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不相信“亲见亲闻”一说。
西方式的文学批评,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以后才出现的。但对于中国旧式的章回小说,所形成的评点之风,应该是属于中国特色的一种文学评论,却是古已有之,至少自明中叶起,夹叙夹议,或点或圈,三言两语,短促出击的评点,起拍案惊奇之效果,为自成一派的学问,很受读者欢迎。于是,如李贽,如毛宗岗父子,如金圣叹,成为此中翘楚。与作品共存并行的评点,是地道国货,洋人既弄不懂,也学不会。因为拉丁字母横排,有行距的限制,无汉字直排的上下自由伸缩的空间,所以,西方要加评注的办法,只能在文末,连篇累牍,翻来覆去地查检,十分费事,而洋书皆厚,颇为吃力。也有安排在页侧,若不加大幅面,就得缩小边框,大概因为浪费篇幅,采用者少。
中国式的评点,有其汉字直排的便利,得大发展。评点因作品而推广,作品因评点而行销。无名的评点者因作品的有名而名,一般的作品因大牌的评点而身价抬高,互相利用,抱团取暖,遂大流行。
但脂砚斋有点特殊,他的这种把自己摆进去,俨然以合作者身份的评点,从卖点上看确有票房价值,挺能蒙人;从混淆是非上,实在是遗患无穷。在这个世界上,人类最大的毛病,就是轻信。谣言重复一千次,会信以为真;谎话说到一千年,会变成史实。所以,胡适把这个红学怪物从魔瓶里释放出来,就造成一场红学灾难。
民国初年,胡适倡《红楼梦》为作家自传说,为证实其论点,八十回脂砚斋本《石头记》很蹊跷地被发现,而且很凑巧地落在了胡适手中。于是,这个脂砚斋就成了一个全天候的、对曹雪芹实施紧逼盯人战术的评论家。如果按红学家众口一词的说法:一、脂砚斋为曹雪芹的亲近;二、脂砚斋参与了曹雪芹的《石头记》创作;三、高鹗续书是不可信不可靠的,应以脂批为准。这样一来,中国的红学家,远离《红楼梦》文本,一头扎进脂批中。
据统计,甲戌本脂批总数为一千五百八十七条,己卯本脂批总数为七百五十四条,庚辰本脂批总数为二千三百一十九条,加在一起,共四千六百六十条。如果真有这样一位关爱你的评论家,对你的作品咬文嚼字作出数千条评点,当然不一定全部说坏,即使统统说好,这四千六百六十个好,那也实在是太恐怖太恐怖的事情了。
我也一直不解,既然大师身边时有不少于八九位场外指导,如畸笏叟、棠村、梅溪、松斋、鉴堂、绮园、立松轩、左锦痴道人……这些不请自来的评家,指手画脚,一天到晚,诲人不倦,满口蒜臭,这位文学史上的大师,会不烦?会不在作品中流露一丝一毫的反弹情绪?但奇怪的是,曹雪芹在他的全部作品中,没有一点点关于如此亲密评论家的笔墨,哪怕暗示、隐语、哑谜、障眼法,都找不到。因而我敢下断语,脂砚斋在曹雪芹还活着的时候,是不存在的,直等到书成以后,出名以后,有了相当规模的行销市场以后,一部品相较好的手抄本,至少可以开价几十两或上百两银子,这伙文学瘪三才伸出黑爪子,想从这部走俏的作品中捞点什么。发现甲戌本,开创“自传说”的红学大元帅胡适,第一蹊跷,第二凑巧,还有第三,滑稽。胡先生发现的甲戌本竟然从人间蒸发,再也不见踪影。大陆这边逐渐形成围绕这个红学怪物的大饭碗,起码有数千上万人拿起筷子,向这只大饭碗讨生活,但是,几十年来一厢情愿为脂砚斋痴人说梦的红学家,谁也没有亲眼见过这部甲戌本真迹。
脂砚斋,中国红学界的镇山之宝,也是中国红学家的通灵宝玉。若是这个红学怪物,一旦消失,估计中国的红学团契,立马关门停业,作鸟兽散;中国吃红学饭的人,百分之九十九要歇菜,从此喝西北风。
自有红学以来,派系林立,形同水火,山头分割,互不相能,可胡适的“自传说”,始终是他们的共同纲领,少有分歧。所以,凡红学家,咸坐定曹雪芹的这部著作,是他的回忆录,字字有据,事事可考。更坐定有这个脂砚斋,是曹的老婆,曹的叔父,或竟是史湘云,其亲密程度超过经常到西山黄叶村串门的敦诚、敦敏兄弟。这是一种荒唐的推断,写过一点文学作品的人,都明白这种起码的常识。创作,是极其个人化,甚至是私密化的行为,不可能有几张臭嘴,在你写作的同时,走来走去,叽里哇啦,不停聒噪。
写过小说的钱钟书,写过小说的张爱玲,都认为《红楼梦》不过是曹雪芹依据个人经历写成的小说,绝不是回忆录。小学生学写字,可能要描红,青年人初涉文学创作,可能需要辅导,一位顶尖级的文学大师,能忍受不三不四、不郎不秀的评家,告诉他怎么写和写什么吗?
