耗时数月的对战,比的是双方的耐性,谁若是存不住气走错一步棋,那就会一错再错直至满盘皆输。泥靡徒有十几万的兵力,但由于他之前做过割让部落等等令人失望的举动,使得军心涣散,无法集中全力攻打新王朝。
常惠和万年带领的军队虽说只有区区数万,但胜在团结一心,又有乌孙百姓的极力支持,与泥靡对抗也不觉得实力太过悬殊。万年利用昔日部下,招降了一部分的将士们,泥靡怒极攻心之时,听到探子来报,刘烨身怀有孕的消息,随即心生一计,转忧为喜。
泥靡故意引退为进,引万年一步步陷入他的圈套,以其人之道换其人之身,安插了不少眼线,挑唆万年瞒着常惠夜袭草原。万年被暂时的胜利冲昏了头脑,再加上他恨泥靡入骨,等不及要将他押往赤谷城接受世人的惩治,无论常惠如何规劝,还是不肯改变心意。
正如常惠预想的那样,这是泥靡设下的陷阱,万年刚入草原就被抓个正着,面对泥靡的羞辱,他恨不能一死了之。
万年宁愿死也不愿成为泥靡用以要挟刘烨的筹码,他被事先埋伏的几名壮汉五花大绑动弹不得,他知道自己这次又走上了绝路。不过,这还不算是结束,泥靡费尽心思活捉他,无非是为了逼迫刘烨就范,只要不给他留下这个机会,他就休想如愿。
泥靡得意洋洋地打量着神情悲愤的万年,却见他眼底那抹坚毅的神色,仿佛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说时迟,那时快,泥靡一把掐住了他的下巴,迫使他张开嘴巴。
万年的决定是咬舌自尽,他犯下的错理应由他自己承担,但泥靡先他一步,阻止了他自行了断的念头。咬破的舌流出丝丝血迹,却不足以致命,泥靡伸出手来擦拭着他唇边鲜红的血,胡乱在他脸上涂抹着。万年恶狠狠地瞪着他,含糊不清地怒骂道:“混账,畜牲,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没有你,这场仗我真不晓得该如何打下去了。而且,我和王后分隔多日,再次相见总要有所准备才好,所以我还要给我心爱的王后送一份大礼呢!”泥靡拍打着他的脸颊,一下比一下用力,眼底依然盛满了笑意,“你啊,从小脾气就这么倔,你斗不过我的,难道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我说过你会付出代价的,你怎么就是听不进去呢,我不杀你,因为留着你大有用处,好兄弟,幸亏你来了。”
万年猛烈地摇头,想要摆脱他的钳制,泥靡放开手,拿着侍卫递过来的手巾,反复擦着手背上的血迹,眉头皱成川字型,写满了厌恶与嫌弃。
“泥靡,你这个丧尽天良的畜牲,我不会让你称心如意的,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我是生是死还要你点头才算?哼,今晚我既然来了,就没想过活着回去,也绝不会给你留任何机会!”万年仰起头,睁大双眼瞪着死对头,“新王朝很快就会占领这片草原,你这个大王也做不了几天了,我只不过比你先走一步,我在阴曹地府等着你,哈哈……”
“赵子卿,你真是变了,小时候的你多么温文尔雅,我甚至还有一些嫉妒,因为你真的很有才能。不过,你怎么只长年纪不长脑子呢,是不是这么多年想要证明自己,想到都发疯了?你口口声声说我丧尽天良,只为登上王位不择手段,那么你呢?你又比我好多少?你不也是对权力充满了向往么,别说什么报答父王母后之类的话,也别说你牺牲小我成全大义!狗屁,全都是狗屁!”
泥靡坐下来,冷冷地看着他:“你和我是同一类人,依仗着自己又几分小聪明,就不甘落于人后,不甘心平平淡淡过一生,总以为自己生来就是不平凡的,迟早要做出一番功绩的。可惜,你没有与生俱来的王族身份,你再努力也只能为人臣子,一辈子为人做牛做马。不错,我承认你是个有本事有抱负的男人,如果你称王,想必也能有所作为,但那又怎么样呢?这只是如果,你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乌孙的大王,你永远都不能跟我比!”
