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济南府
沈瑞确实得到山陕的信报没比京城晚几天,只是反复斟酌折子,迟迟没有往京中递送。
沈瑞并不太担心安化王这场叛乱,前世历史上这场叛乱仅十八天就平叛了。
而如今杨一清并没有被夺兵权,又有张永在宁夏镇守,肯定无虞,搞不好他这边看信报时,那边都已尘埃落定了。
要说担心,只是比较担心丛兰。
前世历史上是大理寺左少卿周东在宁夏清查屯田,因谄媚刘瑾敛财巨多而被安化王杀于公署。
而今是丛兰被调去了宁夏!
丛兰一直是沈瑞敬重的老上司,自沈瑞到登州后,文登的丛家也没少帮衬配合沈瑞执行诸事。
丛兰为人正直,断无贪腐之事发生,去了宁夏便严查各处屯田、仓场,这自然是要得罪人的,从檄文措辞上看,清丈田亩亦热闹了安化王。
沈瑞不免悬心,生怕丛兰被安化王趁乱杀害。
然千里迢迢,除了飞马去信请赵弘沛帮忙关照,旁的实是有心无力。
自檄文传来,沈瑞便知,离京中乱起不远了,故此他才没有立时写了折子递进京。
前世历史上这场安化王叛乱最大的作用,是推动了刘瑾的下台。
那檄文简直就是道催命符。
所有看过檄文的人都明白这点。
当然也包括刘瑾。
历史上刘瑾是藏匿了檄文未让小皇帝看到,直到张永归京面圣时奉上檄文揭发刘瑾罪行,方让小皇帝决定抓捕刘瑾。
敢藏匿檄文,是因那个刘瑾对京城掌控力极强?还是那个小皇帝真的沉湎玩乐不问政事?后人已无从猜测,而今嘛……
沈瑞虽不知道刘瑾是否还会藏匿檄文,但深知如今的刘瑾即便有厂卫在手,终还是没达到史书上所说“立皇帝”的程度,更何况寿哥也非那史书中的“顽童”皇帝。
这檄文,他沈瑞能拿到,旁人也一定会拿到。
刘瑾,怕是藏不住的。
届时不知道多少人会上书抨击刘瑾,而刘瑾,又岂会坐以待毙,必是一场“混战”。
沈瑞手下几个新近从京中来的幕僚中,也有不少人认定此檄文一出,便是扳倒刘瑾的大好机会,极力建言沈瑞上书揭发刘瑾。
莫说沈瑞与刘瑾原就有过结,便是没梁子,沈瑞要往上走,也必会对上刘瑾的势力。
如今已为沈瑞谋主的谢先生一开口道:“朝中刘谢旧人被刘太监压得久了,有此良机,必会群起而攻。李王两位阁老与刘太监素有不和,亦不会干看着……”
当众幕僚更是纷纷跟进:“正是众人合力之时,一举将阉贼拿下!”
谢先生却冷笑一声,道:“如此局面,与当初刘谢李欲诛刘瑾时何其相似?”
一句话如冷水泼下,众人登时尽皆默然。
这几位幕僚皆是沈瑞升官后王华、杨廷和、杨镇、沈瑛等荐来的,在京中官场浸润多年的老幕友。
沈瑞此番晋升,不止在山东铺开的摊子更大、需要各色人手更多,更因为位置愈高,便不能只向下向下看着地方,还要向上看着京中上层动态,时时关注京中局势。
陈、姜、大小于几位师爷在地方庶务上精熟,面对错综复杂的朝局却是难以把握。
这群京中幕僚的到来,着实帮了沈瑞大忙。
尤其谢先生,乃是先礼部尚书白越身边重要谋士。
白越是翰林侍讲学士出身,与杨廷和交情莫逆,倍受提携,乃官至尚书位,是杨党的中坚力量。
白越故去后,其膝下三子皆庶出,学识平平,并未出仕,家中幕僚门客自纷纷散去,杨廷和就接收了其中一批人。
谢先生来鲁既是受杨廷和所托,也是他见沈瑞年纪轻轻政绩着实耀眼,有背景、有圣眷,又肯干、又会干,实是前程可期。
到了山东与沈瑞多次深谈,彼此都十分满意。
而谢先生曾为九卿幕客的身份,及其学识、见识也让一众幕僚心服口服,他即成了沈瑞的谋主。
谢先生一语提到了当初刘健谢迁被刘瑾赶出朝堂,此桩事直接改变了正德朝朝局,可谓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几位幕僚也是在京多年,不知仔仔细细将这件事研究了几百遍。
细究起来,当初刘瑾能撵走刘谢,并不是他刘太监有多大本事,根子上,还是因着刚登基的小皇帝对于一直把持朝政的老臣们已十分不满。
当时朝中皆刘谢李门人,上书必提刘瑾必规劝皇上,这“众口一词”,便是犯了皇上的忌讳。
而今呢,又是满朝齐齐发力,同样“众口一词”要扳倒刘瑾,皇上心中会半分感触也无?!
