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回忆

那一年，全城轰动。

城中名门韩氏家族陷入了悲痛之中，事因就是韩家第一顺位继承人韩爵勋出生刚满一周的次子被人从育婴恒温箱中偷抱走了，下落不明。

倍受期待的孩子未出生便被取名为韩夏阳，早产了两个多月，不仅体重不足，还有其他器官发育不全的病症，尤其是心肺功能极脆弱，不得不放进恒温箱里进行全日制监护，都希望这孩子能早日脱离危险回到母亲身边。

为挽救这个孩子的生命，韩家不惜重金，用上了最好的仪器、设备，药物、营养剂都从国外进口，监护的医生护士也都非常尽心。一周之后，孩子终于摆脱死神的纠缠，开始缓慢地恢复元气。

谁知这好消息才传来，一家人刚刚松口气，次日这孩子就从恒温箱里被抱走了。

这不蒂是晴天一记霹雳，炸得韩家人个个都悲痛不绝。

韩爵勋整日哀声叹气，韩钟瞳更是整日以泪洗面。未能保护好腹中胎儿，让儿子早产落下虚弱病体，为其父母者已是万分内疚，现在儿子还被人抱走下落不明，这保护不力之罪更是难消，再想想那弱小的身躯怎经得哪怕只是细微的折磨？怕儿子这一去便是阴阳两隔，这对夫妻更是哀恸不止。

只为了那一丝希望，韩家动用了他们能用得上的所有手段调查这孩子的被偷抱的原因以及最终的下落。

孩子是被一个助产士偷抱出了恒温箱，她抱走早产儿的原因和目的到最后都是一个谜。把这个助产士的资料调查得清清楚楚也于事件没有任何意义，她与韩家没有任何利益冲突，更无仇恨。助产士既没有贩卖这个早产儿，也没有向韩家勒索钱财，而是带着这个早产儿过起了四处游浪的生活，没有与亲友再有任何联系，似乎是以此来躲避警方的追查。

助产士在一年后自杀了，自杀的原因同样是个谜。一年之中婴儿一直与助产士生活在一起，大概还得感谢她有不错的医学知识，婴儿不仅成活了并且健康状况还相当不错。助产士自杀后，婴儿就被邻居送到了一家孤儿院。

那家孤儿院早已经查不到了，韩夏阳五岁前也辗转不知道换过了多少家孤儿院。韩夏阳记事时是身在一家民间孤儿养育机构，是由一个有善心的妇人带着她的家族费力支撑起来的家庭式慈善机构。没有可靠的经济来源，只靠一些社会善心人士的微薄捐款想要运转一家有三十多个孩子的孤儿院相当困难，因此孤儿们的生存条件极差。孩子们称育师为爸爸妈妈，他们只管把孩子们养活带大，其他诸如教育、医疗等等，有钱就搞一搞，没钱就拖下去，不少孩子都落下终身残疾。

本就有病根的韩夏阳在这样的环境之中两次徘徊在死亡的边缘，差点被这家民间机构当成“已死亡”处理掉。上天眷顾，他很艰难地熬到了八岁。

八岁那年新春开始，韩夏阳忽然发现，他身边的玩伴越来越少，到夏天的时候，院子里的孩子只剩下了他一个人，平时拥挤的空间忽然变得非常空洞。韩夏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只是隐隐有种不祥之感——敏感纤细的神经是与生俱来的。

因为只剩下了一个孩子，韩夏阳的生活大有改善，每天都吃到了肉或者鱼这类以前是奢侈品的食材。这么美好的生活没有持续多久，那家人忽然带着他搬了家，生活也越来越不安定。到最后有段时间——不长，半个月左右——原本被称为平民慈善家的一家人带着他开始四处躲藏，一般是住在小旅店里，没有在同一个地方住宿超过三天。

应该是逃亡！一路上韩夏阳偶尔也能听到那一家人在商量要如何处理他的事，应该找对方拿多少钱把他赎回去，或者是应该把他干脆杀掉以躲避警察的追捕等等，都是年幼的韩夏阳不完全明白但也知道自己处境危险的事。

那段时间里，就算韩夏阳表现得很乖，逃亡者还是会打他，以此泄私愤一样，韩夏阳整天都是伤痕累累的惨状。

转折就发生在那一天——天气很不好，雨下得非常大，天空暗沉得连白天都看不见十米开外的景象——韩夏阳又被毒打了一顿，天生病症发了作，昏迷了过去。临失去意识之前，韩夏阳小小的心灵里充满了对死亡的恐惧，他以为自己可能再也不会醒来了。所以，当韩夏阳睁开眼的时候，他以为自己是在天堂。

“爸，妈，快看，弟弟真的醒过来了。”这是韩夏阳稍许恢复一点意识时听到的第一个声音，青涩少年的高亢之声，可能因为自己最先发现了这个事实而非常兴奋。

眼前的一切都是韩夏阳之前不曾见过的东西，金壁辉煌，华丽奢靡。还有与他之前见过的人完全不同的、非常漂亮、笑得非常温暖的人，尤其是看到那个比他稍大一些、看着他就象是在看着一件易碎瓷器一样小心翼翼的少年时，觉得他真是个特别漂亮、可爱又温暖的天使。

“那个天使是你大哥，我知道。”戴叙恒听半天没有听到他特别关注的那部分信息，不免有些急燥，忙打岔道：“你回来后的事就不要说得这么详细了，我想知道你和青藤是怎么认识的。”