“在这片草原上,有能力有本事的男人太多了,但草原之王只有一个,那就是我!不服气也没用,这才是事实!有时候我在想,王后当年要是没收养你,你可能会像普通人一样,娶妻生子放马牧羊,过着平静的生活。而我要不是出身王族,应该也会如此,也许我们还真能成为好兄弟,闲来无事之时,坐在一起喝喝酒聊聊天,对未来充满希望。”
万年低下了头,他果真变了吗?为何泥靡竟会看透他的心?自从父亲去世,他就决定凭借自己的力量成为强者,他不要再寄人篱下,最后落得个惨死异乡的下场。刘烨和翁归靡待他很好,但那终究不是亲生爹娘一般的好,更多的是出于内疚出于补偿。他不是个忘恩负义之人,他也不想亏欠别人太多,所以他付出了加倍的努力,只为证明他不是一无是处。
记得打第一场胜仗的时候,他很开心,仿佛拥有了全世界,但随后的几场胜利,模糊了这种快乐的感觉,一切变得理所当然,他原本就不是普通人,他有能力做到这一切。翁归靡封他为乌孙大将军的时候,他不过十七岁,这种殊荣在其他人看来是至高无上的,他也为此着实兴奋了好久。但同样的,这种快乐没有延续多久,他的心就像是个无底洞,再多的赞誉也填不满。他总觉得自己还可以做得更好,可以拥有更多。
他和泥靡的对立兴许是从第一次见面就开始了,当时他被泥靡打得头破血流,却连吭也不敢吭一声,因为他怕得罪了乌孙昆莫的儿子,会给父亲带来麻烦,他知道他们身份悬殊,就算自己被打死了,父亲也不敢找乌孙昆莫理论。
长大之后,他成为了风光无限的乌孙大将军,泥靡这位出身正统的世子却乏人问津,笼罩在种种殊荣的光环之下,万年的心也开始了变化。他未必就比泥靡差,他只是没有很好的出身,但没有好出身,靠自己的努力也能弥补,儿时被欺辱的记忆清晰地烙印在他心上,从前他想都不敢想的事,现在却很有可能成真。
他要将泥靡从云端上拉下来,狠狠地踩在脚底,让昔日高贵的世子,也尝到任人欺凌的滋味。他相信自己的能力,他相信自己有资格跟泥靡相较高下。
原来,他高估了自己,结果还是他输了,即使他的能力比泥靡更强,即使他付出的努力比泥靡更多,他这个大将军还是没有资格跟高高在上的昆莫相比。人生来就不是平等的,不管付出多少努力,也得不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而有些人往往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自己梦寐以求的一切。
万年深感疲惫,他开始迷惑,为什么他拼了命到头来还是一无所获。他不奢望取代泥靡称王,他只是要把一个不称职的大王受到应有的惩罚。为什么他会败得这么惨,他牺牲了快乐,牺牲了爱情,只是要得到一个公平的对待啊!
输了,这回他彻底输了!枉费父王母后对他的期待,枉费常将军对他的教导,枉费父亲对他的疼爱!他没有好好珍惜自己,穷尽一生只为见证一个残酷的事实!
万年闭上双眼,他要保留仅存的尊严,无论如何不能在泥靡面前流泪。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他牢牢记住这句话。
“看起来你像是认命了……”泥靡观察着他的神色,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对嘛,做人应该有自知之明,贪图那些不属于你的东西,只会让自己活得太累。”
万年冷笑道:“这话是说给你自己听的吧,好不容易坐上了王位,你竟然还敢贪图更多,活该你受尽折磨。”
“你不懂,你果然不懂。如果你真的爱上一个女人,折磨也是快乐的。”泥靡眼中浮现出迷幻的神色。
“爱?”万年重复道,笑得更大声了,“我没听错吧,你这种人也会说爱?泥靡啊泥靡,你太叫人恶心了,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爱,也没人会爱你,你这个想爱想疯了的可怜虫……”
“住口!”泥靡起身冲过去,扬手就给他几巴掌,打得万年眼冒金星,“赵子卿,你现在是我的阶下囚,你没资格在我面前说三道四。你想死是吗?随你的便,但我告诉你,就算你死了,我也有法子让王后乖乖回来。你信不信?你敢不敢跟我打赌?”
泥靡那张近乎疯狂的脸,万年看了心下一寒,他确实疯了,他说得出做得到。哪怕付出一切,他也要得到他想要的。
“你不信?你还是不信?”泥靡抓住泥靡的头发,强迫他正视自己,“王后她和你一样,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但她比你更愚蠢,她会为了不相干的人牺牲自己,别人的性命永远比她自己的更重要。”
“赵子卿,万年,你好歹做了她这么多年的儿子,又为乌孙流过血卖过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她不会眼睁睁看你死的。”泥靡腾出一只手,从腰间拔出佩剑指向万年,“我说过我会送她一份大礼,势必让她毕生难忘,毫不犹豫地回到我身边……”
万年盯着雪亮的刀刃,一颗心噗通噗通狂跳起来,遇上泥靡这种疯狂的家伙,连死都变成了奢望。他不知道泥靡会如何折磨母后,他好后悔,他真是罪该万死。
常惠发现万年失踪,便想到了他很有可能趁夜袭击泥靡。常惠不敢耽搁,连忙向师中说明始末,师中当即前往赤谷城,将万年行刺泥靡一事禀告给刘烨。
“万年他在泥靡手上?”刘烨惊呼了声,身形一晃,险些倒在地上。
图奇棠连忙搀扶住她:“烨儿,你别着急,我这就去把万年救出来。”
“不,没用的。”刘烨拉住图奇棠,凄然道,“泥靡设计抓到了万年,就不会轻易让人把他救走,你这一去,恐怕也是危险重重,我禁不起更大的打击了。你不要走,我不许你走。”
图奇棠怕她情绪激动伤及身体,安抚道:“好,好,我不走,你冷静点儿,我们再想对策。”
清灵急得团团转:“这个万年,平时不是挺机灵的,怎么关键时刻就犯糊涂了。就连常将军都看出来泥靡使诈,他还一股脑儿地往前冲。常将军知道他落在泥靡手上,差点儿就要带兵杀过去了,要不是师大人再三阻拦,只怕现在已经全军覆没。”
刘烨眼圈泛红,依偎在图奇棠胸前,只觉得胸口憋闷得难受,快要喘不过气了:“怎么办,现在怎么办?难道要我放弃新王朝不成?”