“何况这是‘清君侧’!”谢先生又补充道。
众幕僚更是无言以对。
清君侧,清君侧,自古臣下起兵打的多是清君侧的旗号,喊着要保护圣主,然佞臣对应的便是昏君,君王身边出了佞臣,这哪里还是什么圣主,分明就是昏君。
如今若大家随着檄文的节奏参劾刘瑾,不正是遂了人家“清君侧”的意,在骂皇上昏君!
小皇帝又将作何感想?!
沈瑞轻咳一声,道:“丛大人刚直清廉,不容叛贼污蔑。”
这便是要上折为丛兰说话了。
既逆贼列丛兰的“罪状”是诬陷,自不能说刘瑾的罪状就不是诬陷,更不是皇上昏聩了。
有两位幕僚连忙点头,连称此步妙极,“这檄文自叛王之手,叛逆之言焉能采信?”
“折子上就事论事,以及如何帮扶边关恢复农耕生产,山东可以提供子粒粮食农具。”一幕僚有些不甘,道,“至于密折上……当初御道投书案,还有戴探花那姻缘,皇上总归是知道大人的……”
却是想说明着奏折上不提刘瑾,密折上多下点儿眼药,反正皇上也知他沈瑞与刘瑾不和。
沈瑞摆了摆手,示意不可。
今日的寿哥,可不是史书上所写那个毫无主意、一味听信近侍之言的小皇帝。
而刘瑾与寿哥而言……
他未将话说出口,谢先生已道:“你们只瞧见了刘太监作恶,却未想过刘太监可不是个只会陪着皇上玩闹的东宫旧仆,这些年,刘太监办事有多少是合了皇上心意的?”
这也正是沈瑞难以落笔的原因。
刘瑾,未尝不是寿哥手中一把刀。
在这把刀剩余价值没有被完全压榨出来之前,寿哥会不会丢弃这把刀,实是难说。
帝心,难测。
前世今生已有偏差,沈瑞已无法再信前世史书上那些,这场“倒刘”的战争还不知道要持续多久。
“你我都知道这檄文要命,刘瑾自也不会坐以待毙。”轻咳一声,沈瑞道,“他想自救,只能靠皇上,靠显一显他能为皇上‘办事’。”
英雄所见略同,谢先生目露赞许,又见幕僚中已有人似恍然状,便道:“他要自救,就要做那立竿见影出成效的事。
“皇上看重国库,海贸商税、晒盐法这两处易见银子的有咱们大人珠玉在前,刘太监也难效颦。西北既有乱,这罚米输边也要缓一缓了,而今他能做的,也只有清丈田亩了。”
这话已是点明了,不少幕僚露出喜意。
“远处难以立竿见影。”
“北直隶戚畹勋贵之家已查过一遍了。”
“山陕不免要受叛乱波及……”
“山东的事有大人在且轮不上他!”
“唯有河南!大人,必是河南无疑!这也是咱们的机会!”
沈瑞微微颔首,“中原膏腴之地,折亩之事亦多,如诸位所愿,河南动起来,我山东亦得益。”
随着山东东三府的崛起,整个山东行省各行各业皆发展迅猛,一时间用工缺口巨大,不少河南百姓往山东来寻生计。
近两年河南又有旱情,一时流民也多了起来。
沈瑞固然希望劳动力多多益善,但更希望河南这样的产粮大省变成大粮仓。
温饱永远是一切的基础。
百姓食不果腹还谈什么工业化,论什么发展!
