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柔忘记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了。
青年让她躺在自己腿上,贤惠地给她洗头发,兴致勃勃地拧开水调试水温,又拿吹风机吹干。
略显笨拙的过程中溅了她一身水,又用湿漉漉的触手裹着她亲亲抱抱,仿佛给她重新洗了个澡。
他心满意足,仿佛在做什么快乐事。
唐柔感觉自己在受很大的苦。
整个人又湿又冷,还没有力气,再三制止阿尔菲诺无果后,她半死不活地仰躺着,急需做梦。
梦境至少可以让她短暂地摆脱这只触手怪。
身体极度疲惫,精神却异常兴奋。
她没办法进入到稳定的梦境当中,也就没办法通过做梦这一手段回到过去,整个人烦躁得翻来覆去,把原因归结在阿尔菲诺身上。
看他的眼神恶狠狠的,几次三番对他说,“别碰我了!你很凉!”
阿尔菲诺总是短暂地听一下话,几秒之后又期期艾艾地粘过来。
他听话,但只听一小部分,对唐柔的话有着自己独到的理解。
也就在这种烦不胜烦的情况下,唐柔对他久别重逢的宠爱很快消失。
她的温柔也只存在了短暂的一小会儿。
阿尔菲诺勾着她的头发,下垂的眼尾略带委屈,用拟态人类的手臂圈着她。
即便唐柔像炸毛的猫一样暴躁也不愿意松手,任由她推推搡搡,像纵容不驯的爱宠一样纵容她,无奈地说,“柔柔,别闹了。”
唐柔,“……”
她觉得阿尔菲诺抢了她的台词。
良久后,筋疲力竭的人类疲倦不堪的睡过去,没有进入过去的世界,而是进入了一个有些扭曲的、和人类世界类似,仔细观察却会发现大不相同的世界。
与曾经在梦中见到过的地上城很相似,乍一看和人类世界相同,文字却像乱码一样,变成一个又一个的马赛克,楼宇之间的商业广告模糊一片,像被特殊手段处理掉的阉割画面。
街道上行走着一坨坨泥泞不堪的生物。
像融化的沥青。
唐柔觉得恐怖,她转身,面前出现一扇门。
拧开后,又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这一次,进入了水底。
扑面而来的潮水密不透风地包裹着她,寒冷侵蚀着每一寸骨骼,撕扯灵魂,让她意识疯狂又恍惚。
冥冥间,她好像看到了古怪绮丽的水底世界,一切诡谲缤纷,像被严重污染过的泥浆,粘稠而汹涌。
片刻后,她又来到了陆地上。
这一次是滨海城市,有教堂,一群人在祈祷,身上穿着圣洁又整齐的白袍,和白袍下露出的并不是脸,而是一根根扭曲的触手。
这里的人全都由一团触手组成。
唐柔站在那里,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异类。
她断断续续做了许多梦,又像是去了许多不同的次元,来到了不同的世界里。
然而那些梦境的某一刻,都被从天而降的触手破坏,墨绿色的沼泽撕开天空,将世界生生撕开了一条裂缝。
每一个世界里的生物都不约而同地停下来,仰头看向天空,发出惊恐的呼声。
它们四散逃开,不停尖叫和哭喊,又或是跪在地上,像跪拜神明一样跪拜从天而降的巨大触手。
而每一次,那些触手都直勾勾地奔着唐柔而来。
唐柔站在原地,仰望着那些绿色,浑身沉重到像化成了雕塑,像化成了大地的一部分,又像变成了轻盈而无重量的羽毛,被触手缠着卷上天空。
每一个世界都在她离开的那一瞬间扭曲崩塌。
阿尔菲诺抵达的每一个世界都坍塌毁灭,化为虚无。
“这些世界、太脆弱了,无法承担我的到来。”他这样说着,轻轻拍打着唐柔的背脊,对她柔声说,“继续睡吧。”
唐柔无意识地抱住他的胳膊,困倦地问,“刚刚那些世界是真实的吗?”
阿尔菲诺想了想,坦言,“对生活在那些世界里的东西来说,是的。”
可随后他又纠正,语气率真中带着一丝不自知的冷漠邪恶,“可它们很弱。”
弱者,没有拒绝强大力量的资格。
唐柔抱住他的头,低声说,“闭嘴。”
那些话不能细想,会让人发疯。
阿尔菲诺顺从地闭上嘴,脸颊贴着她。
“十年前,沙滩上,那个快被太阳晒死的软趴趴的东西,是你吗?”唐柔忽然又问。
阿尔菲诺从装睡中睁开迷蒙的眼,慢慢回忆着,良久后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慢吞吞地说,
“柔说的是,那一次?”