在当代文学史上,只有“文革”时期,搞“三突出”的集体创作时,出过这种可笑的事情。领导出思想,群众出生活,作家出技巧,笔杆子们住在宾馆里,像开会似的,你一言,我一语,编故事,造情节,写唱词,加对白,然后,分工合作,流水作业。“文革”期间,汪曾祺先生就这样将沪剧《芦**火种》,改编成样板戏《沙家浜》,结果,不“文革”以后,反遭遇一场版权官司,弄得很恶心。文学是一种创造,没有创,只有造,可能一时轰动,终久会成笑话。
然而,正是这位脂砚斋的四千六百六十条脂评,生生把《红楼梦》支解粉碎,现在,稍稍深涉这部不朽之作的读者,还能在脑海里构成一个完整的全书印象吗?一路阅读,一路出岔,众说纷纭,扑朔迷离,哪是真的,哪是假的,哪是原来的,哪是后添的,已经成了一笔糊涂账。这都始于脂砚斋一个劲地“亲见亲闻”,加之红学家一个劲地坐实的结果。正因如此,我才不相信红学家们的鬼话,认为脂砚斋与曹雪芹过从甚密。如果他身边真有这班低能儿,恐怕也就不会有这部中国文学史上的巨著了。
在这个世界上,中外古今,果有现成的小说,是在这个“亲见亲闻”者指导或帮助下记录下来的吗?那么我们尊之为文学大师的曹雪芹,那天马行空的想象力,那无所不能的创造力,还有什么用呢?在全部红学研究中,真正触及文本而不左道旁门的王国维,早就觉察此说之荒诞不经,指出:“所谓‘亲见亲闻’者,亦可自旁观者之口而言之,未必恭为剧中之人物。”这是一位智者,对文学真正理解的至理名言,但此后走火入魔的红学家,从来是置若罔闻的。
对付这群《红楼梦》的杀手,戳穿他们身历其境的谎言,为当务之急。
这部当之无愧的中国封建社会由盛至衰时期的百科全书,自然会有万物皆备于我的广泛和包容。在这部非辞条化而是通过一个个形象化了的人物,使我们得以对那个时代一览无余,那么,构成人一辈子的生老病死几个重要环节,自然是作者不可忽略的。有病,要医;要医,就得有医生。《红楼梦》没有忽略这一行,写了好几位。曹雪芹在这部巨著中,既统揽全局,又无微不至,在将近六百多个人物中间,即使在作品里不起重要作用的医生,也写出各自不同的特色,不愧为大师风范。也正是在这里,我们查出来脂砚斋根本不在现场的证据。
读敦诚、敦敏给曹雪芹的赠诗,我们得以获知这位伟大作家在写作这部伟大作品时,第一,穷困;第二,孤寒。除新妇稚子外,过着寂寞清苦的日子。这些可算第一手信息,那个以贫嘴见长的脂砚斋,全部四千六百六十条脂评,几乎不能提供。如果按红学家的安排,应该是曹雪芹家常客的脂砚斋,以及以他为首的指导曹雪芹写作的亲友团,经常拜访黄叶村(不是现在的那个伪古董曹雪芹纪念馆,而是当年他在西郊某地居住过的某个村落),至少有一条可以保证,用不着曹雪芹亲自出马,跑到小铺赊账沽酒了。其实除了穷困、孤寒外的第三,多病,乃是曹雪芹晚年最大的磨难,否则,他不至于耗尽心血连年都过不去,死于除夕之夜。所以,我一直这样猜测,在这部书中,按社会职业分工,医生是出现频率最高的行业,是不是与曹雪芹本人身体羸弱,需要经常求医问药有关,才在作品中写了众多的医生和多次的治疗过程?我们不妨反证一下:史湘云拣到邢岫烟的当票,本来是可以大做文章的。虽然,当铺朝奉写的字,鬼画符似的,很不容易辨认;也许曹雪芹富贵时,不知当票为何物,没落时,已经无物可当,所以,寄人篱下的贫女,天尚未暖,就把棉袄当掉,这张当票背面的凄寒细节,便从大师笔下滑掉了。
