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后我朝政之事涉足得愈发少了,萧宝溶觅尽良药让我细细调理身体,“赶快好起来,为我诞下一个皇子来,如卿黠慧,如朕倜傥,我们立为太子,教养成一代明君,可好?”
他对侍寝的美人从不挑剔,只要容貌美,或有才识,都可能会留在身畔侍奉,但他对他未来孩子的母亲自有他的择定标准,因此能够为他留下子嗣的女人极少。
我自然是不同于其他人的,萧宝溶不但没有让我采取任何防孕举措,甚至几次暗示御厨御医多为我准备适宜的食物和药物,以期让我尽快受孕。
他这般想我怀上他的骨血,自是盼我因此下定决心,做他的妻子了。
可奇怪的是,我这场病绵延了好久,依旧昏昏沉沉,终日无精打采,无法视事。换了好几个太医过来诊治,都说我病势已痊,只是气血虚弱,需要好好调养。
这日觉得略精神些,便到颐怀堂的书房中坐着,令人宣丞相崔裕之来见。
谁知那内侍闻言,却白了脸,额上滴下汗来,许久才道:“公主,崔大人已于半月前暴病亡故,皇上赠谥忠德公。公主……竟不知道么?”
“暴病?亡故?”我的头虽昏沉,却硬生生被这几个字眼逼得清醒过来。
但凡身居要职的高官,若在改朝换代时得了什么暴病,往往都是人祸,而非天灾。
何况,他是原昭帝萧彦一系的核心人物之一,目前听令于我的左膀右臂。
而我竟连他死了半个月都不知道!
捧着晕眩得快抬不起的头,我哑着嗓子问道:“皇上呢?”
“应该正在武英殿议事。”
“请他立刻过来!”我已忍不住言语间的恼怒和气愤,高声吩咐。
宫中敢这般无礼的,也只有我了。内侍不敢争辩,唯唯诺诺应了,慌忙离去。
而我扶了小落的手,竟不自觉地身体有点发抖。
“公主……公主,你没事吧?”小落忙扶紧我,和小惜一起送我入楼上的卧房。
云淡天青的帷幔不安地拂动若水,同样用蹙金线绣了精致的龙翔九霄,爪牙之利,一如当年青州行宫的重华殿的陈设。宁神静气的檀香悠悠,盖不住帷幔锦衾间透出的淡雅如歌的杜蘅清气。
那样温柔清淡素洁出尘的香气哦!
我几乎快要迸出泪来,却咬牙撑着,转头令小落小惜:“收拾一下东西,我们准备搬回安平公主府去吧!”
小惜愕然道:“公主,你不等皇上过来商议了再说么?”
我冷冷道:“有什么可商议的?这颐怀堂上下早已是他的地盘,他自然盼着我在这里住一辈子,聋一辈子,瞎一辈子!”
转头一想,忽然连心都凉了,“也许,他根本就打算让我在这里病一辈子了吧?”
小落嗫嚅道:“公主……皇上哪会那么做?他……他一向最疼爱的就是公主啊!”
最疼爱的是我。
我嘴角欠了欠,想起了拓跋轲和拓跋顼兄弟。
长兄如父,又有着天然的血缘关系。他们的感情,并不下于我和萧宝溶。拓跋顼有难,拓跋轲不惜孤身犯险;拓跋顼护卫兄长,同样情意拳拳。
可拓跋轲同样不容幼弟冒犯自己的权威,屡有打压;而拓跋顼为了自己顺利得到北魏的江山,也许也为了得到我,同样可以见死不救,由着他陷入危境,直至最后的战死。
如果我们生于平民之家,拓跋轲和拓跋顼会是感情最深厚的兄弟;而我和萧宝溶,或是爱人,或是亲人,同样会倾其所有地对彼此好。
可惜,我们都投错了胎,我们生在帝王之家。连血缘亲情都薄如纸片,何况我和萧宝溶之间连血缘关系也没有!
