诉她,他也不曾坏得这样彻底。
能不能……给他一次机会。
谢青一定听话,一定好好珍惜。
沈香心软的话,他们可能还有一线生机?
谢青的心满涨起来,最爱洁的郎君,今日舍弃了所有的自尊心,即便衣袍满是泥星子,即便再无体面,他也义无反顾,朝沈香奔去。
一如当初,谢青为求下沈香一线生机,能心情平静地跪于皇帝面前,跪于杀父仇人面前一般。
纵有千般错,或许他也有那么一丝的善心。
是沈香养出的这一点善念,悬着谢青,不纵容他跌入红莲业火遍地的炼狱。
她一直在救他的,她是他的观世音。
“明明小香救我出来了,为何又把我舍下了。”
“渡渡我吧,这一次,我真的知错了。”
“我不再囚神了,请小香,垂怜一次。”
“求小香,视我为众生一份子,普度我一次。”
“求你,求你。”
……
直到廊庑尽头。
谢青看到了孙楚的身影,步履微滞。
才挨过打的郎君,刚敷好伤药就撑伞提灯朝沈香的寝房去了。
他去做什么?
谢青困惑不解,继而他看到……沈香为孙楚开了门,她欢喜地接过孙楚的提来的灯,迎他入内。
一瞬间,谢青手里的烛台被风吹熄了,连烟尘都不剩下,仿佛是荒唐的现世,仿佛一个巧合。
天雨不止,他心里的雨也不停。
终是晚了一步吗?
迟了啊。
原来,谢青也会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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