“怎么这么没有耐心啊。”韩夏阳好气又好笑地说，“难得有机会好好缅怀一下过去，你让我啰嗦一点会怎样？”

“我怕你想蒙混过关。”

“你对我的人品就这点信心？”韩夏阳无奈地叹道，“既然都已经开始说了，怎么还会想蒙混过关？有点耐心嘛，马上就要说到青藤了。”

“那你干脆再等一下，我去换茶。你要喝点什么饮料吗？果汁？”

“随意。”

戴叙恒去给自己换了茶，再榨了一杯苹果汁，继续听韩夏阳细说从前：“毕竟是从出生就被抱走了，八年后长成了个什么样子，也不能靠猜测，或是看我长得象不象爸爸或妈妈，所以只有进行DNA鉴定才是最可靠的……”

韩家八年来不停地追踪着韩夏阳的踪迹，一边是警方在查，一边是韩家自己组织了一支专业的寻人小队不懈地进行追查，两方人马都能确定韩夏阳是流落到了孤儿院。为了在众多孤儿中找出韩夏阳，韩家耗时耗力耗财地与数百名孤儿进行了DNA比对。

DNA鉴定的医学结果本身没有出现错误，但有人人为制造了一场错误。

“那个错误生成的具体细节，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是有人调换了报告书。”韩夏阳娓娓道来，“我的医检报告被放进了一个名叫乌青藤的孤儿的名下，因此，在我回来前，乌青藤取代我已经在韩家本院里生活了几个月，我回来后，他还在本院里生活了一个月，前后一共是半年时间。后来是他拒绝我们家的收养，离家出走又回到了以前的孤儿院。这件事我是到十七岁的时候才知道的。”

没有人在韩夏阳面前提及这段往事，所有人都在小心翼翼地回避着什么，韩家本院里的帮佣也一年换一批，直到他回来后认识的第一批帮佣全部换掉了为止。韩夏阳本来就敏感，亲人们又过分小心，他就总觉得自己身上可能藏着什么秘密，一直都非常在意。

终于有一次，韩夏阳发现了那些秘密的冰山一角。那一天是他十七岁生日，日间的庆祝活动消耗了他很多体力，他因此晚餐也没有起来吃。大概父母和大哥都以为他这一天可能就会一直睡下去了，所以有所松懈。

“没想到我会醒来吧，爸妈和大哥就在小会客厅里谈论着那些他们一心想隐瞒我的事，我就站在门边。该听到的都听到了，不过那一次他们也没有谈到太多的东西。正因为听了那些话对事态也还是一知半解，所以更加好奇，于是秘密雇了一个黑市侦探进行调查，就查到了乌青藤的存在。”

“你和青藤的交集就只是这样而已吗？”戴叙恒有点不太相信，疑惑地说，“就算你可能因为青藤被套错身份带进韩家又被抛弃而心存内疚，但是你对他也实在太特别了吧，远远超出了这种程度的牵挂。”

“有这种程度的内疚就足够了。”何况还有更沉重的压力呢，韩夏阳稍显低迷地说：“对一个孤儿而言，最重要的是什么，你应该也知道吧？我那会就在时刻祈祷能有一个家庭收养我，就算生活很贫穷，也好过无根无系地随波逐流啊。你也曾经是个孤儿，这种感受应该也很强烈才对。你可比青藤幸运多了啊，被戴家收养了，过着平安、稳定、富足的生活。

“象青藤那样，先被一个了不起的家族以贵族的身份接回了家，一下子过上了幸福安定的生活，家人又那么亲切。这简直就是孤儿梦寐以求的生活啊。想想，青藤那时候的心情，该有多高兴啊！谁知道这么幸福的生活只有几个月，忽然发现自己只不过是个弄错了身份的假太子，现在真太子回来了，他算什么呢？除了离开，也别无选择了吧。他离开时的心情又是怎样的？那种从地狱到天堂，又从天堂到地狱的落差……那种悲痛，谁能体会得了？”

戴叙恒被韩夏阳感染了，竟然能对韩夏阳描述出来的那种情感感同身受，对乌青藤充满了同情，道：“这种经历的确很惨痛。可能谁都承受不住那种打击。”

“是啊。”韩夏阳长吸一口气，说，“我不回来就好了。就这样阴差阳错的地让青藤取代我，不是很好吗？至少青藤比我健康，不用让人时刻担心他的身体。所有人都会很轻松吧。”

韩夏阳自然是一片利人之心，戴叙恒却很不满，说：“这样的话，我怎么办？我现在已经到了没有你就不行的地步了啊，你要让我一个人孤伶伶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吗？”

“这样的话，命运就会从二十年前再重新开始，你不是还有青藤吗……”

戴叙恒吻断了韩夏阳的轻喃。

他再也不要听这个莫名其妙的故事了，总觉得夏阳在说段往事的时候无比悲伤，还有一种想要他硬生生再继续那个誓言的绝情。

要是被夏阳抛弃，那种悲伤他自己都不会怜悯，又有何人会来同情他？

那么悲惨的未来，他才不要呢。

戴叙恒颤抖着说：“命运已经不能再重来了。夏阳，除了你，我再没能力爱其他人了。请你仁慈一点，千万不要丢下我。”

他会不会有一点虐待狂的倾向？不然怎么会这么喜欢戴叙恒因害怕他的离弃而生出来的这脸忧惧、怯弱的表情，真的就是一副没有他不行的样子。

韩夏阳勾住戴叙恒的颈，笑道：“一点都不需要担心哦，我爱的人，只有你一个。”

戴叙恒拥紧韩夏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