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元宵,我以梁天临帝遗诏之名颁下诏书,还政于齐皇室,以惠王萧宝溶为帝,安平公主、崔裕之、宋梓等人辅政。
诏书一出,群臣哗然,各有物议。
原拥戴惠王的自不必说,继续大赞着惠王的才识过人,韬光养晦,乃是中兴帝君;连昔日降梁之事,都被传做了卧薪尝胆,远见明察。
而依仗着萧梁而位高权重的萧梁亲族和重臣开始议论纷纷,萧家几兄弟更直指我矫诏行事,各自领了兵马蠢蠢欲动。
可我和萧宝溶目前已经控制了南朝八成以上的兵力,哪里怕这几兄弟翻脸?
不等萧宝溶发话,我便调派人手,将其中闹得最凶的一位捉了,斩于菜市口,家人部属,流放的流放,发配的发配,硬是用一手雷霆手段将其他众人压得噤若寒蝉,再不敢有所物议。
正月廿二,萧宝溶登基为帝,依旧将国号改为齐,定年号为延兴。百官份位俸禄,俱维持原状;上驾崩之天临帝萧彦谥号为昭帝,如仪建昭陵安葬。
我的封号依旧是安平,只是如今已是长公主了。
不想自讨没趣,去打听坊间关于我的流言。但还是陆陆续续有些话语传到了我耳边。
我是萧彦亲生女儿的事,早在萧彦将我宠在掌心时便已明里暗时流传开来,加上萧彦从未否认过,几乎已成了朝中上下公开的秘密。
但自萧宝溶重新站在权力巅峰时,另一个比较容易被百官接受的版本又流传开来。依然说我是萧彦的亲生女儿,但我的生母却被换掉了。据说,玉妃和萧彦留在京中的一位爱妾同时有了身孕,玉妃所生的原是一位皇子,却因早产而夭折。齐明帝为安慰玉妃,遂将萧彦爱妾所生女儿抱来,作为玉妃的女儿,封作公主。
这种偷梁换柱的说法,不仅否认了我和萧宝溶的兄妹血缘关系,更掩盖掉了我是齐皇室私生女的丑闻。——纵然只是掩耳盗铃的把戏,以我和萧宝溶的至尊无上地位,也无人敢来质疑揭穿了。
我猜测着,萧宝溶想要的,就是我能有个可以被众人接受的身世,否认了我们的兄妹关系,方便将我收纳于后宫之中。
他频频留宿于蕙风宫,有时也借着有事商议将我唤到他的闲月阁,通宵达旦地议着“政事”,我和他的关系,便在不知不觉间也成了公开的秘密了。
他本有着正室王妃和若干侍妾,但他登基后将两位皇子分别册封为陈王和荆王,女儿封江夏公主,独后宫妃嫔之位,拿了梁昭帝新丧为借口,暂时搁着,居然全都悬空着。
宋梓、晏奕帆等人心思玲珑,如何猜不出他的用意来?不久便上了书来,说我兰心蕙性秀外慧中,可册为皇后,也可慰梁昭帝萧彦在天之灵,不必担心公主日后无人要依傍,如此云云,居然像模像样说了一大篇。
萧宝溶含笑将他们的上书送到我跟前时,我随手翻了翻,笑道:“三哥,这是什么意思?”
萧宝溶亲昵地敲一敲我的额,低低笑道:“傻丫头,不想和三哥长长久久在一处么?”
我懒懒地倚着案几,淡淡笑道:“三哥,我们现在不是就在一处么?”
即便撇开儿女私情不谈,我也必须帮着他稳定新的大齐皇朝,安抚未及适应的原大梁百官。就和当日齐入梁时我充当着故齐臣子的保护伞一般,如今,也有着众多忠诚于萧彦的臣子,在我跟前寻求着翼护,并暗中观察着新帝的动静,唯恐一不留心,就成了翻云覆雨间的牺牲品。
在这样微妙的局势下,我和萧宝溶走得亲近,显然是众人利益的有力保障,也是萧宝溶坐稳帝位的关键。因此这些日子,但凡有朝政要事商议,或有册封、祭祀、祈福等重要活动,我们都是一起参与。他的御座之侧,必有一专座设给安平长公主,同受百官朝拜。
我们相处的时间,的确不比当日在惠王府少,说我们已在一处,倒也不是虚言。
可这个显然不是要萧宝溶要的。他本是温雅蕴藉之人,给我懒洋洋用话堵了一下,便望着我半晌说不出话,只是神情之间,已有些啼笑皆非。
“阿墨,你不喜欢做三哥的皇后么?”他问得轻柔,有些像小时候蕴了满眼的宠溺问着我,想不想要一匹小马,或喜不喜欢一件新衣。
或者,他认为他对于我也有了一份责任,何况我又的确是他最珍爱宠惜的,所以才想着千方百计将皇后的尊位留给我,再不管会不会因此引发更多的流言。
我老实地告诉他:“我没想过做皇后,更不会去抢三嫂该得的位置。三哥,你的后宫也不该空着,白白惹人非议。”
“你三嫂不会有意见。她们都知道应该把自己放在哪里,没人敢和你一争长短。”萧宝溶认真的望着我,眸光一贯的柔和,清澈如流动的水晶,潋滟而清雅。
我自是知道萧宝溶的手段。
柔中带刚,绵里藏针,寻常时深藏不露,必要时一剑穿心。
他在颐怀堂蛰伏这么久,一直处在我的眼皮底下,连我都认定他已经放弃了重建大齐,甚至连自由的希望都已放弃。谁又料得到,他竟能在风云变幻中暗运帏幄,于无声无息间悄然崛起?