“不可以,万万不可以!”清灵匆忙阻止道,“王后你现在放弃,那咱们就真的没有活路了。泥靡他心狠手辣,怎能容忍乌孙有两个昆莫,他仗着手里的兵比咱们多几倍,他才不怕咱们跟他拼命。但是新王朝的百姓怎么办?前来投奔新王朝的大臣们怎么办?还有元贵靡,他的处境最危险,泥靡若是打过来,第一个就不会放过他。”
“我知道,我都知道……”刘烨慌了心神没了主意,泪水涟涟地望着图奇棠,“可是万年他有危险,我不能视而不见,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他们都是我的孩子。万年从小失去父母,他很懂事很乖巧,小心翼翼地讨我欢心,付出了比其他人更多的努力,这个孩子受了太多委屈,我就是他的依靠,我不能让他失望。元儿是先王最后的嘱托,我辜负先王太多太多,我无论如何都要保住元儿。”
“我该怎么办,怎么办才好?”刘烨哭倒在图奇棠怀里,急促地呼吸着,就像是要昏过去。
“清灵,快,你快给她瞧瞧……”图奇棠将刘烨平放在矮榻上,用力掐了下她的人中,清灵也赶过来给她扎针。
“教主,我现在让王后好好睡一觉,等她醒来应该就没事了,我们走吧,别打扰她。”清灵拉了下图奇棠,“师大人还在殿外候着,他就是怕王后伤心过度,才让我转述,没想到我这么没用……”
“你已经尽力了。”图奇棠看了眼熟睡中的刘烨,悄声走开,“好,我们去见师大人。”
不一会儿,刘烨醒过来了,无声地流着眼泪,望着头顶的房梁发呆。忽然,有一名宫女蹑手蹑脚走进来,跪在榻边轻声道:“王后,乌孙昆莫给您送来一份礼物。”
刘烨怔了怔,看着这个眼生的宫女,瞟了眼她手里的紫色木盒,沉声道:“你是谁?你怎么进来的?”
宫女微微一笑,呈上木盒:“奴婢的来历无关紧要,不过王后要是错过这份礼物,一定会遗憾终生。”
刘烨坐起来,咬着唇看向那木盒,不用多问此人是泥靡派来的,但她何时混进宫来,为何没人发现异样,仍是令刘烨惴惴不安。泥靡居然能在新王朝安插眼线,是否也掌握了她的近况?
宫女看出刘烨的迟疑,跪着前行几步,举高木盒又道:“请王后过目。”
“你明目张胆闯进来,就不怕没命回去吗?”刘烨自然不能不问缘由就打开盒子。
宫女不以为然地笑道:“奴婢的命卑贱如草芥,怎比得上乌孙大将军呢!”
刘烨心头一震,颤声道:“贱婢,休得危言耸听。”
“是不是危言耸听,王后打开盒子看看就知道了。”宫女索性将木盒放在刘烨腿上,起身站在一旁,“奉昆莫口谕,请王后即刻回朝,否则,后果自负。”
刘烨感觉到木盒的重量,心底深处的阵阵寒意迅速蔓延至全身,她的双腿开始颤抖,木盒随之来回晃动,刘烨连忙用双手按住盒子,深吸几口气之后,缓缓地打开木盒。
“啊……”刘烨还没刚发出来尖叫,就被身旁的宫女用罗帕捂住了嘴,她瞪着眼睛泪水夺眶而出,双手死死地掐住木盒,手背上直冒青筋。
木盒里放着一只血淋淋的断手,手腕处的白骨清晰可见,已成紫灰色的手背上依稀能辨认出圆形的伤痕,那是万年常年征战沙场的烙印。万年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足有上百处,多半是他练武的时候太过用力自己弄伤的。记得万年有一次坠马,撞翻了马厩,摔伤了筋骨,半边身子都不能动,整条手臂都血肉模糊。
刘烨亲自照看他半年,直到他能下床走路,他的右手手背上有一块铜钱大的伤疤,是被碎木刺穿所致,这道伤疤至今都没痊愈。
“万,万年……”刘烨艰难地唤出声,双手捧着木盒,舍不得放下,呜咽道,“孩子,我的孩子,母后没能保护你……”
宫女没耐心听她恸哭,急道:“他还没死,不过是断了一只手而已,王后要是再不回去,昆莫接下来送给你的就是他的碎尸。”
刘烨来回摇头:“不要,不要,千万不要……”
“王后,那你走不走?”宫女将刘烨从榻上拽起来,逼问道。
刘烨合上木盒,闭上双眼,含泪点头:“好,我跟你去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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