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有些人身体既老, 灵魂却不死不灭。
麻仓叶王见过不少与外表不符的干净灵体,是以,很快就接受了眼前之人是安倍晴明的事实。
安倍晴明与周围死气沉沉的鬼魂不同, 是以己之身闯入黄泉。
黄泉阴森, 处处都是险境。
生魂有鬼差引导,尚有不少折损, 他却平安无事,实在厉害。至少,表面如此。
黑色的鬼差见了他格外客气:“原来是晴明公,您怎么来了这里?您阳寿未尽, 在这里可还无碍?”
礼貌地询问到他的来意后, 鬼差神色微顿:“桃姬……可是那位雪发红裳、风华绝代的姬君?”
这显然话中有话。
“她是晴明公什么人?”
“……”安倍晴明没有回复, 可他只身踏入险境,就意味着,这是他愿意付出生命之人。
无论出于何种情感。
这似乎打动了鬼差。安倍晴明追问后,方知晓初桃是被带去了黄泉津大神伊邪那美的所在。
伊邪那美对他人说, 这是她的女儿。
从此日夜不出其殿,全心全意地照料女儿。
一位母亲想要见她的女儿。
一位母亲想得到她女儿的陪伴。
天理人伦, 理所应当。
但幽明异路, 人鬼有别。
如今非神明之身的姬君,想要留在这里吗?
安倍晴明想起尘世的日照, 想起日光下生机未断的姬君——他与式神之间存在隐秘联系,约好倘若姬君有难会第一时刻通知——至少此时此刻, 她或许仍是不愿死去的。
就在这时, 鬼差得到了伊耶那美的指令:“黄泉津大神请您上殿一谈。”
说罢, 他看向麻仓叶王的方向, 却没有出声邀请。
麻仓叶王并没有被发现的慌张, 身为黄泉不灭的女神,伊邪那美自然能够掌握一切,包括外来之人的动态。
是以,他现在依旧好好地站立在这里,或许就说明了什么。
他思索着得到的线索,与晴明公这位昔日敬仰的同僚对视一眼,无声地跟在其后,站在伊邪那美的神宫之外。
不知道过去多久,阴森巍峨的殿门方才开合,有人走了出来。
麻仓叶王回头,安倍晴明走在前,他一丝不苟地直视前方,神情难得肃穆。掌心向上摊开,其上托着少女的手掌。
他的妻子——初桃正茫然无措地握着他的手,直到,她看到了他。
麻仓叶王有片刻的失语。
他在纸上描绘过许多妻子白发后的模样,却从未曾想过,是这般的深秋霜色,亦如月色皎洁,一切都是那么恰到好处,仿佛她生来就是如此纯白。
可他心知肚明她为何白了满头,是以不能直视,被恶鬼吞噬的心脏生出针扎般的疼痛。
却偏偏无法移开视线。
那双眼骤然亮起时,像是风吹过波光粼粼的水面,折射着令人心动的光辉。
“叶王……?”
这实在不算一个好的见面。
衣着未加挑选,发梢也稍显凌乱,甚至于,也没有薰她喜欢的香。
麻仓叶王心想,却没办法不向她走去,只希望自己仪态大方,不输于他人。
却听到了安倍晴明心底的叹息。
青年抬起眼梢,只见到安倍晴明的侧脸,他依旧直视前方,就像是避开了两人、竭力降低了自己存在感似的。
可这抹悠长的叹息却萦绕在侧,挥之不去。
安倍晴明说:“此去,黄泉之门。”
“姬君,可愿让麻仓君与我们同行?”
初桃“嗯”了一下,很是喜欢他交由她决定的样子。
她伸出了另一只手。
麻仓叶王自然而然地扣上妻子的手。
这个原本再熟悉不过的姿势,他如今做起来还有点儿颤,有一点隐秘的忐忑,但被她反握住了手。
好温暖……
这就是,足以灼伤一切的、太阳的光辉。
两人一左一右地握着初桃的手,与她走过黄
泉炼狱。他们二人体温都微凉,只麻仓叶王到底身死为鬼,体温是怎么也捂不热的冷,又与她关系亲密,被她握的更紧。
可是这两人,一人清冷寡言,初桃只能看清他的半张脸——有点儿像是“安倍昌浩”长大后的模样,只是更加稳重,她不想理他;一人明明紧了手给她摸,还会摸手心安抚,却也不再看她——麻仓叶王你胆子好大!给你掉102点好感!
他们走的速度也是越来越快,越来越快,黄泉之门已在视野中。
初桃:“?”
怎么回事?