他的坚韧和心机,由此可见一斑。他那些妻儿姬妾对他敬慕有加却不敢显出丝毫违逆,也便是意料中事了。
倦倦地伸了个懒腰,我不去看他那满是晶莹期盼的眼眸,低声道:“三哥,我也知道我应该把自己放在哪里。目前这个长公主,过得比皇后还自在。三哥就让我继续做我的长公主好了!”
萧宝溶微愕,蹙眉问:“你……你怕三哥会拘束着你?可这么长久以来,三哥什么时候拿皇家规矩让你不自在过?”
“三哥自然不会让我不自在。”我推开窗,望着渐萌的春色,淡淡笑道,“可若我是皇后,还在宫内宫外来去自如?总不能让外臣天天冲入清宁宫找我议事吧?”
寻常若有重要事宜,大臣们会到安平公主府见我,若是紧急事宜,也可到蕙风宫请见;若是成了皇后,后宫重地,哪是重臣们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
我已不是不解事的小女孩儿,以为当了皇后,便当真可以在萧宝溶宠纵下,无视皇宫礼仪为所欲为。我不想用母仪天下的风范来拘束自己,更不想……
更不想在母仪天下的风光外表下,渐渐将自己已经掌握的权柄交出,成为萧宝溶身畔华丽且最有助力的点缀,从此只在后宫中安安分分做他的女人,将自己的生死富贵,完全寄托在他的身上。
他真的是我可以全心信任的人么?
那些在颐怀堂中背着我图谋大梁的计谋,无声无息一箭双雕的借刀杀人……
我相信他对我的好,可我不敢将自己完全交托他。或者说,我已经不敢将自己完全交托给任何人。
我必须为自己日后的生存留下最后一条路。权力盟友加上我们之间多少年的情谊,远比飞蛾扑火式的夫妻情分更可靠。
萧宝溶水晶般的眸光渐渐黯沉,如潭水般深邃幽寂起来,凝视着我一霎不霎,长睫颤动处,眸心已经不复寻常的恬淡从容。
“阿墨,你在推托?”他低沉着嗓音问。
往窗边挪动脚步时,他看来依旧是那个沉醉诗酒中的江南名士萧宝溶,风华清贵,沉静雍容。家常的素色长袍不过在袖口用银线绣了两条蟠龙,便算昭示了如今他至尊无上的地位。
心底不自觉地便柔软下来。
春草茵茵,柳枝吐碧,几只早莺蹦跳于枝间,鸣得正清脆。
不知不觉间,春天便又来了。
这一回,总不至于太寂寞了吧?
至少会有个人一直站在身畔,静静地守着我,陪我欣赏这三春韶华,无限风光。
放和缓了声音,我微笑道:“三哥,昭帝新丧,我是他亲生女儿也好,认下的义女也好,于情于理,一年的孝还是该守的吧?何况三嫂端庄贤淑,这几年你被困宫中,全仗了她在城外精心养育着两位小皇子。无过有功,三哥怎可慢待她?”
杜蘅清雅的气息卷了过来,萧宝溶圈住我的腰,叹息道:“我怎会慢待她?后宫之中,必有她的一席之地。只是我希望我的皇后,是阿墨。”
我点点头,笑道:“三哥,以前你宠爱的姬妾也不少罢?现在三哥真正放在心上的,还剩几个?我和三哥旁的姬妾不同的地方,大约只是因为我是三哥一手带大了,从来都宠惯了吧?当真也做了三哥许多女人中的一个,开始或者新奇,时日久了,三哥厌了,只怕连原来那点感情都忘了,就把我和旁的女人一般丢到脑后了!还不如现在这样好。”
“现在这样好?”萧宝溶苦笑道,“兄妹不像兄妹,夫妻不像夫妻。你难道真的不想有个名分,可以光明正大地和我携手站在这大齐的最高处么?你也不该和我那些姬妾比。三 哥自在惯了,漂亮的花儿都爱欣赏品鉴,有了更引人注目的,也可能会丢开另赏别的花儿;但三哥掌中的明珠,又怎会舍得丢弃?”
紧紧拥着我,柔软的唇温柔地贴到我面颊,他的呼吸开始不稳,一边与我亲昵着,一边**般在我耳边道:“阿墨,做我的皇后……”
墙角的金边瑞香已经开了,粉紫的花朵成团成簇,香气幽雅清馨,与身畔男子带了温暖体息的杜蘅清香混作一处,让我有种沉醉的飘然。
我倚住这个我唯一可以信赖依靠的亲人,在他的怀中犹豫着,“待我……待我再想想吧!”
而萧宝溶已经不容我细想了,含笑将我抱起。
屋中春情漫漫,竟压过了窗外犹带青涩寒意的早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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