“你记得!真的是你?”唐柔声音拔高了一些。
阿尔菲诺点头,“是我。”
她很惊讶,“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么早以前?”
“早吗?”
对于他漫长的生命来说,那只不过是循环往复过程当中的某一个节点,他们的生命不像人类这样短暂,每一天都在追寻所谓的意义和价值,当生命的长度变成他们这样,已经不在乎所谓活着的意义。
他们甚至可以沉在海底,没有任何活动,沉睡上漫长的时间。
漫长到一个文明的更替。
只不过以他的语言能力,还不足以向唐柔描述他漫长的生命。
阿尔菲诺只是说,“嗯,那个时间、我见过柔。”
时间在他们眼中,是有轮廓的。
唐柔怔怔地仰头,看那双近在咫尺的眼,“所以我们十年前就见过?”
“可以、这样说……吧?”
唐柔又问,“海边的那个东西跟你有关系吗?那个红色的怪物跟你有关系吗?会吸血的那个!”
她还问,“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有一截、断掉的触手、留在那里了。”
说到这里,阿尔菲诺露出一些伤心的神色,抱着唐柔的肩膀低低地说,“是柔弄断的,不记得了吗?”
她弄断的?
唐柔苦思冥想,终于想起在某一日清晨,她被缠在自己身上的软体生物吓到,因此用木棍戳断了它一根触手的行径。
“那根触手?”
阿尔菲诺轻轻点头,“我的每一条、触手、都可以思考。”
他认为自己的触手是漂亮的,独立的,比人类还要能干和聪明……尽管只有他自己这么认为。
那条触手被游轮上的幸存者们留下,像敬畏神的遗迹一样敬畏它,用海边被他吃掉的巨大海洋动物骸骨混入各种珍贵的矿石,将鲜活的触手包裹其中,做成巨大的神像。
他们凭借想象力还原他的面貌,并将他敬重为神。
人类真是一种盲目追求力量的弱小生物。
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有很强,可以用虚无缥缈的由人自己编造出来的东西,去统治一群人的意志。
“那,那只红色的怪物?”
他皱眉,“不是我。”眼神颇有些嫌弃。
可随后又想到了什么,不说话了。
那一天,唐柔在教堂里推倒了那个巨大的神像,将神像摔碎了一条裂口,神像中藏匿的触手感知到唐柔的气味,拥有自主意识般离开。
又寄生在徘徊在那片海域的巨大异种生物身上,控制着那个东西。
可那条触手没有继承他的记忆,也不知道他有多爱她,只是本能地被唐柔身上残留着的他本体的味道吸引了。
唐柔还在生气地说,“那个生物把我囚困在没有人的世界里,让我每天都很痛苦。”
他闭着眼睛,假装睡着了。
唐柔又问,“那既然你发现了我,为什么不来那个世界找我,为什么要毁掉地上城?”
她仍然记得阿尔菲诺撕裂时空将用触手将她卷出来时的画面。
阿尔菲诺想了良久,缓声说,“同一个时空、不能出现两个相同的灵魂。”
这句话,有人说过。
唐柔依稀记得,梦境中出现的那个未来世界的纳西索斯,也说过这句话。
想到这里,她不由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见过那个未来世界的纳西索斯了,又或者说,自从那最后一次梦境中,未来那个纳西索斯告诉她,她已经改变了未来时,她就再也没有在梦境中见过他。
究竟是她的命运变了,还是她说改变了某些未来,导致未来那个导致一直在梦境中会见到的纳西索斯,冥冥之中因为蝴蝶效应消失了?
一种未知的失落束缚着她。
“既然过去是可以改变的。”唐柔好像在黑暗中寻到了火把的人,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那我是不是,可以改变某些已经发生过的事情?”
拯救某些她错过的人?
“柔,不要改变时空。”
黑暗中,冰冷的手指抚摸着她的脸,“不要尝试、做这种事。”
“为什么不可以?”
他换了个问法,像慈爱的长辈看待天真顽劣的孩童那样循循善诱,用温吞的语气询问,“柔柔,想改变、什么?”
想改变什么?
“我想救人。”她急切地说,“我有想救的人,我有遗憾的事,我也有责任去改变一些本不应该发生的过往……”
“柔,为什么觉得、只要回去了、就能改变?”
“因为我已经改变了呀。”唐柔坐直了一些,凑近阿尔菲诺,极力证明自己,“我曾经救下过阿瑟兰,真的,那一次,她本来可能会被寄生的一种生物伤害,可我提前梦到了那些画面,让她来到我家……
所以阿瑟兰现在还好好的活着,不是吗?而且我还改变了……”
“那么,”阿尔菲诺轻声打断她,慢吞吞地问,“那一次,是不是有别人、死了?”