在没法从海外获得海量粮食时,提高本土粮食产量就是重中之重,是稳定一切的根本。
因河南土地肥沃,土地兼并情况十分严重。
刘瑾若在此时竭力推进河南的田亩清丈,归田于国,归田于民,必将有大批粮食释出,于山东无疑是个利好消息。
众幕僚都振奋起来,商讨起如何在折子中不动声色提起河南粮米,在京中怎么想法子吹风影响刘瑾的决定——光他们在这儿分析没用,也要刘瑾真个如他们所料才行。
乃至后续引豫粮入鲁、鲁豫交界设立官庄、推广新作物和优选粮种等等都拿来议一议。
这边正商议着,那边忽有管事来报,山西沈珹的次子沈来了。
那管事还小声道是看样子是一路快马加鞭赶来的,没有车辆,没有礼物。
沈瑞一笑,这不年不节的,原也不是送礼的时候,这么急着赶来,只能是为着一桩事。
田丰的书信只比檄文晚了半天到,沈瑞也是知道李熙与沈珹那行动的。
这俩人搅到一起也没甚稀奇的。
李熙原就是个投机心重的人,往山西去就是奔着立功去的,有了机会自不会放过。
这个切入点也选得不错。
晋王府、庆成王府,确实已让寿哥不满。
庆成王府这些年出了多少幺蛾子,再想想当初流民进京恰是小皇帝刚刚登基,朝局未稳时……
沈瑞也曾在给张永饯行时听过只言片语,猜想寿哥派张永去山西只怕不无探底晋王府的意思。
李熙跟着张永,以他的聪明,想是看出些端倪来,如今挑得有藩王造反的时候一锅烩了晋王这支,算是稳准狠了。
而李熙想选帮手,在山陕多半是刘瑾手下的情况下,选上好歹属于沈家人的沈珹也是顺理成章。
沈珹做人一般,做官儿也无甚领土治民的本事,却是从没息了“上进”的心思,当初也没少钻营,如今在山西一呆多年未能晋升,想也是急的。
两个都是立功心切,自然一拍即合。
只是,自从分了宗,沈珹就远了族亲,只年节走走礼表示没断了亲戚罢了,沈瑾沈瑞婚事其妻儿更是一个也没到场。
如今倒是肯把儿子派出来了。
想来是对同李熙合作不安稳,认定沈瑞是天子近臣,懂得揣摩圣意,希望沈瑞能帮衬一二罢。
同族的兄弟,到了这个份儿上,真个无趣。
沈瑞对其也是无话可说。
但到底是同族骨肉,晚辈儿来了,也不能拒之门外不是。
沈瑞吩咐人引着沈往后宅去先拜见太夫人徐氏,再往内书房叙话,晚上再设宴与其接风。
沈是沈珹庶出的次子,因与嫡长子沈栋只差了一岁半,一直极不得珹大奶奶贺氏喜欢。
直到小栋哥失踪……
珹大奶奶出身贺家嫡支,与宗房血缘不远,且当时沈珹又要贺东盛,珹大奶奶自然硬气。
后来小栋哥被贺家拐走的,下落不明,贺家又引来倭祸、陷害沈家……沈贺两家成了不共戴天的仇家,再之后就是贺家宗房抄家。
这一番变故,珹大奶奶失了一向倚重的爱子,娘家又受了牵累,不由大病一场,若不是膝下还有一儿一女尚幼,怕是熬不过去的。
只是人虽活过来了,腰杆却再也硬不起来了,只能由着丈夫培养起年长些的两个庶子来。
沈虽得了重视,这重视却来得晚了些,读书已是不成了的,勉强得了秀才功名,就走起了沈氏一族庶子们的老路——帮着家里打理庶务。
不知是因和沈瑞年纪相差不大,还是因历练了数年人情练达,沈倒不怯场,几句客套话说得颇为得体,而后也不多巴结,只从贴身衣衫中取出一封信来,双手奉上。
这般行事做派,颇有几分昔年沈玲的影子。
沈瑞默默接过那信笺,心下却不免唏嘘。
待抖开那信,不由一怔。
却是沈珹将上奏的折子誊抄了一遍给沈瑞。
沈珹上奏的是宗藩霸占良田祸害百姓,给沈瑞这信里却指出宗禄之事。
又言说,山东这边宗藩也有与山西类似的情形,想来沈瑞也是处置过,他是来求教的。
宗藩一直是大明朝的巨大包袱。
沈瑞也不是没研究过这个问题,这包袱不甩掉,大明便是腾飞了也总被拖着后腿,一不留神许就被拽下来再飞不起来。
当年太祖分封,意在“藩屏帝室,永膺多福”。
然从建文始,就一直视藩王为威胁,一代代帝王一直也没停歇过“削藩”之举。
成祖就是因建文削藩“被逼”“靖难”起兵,然得了天下后,也开始变相“削藩”——解除各藩王的军事力量,诸如削夺王府护卫,剥夺军事指挥权,更换封地等等。
但成祖对自己的儿子并没有一绝到底,汉王赵王都设有三护卫,也仍参与军事战斗。
这也为后来埋下隐患——宣德元年,汉王朱高煦反了。