萧宝溶来得很快,连上朝时穿的明黄色朝服都未及脱下,便匆匆而来。
“阿墨,怎么了?不舒服?”带了几分焦急,他摸向我的额。
我卧在软榻上,侧一侧身,避开他白皙的手指,冷冷问道:“丞相崔裕之,是怎么死的?”
萧宝溶微微一怔,才叹息道:“哦,我原要告诉你的,瞧你一直病恹恹,就没有说。是伤寒病症,我这里还特地遣了太医过去瞧了,可到底没能救下来。”
我轻笑道:“三哥,是太医过去,拿了三哥的一剂方子灌下,立刻催了崔丞相的命吧?”
萧宝溶呼吸渐渐粗浓,他低沉道:“阿墨,你不信我?”
“哦?这么说,他的死与三哥无关?”我斜睨着他,已微露讥嘲。
“阿墨,你需记得,我所做的一切,必定有利于我们的未来和大齐的江山。”萧宝溶没有正面回答我的话,却握住我的手,清秀的眉尖蹙起,依然是优雅恬淡的模样。
可他还是原来那出尘绝俗的当世名士么?抑或,他从来就有着最高深的政治头脑,名士只是他掩藏自己真正实力的一个美丽幌子?
我紧紧盯着他的俊美面庞,含笑道:“那么,就请三哥肯定地告诉我一句,崔丞相的死,与你无关。”
萧宝溶微一眯眼,蕴了蒙蒙的雪色雾气,烦恼地望着我,嘴唇一动时,我又截口道:“只要三哥告诉我,我就信。可如果我查出三哥欺骗了我,我从此也不会再和三哥在一起了。三哥身为九五之尊,自然不会再到南方隐居,那么就换成阿墨去,大约也算除了三哥的眼中钉了吧?”
萧宝溶握住我的手指顿时由微凉转为冰凉。他失声道:“阿墨,你说什么?”
雾气散开,他的眼底跳动的看不出是冰晶还是火焰,却有着清晰的痛意流转而出,仿佛我说的不是话,而是刀,生生地刺着他一般。
头脑更昏沉了,如果此时一阖眼,想来我又会睡着了。
勉强撑着眼皮,我笑了一笑,轻声道:“我的鸾舆已经备好了。三哥,我要搬回公主府去。”
“不行!”萧宝溶答得很快,但之后半晌都不曾言语。
我正要趁着自己尚算清醒时让小落他们扶我离开时,只听萧宝溶低声道:“阿墨,崔裕之内联朝臣,外连闵边武将,企图另立梁昭帝的侄儿萧构为帝。我知你必会因此为难,所以并没告诉你,暗中先向崔裕之下了手,先断了他们的念头。因着你的缘故,我并未处置其他人。”
我点头道:“那我改天让萧构他们来向陛下负荆请罪,以谢陛下的不杀之恩,如何?”
扶着小落站起身来,我努一努嘴,令她们扶我出去。
小落等人畏怯地望我一眼,知我正在怒火中烧,不敢违令,小心地觑一眼萧宝溶,垂头扶我走向门外。
萧宝溶脸色苍白,低叹道:“阿墨,你说过你对三哥有信心,也说过会好好辅佐三哥。如今,你到底信不过了吗?”
我顿了一顿,淡淡笑道:“我在这里养病养了这么久,不知耽搁了多少陛下的宝贵时间,若是耽误了陛下剪除异己,动摇了大齐根基,不是成了妲己、褒姒之流的惑君妖妇?陛下,阿墨早已声名狼藉,不堪一提,可您的清誉,万万不容玷污!臣妹告退!”
在珠帘前咬紧牙,勉力支撑着身体,向他行了君臣告别的大礼,我才缓缓退去门去。
“阿……阿墨!”他低吟般惨然轻呼,却没有追出门来。
水纹般的珠帘晃动处,他的那一身明黄龙袍耀得刺目。
这样一身明黄的他,实在已经不像他了。
在倒入鸾舆沉睡之前,我吩咐了内侍:“把寻常为我诊治的太医带回公主府。他们了解我的病情,治起来也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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