她不过和两面宿傩打了一架,还没来得及收割战利品就因为精力条清空不幸昏迷黑屏,醒来就置身黄泉,看到了顶着伊邪那美之名的npc。
伊邪那美是诸神之母。
对觉醒了天照血脉的初桃而言,——正是她的母亲,她的母神。
母神是第一个对她弹出黑化值的角色。
这位母亲见到初桃的第一瞬间,好感值与黑化值就瞬间涨到了满值。经年累月的黄泉寂寥生活,让她失爱又缺爱,同时,也无法忍受得到后再失去。哪怕她最初只是感受到女儿出现在尘世的气息,想要看一看她。
据说每一个走到伊邪那美面前有可能陪伴她的人,全都被她以非人的手段留下了,她有一间专门的寝殿,用来珍藏他们的尸骨。
但是初桃与他人不同,是与她血脉相连的亲子,是以,她爱的狂热,又爱的克制。
当有人上来要带她回现世时,伊邪那美想要杀人,却不得不在初桃面前装的大度,她对初桃说:我对他们设了考验,倘若他们能通过考验,我准允他们带你离去。
然后,就有了现在左右为男的局面。
可这画面一点儿也不让他们为难!
为难的反而变成她了啊。
初桃生气。
安倍晴明如此冷淡,麻仓叶王也凝了神色。
晴明公为人和睦,从未冷过脸色。
所以,这可能是在给他提示,是什么呢?
他回想着见面以来安倍晴明露出的情状:安倍晴明没有回头看过初桃一眼,也几乎没有同她说过一句话。就算是避嫌,也似乎太过刻意。
回头?
骤然间,麻仓叶王想起了古神话上记载的故事。
传闻母神伊邪那美死后,她的丈夫伊邪那岐思念她,来到黄泉之国想要带走她。
伊邪那美同意后,提出了一个要求:等待她,并不要回头。
然而,伊邪那岐无法克制自己的想念,他回头,看到了妻子全身腐败、正从尸体转变成活人的模样。
他因此惧怕地逃走,同时也阻断了妻子的复活,被她憎恶而追杀。夫妻二人从此决裂不再来往。*
——不要回头。
那位黄泉津大神,莫非对他们下了同样的诅咒。
倘若他们之中有一人违背诅咒回过头,初桃就会永远地留在黄泉……?
而安倍晴明,或许是因为这个诅咒,而无法对他言说。
可是。
可是……
麻仓叶王早在他们出来时,就难以克制地回了头。
原来如此。
安倍晴明那时候的叹息,原来是因为这个啊。
麻仓叶王理应为此愁绪难解,但他注视着远处的尘世之门,感受着掌心的温软,却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看向安倍晴明,明白他了悟情况的青年神情一松。
这两名先后出现、同样是时代新星的大阴阳师,此时此刻都只有同一个想法:
——哪怕是击穿黄泉之门,哪怕是留在地狱再无宁日,都要送她离开。
通往尘世的黄泉之门已在眼前,麻仓叶王却突然一反常态,他放慢了脚步,几乎与自己的妻子比肩,与妻子十指交握……好在她并没有拒绝。
因为下定决心,所以无所顾忌。
安倍晴明垂下了眸。
她看起来不太高兴。
读取心声只读到一片虚无,那满溢的好感也收回了许多——但这是好事,他不值得再被那样珍爱。
而不高兴本身,就意味着特殊。
视万物如一的少女,鲜少会对在意之人以外产生什么情绪。她始终是高高在上,游离世外的
。
麻仓叶王说:“桃姬。”
“我很是想念你。”
顾不上这里存在另一个人。
顾不上周围的气息已发生变化,那位暗中窥伺的母神,正为这个凡人破格的、想要夺走女儿的话语而愤怒。
“……”
初桃看向他,给予了一点儿回应,但没有说话。
这便足矣。
他们之间横亘着死亡、与欺瞒,她会站在此处听他说话,已是最大的幸运了。
麻仓叶王含蓄内敛地诉说着自己最后的思念。
像信里又太过絮叨。
像和歌又太过温婉。
最为有力的凭证,就是他的耳环。
两面宿傩的红豆耳环像是一枚被血色浸染的红玉。
而麻仓叶王的左耳,却是巨大的银白色吊坠,那圆润的耳垂正被重力拖着下拉,露出一点可怜可爱的红色来。
初桃看的目不转睛。
感觉另一只交握的手好像在轻轻的颤动,他蜷起了掌心。
有纸蝶从麻仓叶王袖口翩跹而出,散发着莹莹光辉吸引了初桃的注意力。
它扑朔着翅膀,飞向了近在咫尺的黄泉之门。
一切都到了该结束之时。
沉默地、将所有时间都留给这对曾经爱侣的安倍晴明垂眸凝望,通过身后的气息判断出现的鬼差数量与战力。
但就在他与麻仓叶王交换心绪,即将不约而同地趁着她被纸蝶吸引的节点松开少女的手、将她推入黄泉之门,一左一右抵挡来自身后母神的愤怒时——
初桃紧攥住了他的手。
她的力气很大,即使是大阴阳师也无法撼动。
然后松开了麻仓叶王的。