明朝藩王虽多,但真正造反的,除却成祖之外,便是汉王,再之后,就只有正德朝的安化王与宁王了。(拢共四个,寿哥就摊上了俩。)
宣庙平定了朱高煦之乱,也借机继续削夺了王府护卫,将赵、晋、秦、楚及肃府手中的大量护卫收归朝廷,同时还进一步弱化分封的政治意义,明确宣称国祚长短与封建无关。
后世都认为宣庙是彻底完成了削藩大业,从此藩王被豢养于一地,无论政治上还是军事上想有作为都不可能了,自也威胁不到龙椅。
但历代帝王始终也没对宗藩放下过戒心,无论是英庙还是宪庙,乃至先帝孝庙,都有各种藩禁政策出台。
当今登基之后,虽一向对宗室不大待见,明旨申饬也不少,但要说新增的藩禁政策还真没有。
而且刘瑾还在正德四年时出台了个“已故且无子孙者王亲可授京职”的政策。
其中充分考虑了宗室爵位高低、亡故与否、是否有子嗣及亲疏五服关系,视情况规定需要回避的王亲官员的范围。
总体上来说,是个对宗室来讲十分亲和的政策。
只可惜正德帝的宽和并没有收到好效果——两个藩王叛乱。
不过即便没有叛乱,失掉武力失掉政治影响力的藩王们也没有让大明朝廷轻松多少,因宗室人口日益繁茂,很快,宗禄就压得大明财政喘不过气来。
太祖时规定:“亲王岁给禄米万石,郡王二千石,镇国将军一千石,辅国将军八百石,奉国将军六百石。公主及附马二千石,郡主及仪宾八百石,县主及仪宾六百石,郡君及仪宾四百石,县君及仪宾三百石,乡君及仪宾二百石。”
宗室人口增长基本上三十年翻一番,到了正德朝,宗室健在者逾两万,宗禄已成为财政的重要开支,藩府所在的布政司已出现了拖欠宗禄的现象。
(历史上待到嘉靖朝,宗禄已使朝廷财政陷入困境。)
沈珹因不知帝王心思,没敢在奏折上明写,只有所暗示,倒是给沈瑞这信里挑明说了。
“弘治八年,山西巡抚曾上书言:‘山西分封宗室独繁于他省,亲王、郡王、将军至郡、县等主毋虑千余,岁禄七十七万有奇,递年修治第宅,工价亦至数万。况且临各边,州县供亿刍粮动以百万计,频年被灾,军民疲敝已极。’
“李熙言他查过,山西境内有亲王府三,郡王府七十四,藩府宅邸逾三千。晋王府有庄田四千余顷,各亲王郡王、将军县主合计两万顷。
“而宗藩侵占民田,不止宅地庄田,还有香火地(坟茔用地)。
“曾闻宣德时,永和王坟茔十五顷(一千五百亩);而正统年,庆成王为王妃请坟茔竟已至十九顷。
“至如今,不提郡王,单县主、仪宾就敢请坟茔百余亩,又筑桓、修道,其外更侵数步以外,以筑拦马之堤,此多占亩数,地利尽归王府,额税仍及百姓。”
“有巡按御史曾奏,‘王府主丧者常以择吉为由,夺据民间膏腴之地。’
“如今宗藩又几多人口矣?”
沈瑞掩了信,低叹一声。
他也不是不知道这个情况,当初沈沧也曾外放山西,徐氏也同他讲过不少山西旧事,而因涉边镇,他在通政使司的时候,也特地找过山西的一些奏报来看。
沈珹说山东也有宗藩问题,是的,山东宗藩也没好到哪里去,沈瑞与德王府、衡王府都交过手,生从他们身上为百姓撕下一大块利益来。
但山东因藩王数量少且子嗣不茂,情况尚可控制。
山西就麻烦多了。
山西的宗室最大的特点就是:特别能生。
所以宗禄及各种开销问题也就格外严重。
如沈珹这信里所说,山西宗藩活着的就逾三千之数,死了的四千有余,宗室活人要盖房子,死人要修茔地,一面伸手问朝廷要,一面变本加厉的盘剥小民。
至今府宅、庄田、香火田占地只怕不止三十万亩,而山西百姓人均土地,不足十亩!
山西本就因临近边关百姓甚苦,偏山西宗藩又不断侵夺百姓生存空间,这样下去迟早生变。
现下,李熙也不是没看出山西的危机来,想借着小皇帝对晋王一支的厌恶拔了这一庞大的一支,省出土地来。
却是只能缓和一二,治标不治本罢了。
沈珹倒是看到了那“本”,却没有给出“药方”——至少,这封信上是看不出的。
他也不像是抛出难题来给沈瑞,更像是来试探沈瑞。
沈瑞当然也想解决这个大麻烦,只是先前觉得时辰未到,要改革还是准备充分些才好。
但目前这局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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