在《红楼梦》一书中,前八十回经常出现医生,后四十回不大见到医生;前八十回的医生可圈可点,有根有据。后四十回的医生面目模糊,似是而非。对这些可谓很简单的文本上的对比,独是少见红学家发表什么高见,进行过什么考证。更不见脂砚斋的旁批,对医生、对治疗,发表过什么看法,说明这组冒充指导过曹雪芹创作的文痞,对于曹雪芹贫病交加的境遇,疏隔淡漠,不关痛痒,才会出现这种为贼不慎的失手。
在前八十回中,第十回“金寡妇贪利权受辱张太医论病细穷源”,由冯紫英介绍来的张友士,是书中第一位出现的医生。
曹雪芹为这位美丽的女人的死去,一步一步铺垫过来,先是那个金寡妇一百八十度转变态度,留下悬念,后是仆妇们的窃窃私语,纷纷议论,再加深印象。然后,这方子,这医生,读者就能得出结论,秦可卿患了不治之症。紧接着,凤姐和宝玉探访病人;紧接着,秦可卿托了一个很道学气味的梦,颇有一点政治遗嘱的味道。再紧接着,云板一响,便是丧音,读者百分之百地接受了她的死。
他一上来就说:
“大奶奶这个症候,可是那众位耽搁了。”接着又说,“或以为这个脉为喜脉,则小弟不敢从其教也。”
开过药方后,秦可卿的丈夫贾蓉迫不及待地问:这病与性命终久有妨无妨?先生笑道:“大爷是最高明的人,人病到这个地位,非一朝一夕的病候了,吃了这药,也要看医缘了。依小弟看来,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总是过了春分,就可望全愈了。”贾蓉也是个聪明人也不往细问了。
张友士这位儒医,竭全力,尽人事,说真情,这次诊治过程,善于运用语言,讲出来应该讲的话,堪称有超一流的表现。第一,他不说秦可卿患的是不治之症,而是说“众位耽搁了”。第二,“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总是过了春分,就可望全愈了。”所谓全愈,不过是死亡的另一种说法,坦陈以告,患者也就只能熬过这个冬天。第三,他说“依我看来,这病尚有三分治得,吃了我的药看,若是夜里睡得着觉,那时又添了二分拿手了。”有懂中医的朋友研究这个方子,绝对吃不死人,但也治不了病的尽力而为,拟出一个大家体面下台阶的方案。第四,顺带辨正,让大家千万别抱什么希望,又把“那众位”,也就是别的医生同行的论点,予以质疑。
就这样,曹雪芹把药方写在书中,不管你看懂看不懂,也不管你爱看不爱看,这就是大师的自信了。
有的手抄本,有药名,还有分量,有的手抄本,只有药名,而无分量。按照脂砚斋那种“命芹溪删去”的气概,也许会对这张方子该有什么评点?我找出脂评本《石头记》,果然,那位脂砚斋和他的一干人,保持异样的沉默。秦可卿对于贾宝玉的重要性,这伙与曹雪芹了无关系的文痞,怎么有感同身受的切肤之痛呢?