她主动踏入黄泉之门,才终于慷慨地给予了麻仓叶王今日第二句话:“你走吧,我不喜欢你了。”
安倍晴明愕然地睁大了眼。
『——你走吧,我不要你了。』
心口如一。
麻仓叶王也有一瞬间的惊诧。
心立即被黑暗张开巨口吞噬,绵密的疼痛浮上心头。
但他旋即意识到,这或许是对他的保护。
伊邪那美铺天盖地的愤怒因此平息了许多,她发怒于麻仓叶王胆敢对初桃越界,但若是这个人是初桃弃之敝履的无所谓之人,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是死人,注定无法离开黄泉。
而她的心声,也是对他的另一种回应。
他的妻子天生聪慧,或许早已看穿了他们二人的结局,麻仓叶王已死,注定无法回到尘世,这是无法跨越的鸿沟。
所以,她无法回应他的思念,两人之间必须要有人先放下这段感情,才会结束。
她不要他了。
意味着,她也将要向前看,走出这段感情。
如此温柔,如此……
黄泉之门闭合。
乌发狩衣的大阴阳师没有了后顾之忧,他转身,意气风发地对着伊邪那美的追兵,露出了不将他们放在眼中的笑容。
而一回到现世,神魂归位的晕厥还未过,初桃就收到了延迟的系统提示。
『你的丈夫死了,请节哀顺变。』
???
死了?
等等!两面宿傩死了?
『你的前夫两面宿傩已被封印,请节哀顺变。』
她打开两面宿傩的属性面板,他的封印物所处的方位竟然显示十几个地方。
淦,他这是被、被分了?
……
……
大阴阳师重伤离魂,那一直维系的、隔绝过去与现在的“墙”也动摇了一下,被撕裂出一个豁口。
露出了青年平静的、没有任何波澜的眼。
那双熟悉的狐狸眼梢困惑地、茫然地眨了一下,方才像蝴蝶煽动翅膀,情绪像是开闸的洪水喷涌而来,冲垮了大阴阳师摇摇欲坠的防护墙。
但当他
撕破一切阻碍,跨越到少女所在之梦时,她正安静地躺在塌上。
“梨姬……?”
她竟然是睡着了。
毫无防备地露出了安静姣好的睡颜。
这说不定是恶作剧罢。
在过去数年、却还清晰的回忆中,少女就有曾装睡然后吓他一跳的恶作剧过。
青年晴明也微微地笑了起来,无论是被这位姬君突然睁眼吓一跳,还是被整个人掀翻,都已经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情了。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都已做好准备反吓她一跳。
却发现她好像是真的睡着了。
如此一来,窥看一位姬君的睡颜,就显得极为失礼了。
大阴阳师倏地站起,背过身去,一时间有点局促。
他手一抬,屏风便静静地围了过来,手一放,御帘也落了下来。青年坐在御帘外,手中盏酒一饮而尽。
他侧躺着着,以手支着下颌,感受着身后的气息渐渐有了困意。
只觉日光温柔,风也温柔。
人生最惬意之时,莫过于此刻。
他尝着杯中酒,坐视日夜更替,月朗星疏。
梦境的时间随心而变,不知道过去了多少个日夜,青年晴明终于察觉到不对。
她怎么……还未醒来呢?
不像是睡去,倒像是昏迷不醒了。
大阴阳师再一次地进入了室内,此番只因担心而来。
他垂首避开了她的脸,抬手隔着一层薄薄的空气覆上她的身体,用咒力仔细地探查着。
她……竟是受过如此严重的伤。
体内生魂不在,这是她昏迷不醒的原因。但不同于晴明见过的其他因此虚弱灰败的人,她安静的与常人无异,脸色唇角都是正常人的颜色。
屋外竟是飘起了飞雪。
他像一座雕塑,坐于雨中雪中,为少女遮挡风雪。
那点微薄的咒力,也跨越时空,源源不断地输入到少女的体中。
细密地缝补、填充着她流逝的生命力。
不知道过去多久,少女终于有了一点反应,她像是神魂归位一般,睫羽颤动着。
青年晴明那紧悬的心才蓦然回到原来的位置,风雨散去,暖洋洋的日光从云层后透出来。
他已想好了要同她说的话。
要为失约向她道歉。
倘若她不那么生气……
第一抹光线照耀到她的脸上。
少女睁开了失焦的眼眸,虚虚地注视着上方。
漂亮的姬君张口:“……”
什么?
晴明矮身,凑近了些。
“我的……”
你的?
“我的丈夫……”
你的丈夫?
她看着他的脸,却好像根本认不出他是谁。
只是说:“……死了?”
那声音平静、而没有起伏,像是哀痛欲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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