唐柔猛然僵住。
寒意顺着背脊攀爬。
是的,那一次有别人死了。
离开巴别塔之前,唐柔因为做过一场梦,将停电夜本来准备回家的阿瑟兰叫到了自己家,因此让她平安地度过一晚
第二天,保安发现阿瑟兰的邻居死于非命。
那是一对年轻的夫妻。
死状和梦境中,唐柔看到的阿瑟兰的死状一样。
“对吗?”阿尔菲诺温吞的声音,在安静又冰冷的房间中显露出某种漠然的质感。
你看,一条快要决堤的河,如果无法疏通,只是有人改变了它的流向。
那么改变的并不是它的水量,仅仅只是将这场决堤,从中游变成了下游。
总有人要承担这一切。
唐柔恍惚间,再一次想起了未来的那个纳西索斯。
总是将睡梦中的她拉扯进破破烂烂的酒馆里,对她说许多听不懂的话的纳西索斯。
她曾经猜测未来的自己或许会死,她的死让纳西索斯放弃了自己的灵魂,因此另一个纳西索斯诞生。
可唐柔现在没有死,按照阿尔菲诺的说法,那个未来的纳西索斯是不是消失了?
所以这么久以来,她再也没有见过梦中的那个他。
这就是,所谓的代价吗?
“柔,不要改变时空。”
冰冷的触手悄无声息地将她缠住,包裹进宽阔而又强大的怀抱。
要把她缠紧,带进身体里。
“我会、保护你。”
……
第二天清晨,实验基地的内线电话惊扰了一室静谧的氛围。
墨绿色的触手如同离弦的箭,在将通讯仪器击碎,之前被人类纤弱的手拦住。
它立即软趴趴的像果冻一样毫无杀伤力,贴着她的手腕乖巧的蹭了蹭。
唐柔一夜未眠,顶着沉沉的眼圈爬起来接了电话。
是Zero的那位指挥官邀请她去参观Z基地的实验室,并向唐柔介绍他们最近发现的特殊收容物。
唐柔揪着自己的头发冲进洗漱间,匆忙洗漱一番后,又要回自己房间换衣服。
阿尔菲诺从**爬起来,那些墨绿色的触手眨眼间消失不见,“我和柔一起去。”
这位来自异世界的生物转瞬间变成了苍白又阴郁的人类青年,面容精致,五官俊美,整个人透露出一丝漠然而不自知的邪恶。
“不行,你先不要来。”唐柔皱眉,视线在他身上来回转了转,无奈的说,“衣服也破了,等我回来的时候给你拿套新的。”
刚来到这里,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甚至没有摸清Z的底细。
她不能冒险。
阿尔菲诺对这样的安排并不满意,他不想离开,一分一秒都不愿意。
他想弥补这段时间的缺席,想当唐柔的影子,无时无刻地跟随着她,他已经和她分开太久,太想她了,想到想把她捆在自己身边,甚至想将这个柔弱的人类关起来,只能被自己一个人看见。
她一定无法挣脱他的束缚。
甚至可能会哭,会示弱。
他疯狂的想要把她藏进自己的身体里,这些龌龊而贪婪的心思,唐柔一概不知。
她离开自己的视线范围,阿尔菲诺就会觉得很空虚,他没有睡眠,也不会睡觉,与那些沉浸在海洋深处的巨大生物不同,他在睁着眼睛的那些日日夜夜,总是在思考,在想唐柔在做些什么。
阿尔菲诺无法形容自己对她的思念,也无法描述出这种感觉。
每一寸神经,每一寸细胞,每一根触手都在叫嚣着对她的渴望,疯狂地涌动着对她的占有欲。
可最终,在唐柔的温声细语和轻柔的爱抚下,他败下阵来,压抑着垂在身侧的手,颤抖不停的手指,露出勉强而僵硬的笑容。
“那柔,一定要早点回来。”
他善于伪装和等待,他已经等待很久了,再坚持一下,或许就能得到她的爱意。
他一定要在饲主的心里占有一席之地,所以现在还不能发疯。
唐柔在这样驯服的假象中,自以为劝住了阿尔菲诺,拉开门走了出去。
外面的空气并不比房间里新鲜。
一夜未归,不知道水母怎么样了,想到月现在的形态,唐柔稍稍松了口气。
没关系,水母总是最听话的。
走廊尽头的电梯门封锁了,上面显示电力故障。
唐柔转过头,自然而然地推开了安全通道的门,沿着空旷的步梯往下走。
哒、
哒哒……
长而静谧的楼道,回**着她的脚步声。
像有很多人,在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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