张友士为秦可卿看病,是本书重中之重,但在脂砚斋甲戌本中,此回无评。在己卯本中,有评,但对此事无评。在庚辰本中,十二回前均无评。
第四十二回“蘅芜君兰言解疑癖潇湘子雅谑补余音”,老太太看病,则是曹雪芹写他家族辉煌时的排场了,脂砚斋诸人,标榜自己与作者同流同品同际遇同命运,其实也难掩他们实际上的寒酸出身,而表现出的见识狭窄,少见世面的孤陋寡闻。因为刘姥姥来,贾母陪着逛大观园,有点欠安。来给贾母看病的御医,为世代悬壶,家学渊源的高级保健医,脂砚斋竟然没有抓住这个机会,将自己也跟着水涨船高起来。
贾母见他穿着六品服色,便知御医了,也便含笑问:“供奉好?”因问贾珍:“这位供奉贵姓?”贾珍等忙回“姓王”。贾母道:“当日太医院正堂王君效,好脉息。”王太医忙躬身低头,含笑回说:“那是晚生家叔祖。”贾母听了,笑道:“原来这样,也是世交了。”
这位王太医大概不是有年纪的,老太太才敢这样倚老卖老。
“出去传请大夫。一时婆子回大夫来了。老妈妈请贾母进幔于去坐。贾母道:‘我也老了,那里养不出那阿物儿来,还怕他不成!不要放幔子,就这样罢。’众婆子听了,便拿过一张小桌来,放下一个小枕头,便命人请。”“一时只见贾珍、贾琏、贾蓉三个人将王太医领来。王太医不敢走甬路,只走旁阶,跟着贾珍到了阶矶上。”然后,王太医看到“贾母…端坐在榻上,两边四个小丫鬟都拿着蝇帚漱盂等物;又有五六个老嬷嬷雁翅摆在两旁,碧纱橱后隐隐约约有许多穿红着绿戴宝簪珠的人”,这阵仗,使这位大夫“不敢抬头,忙上来请了安”。
刚要告辞,只见奶子抱了大姐儿出来,笑说,王老爷也瞧瞧我们姐儿。……
对王太医给贾母和凤姐之女诊病开方,脂砚斋甲戌本残存十六回,为一至八回、一十三至一十六回、二十五至二十八回,无四十二回,无评。己卯本残存四十一回零九页,为一至二十回、三十一至四十四回、五十五至五十九回、六十一至七十九回,无四十二回,无评。庚辰本残存七十八回,四十二回有脂批四条,无涉及。
第五十一回“薛小妹新编怀古诗胡庸医乱用虎狼药”,晴雯病了,按时髦一点的话来说,就是由于怡红院的首席女侍袭人,所谓领班小姐的家中有事请假外出了,晴雯夜里起来服侍宝玉,偶感风寒,本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伤风感冒之类的毛病,但富贵人家,虽是小病也很当回事的。如果,晴雯不在怡红院当丫鬟,值得大张旗鼓吗?她后来被开革,回到她那色情狂的嫂子家,病得那么重,连碗水都喝不着。可此时此刻,贾宝玉便让人去请大夫,因为不敢惊动凤姐和王夫人,就“传了一个大夫,悄悄的从后门进来瞧瞧”。
正说着,人回大夫来了,宝玉便走过来避在书架后面,只是两三个后门口的老婆子,带了一个太医进来。这里的丫头都回避了,有三四个老嬷嬷,放下煖阁上的大红绣幔,晴雯从幔中单手出去,那太医见这只手上有两根指甲,足有二三寸长,尚有凤仙花染的通红的痕迹,便回过头来。老嬷嬷忙拿了一块手帕掩了。那太医方诊了一回脉,起身到外间,向嬷嬷们说道,小姐的征,是外感内滞。近日时气不好竟算是个小伤寒。幸亏是小姐,素日饮食有限,风寒也不大,不过是气血原弱,偶然沾染了些,吃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
脂砚斋甲戌本、己卯本,均无五十一回,无评。庚辰本五十一回有脂批六条,其中有一条,在“宝玉命把煎药的银吊子找了出来”下脂砚斋总算有了一句不关痛痒的夹批:“‘找’字神理,乃不常用之物也。”
第八十回“美香菱屈受贪夫棒王道士胡诌妒妇方”,因系插科打诨,纯粹蒙事的江湖郎中王一贴,脂砚斋一口气连评数条:
“哥儿别睡,仔细肚里面筋作怪。”说着,满屋里人都笑了。[庚辰夹评]王一贴又与张道士遥遥一对,特犯不犯。
这茗烟手内点着一支梦甜香。[庚辰夹评]与前文一照。
王一贴心有所动。[庚辰夹评]四字好,万生端于心,心邪则意射,则在于邪。
宝玉犹未解。[庚辰夹评]未解妙,若解,则不成文矣。
吃过一百岁,人横竖是要死的,死了还妒什么?那时就效了。[庚辰夹评]此科诨一收,方为奇趣之至。
现在来看庚辰本第八十回的脂评,陈词滥调,不痛不痒,泛泛而言,未见精彩。为什么在前八十回中,张友士、王太医、胡庸医所治疗的对象,秦可卿、贾母及大姐儿、晴雯,是这部不朽之作中重要的人物,其牵涉左右,波及上下,影响深远,惊动前后,都是非同小可的,但在这些关节点上,脂砚斋却失语了。我很诧异,脂砚斋居然无屁好放,让我寻思良久。后来,我豁然贯通,也许未必没有屁,只是怕放不好,放得不得当,放得贻人笑柄,故而夹紧屁股。看来,脂评的评,是一种态度,其实,脂评的不评,也是一种态度。
到了八十回本的最后一回,脂砚斋终于夹不住,要开腔了。其实,他的这番即兴评点,纯系应付场面,浮笔浪墨,真不如免开尊口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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