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起床

天上仅有寒星三两颗,寂寥清冷。

摘星台上亦是空落落的,只有三道身影伫立在上面,其余宫人禁军都退至阶梯下,在料峭春风里噤若寒蝉。

“陛下刚喝了药就吹了这许久风,仔细头疾又要加重了。”赵方把团龙厚锦披风从小内官手里取过来,亲自为皇帝披在身上。

“朕在殿内实在闷得难受,出来吹一下风,反倒觉得好了许多。”明淳帝深深吸了口气,仿佛要将喝下去的苦药都发散出去。

赵方作为最得皇帝信任的近臣,也是最懂皇帝心思的人,知道什么时候该装糊涂,什么时候该顺着皇帝的话说,如今这个时候,皇帝屏退左右,独上高台,除了因病带来的烦闷,还有就心里压着的忧思。

“陛下勤民听政,宵衣旰食,为了天下黎民百姓更要保重龙体,若因一两个跳梁小丑就气坏了身子,得不偿失啊。”

明淳帝转过头,笑着指着赵方道:“也就你敢说他们是跳梁小丑了。”

赵方连忙恭恭敬敬地敛手低头,口里道;“奴婢知罪。”

明淳帝挥挥手,“怪不得你。”

两人正说着话,天边忽然亮了起来,两人不由抬头望了过去。

只见数盏灯被晚风吹来,明暗闪烁,瞧着已经快烧到了尽头,却还在往上攀升。

“何人在宫禁之中放灯?”皇帝眉头一拧。

赵方见那几盏近在眼前的四方纸灯道:“陛下,这似乎是孔明灯。”

摘星台建得极高,因而那些孔明灯升至上空,几乎就要飘到眼前。

“孔明灯?让人射下来看看是何人所放。”

皇帝一声令下,小内官立刻转身去找禁军的人去射灯。

过了一刻钟,才禁军把射下来的孔明灯带了上来,共有三盏,其中两盏灯纸面上还带有字迹。

赵方把那两盏捡出来,捧给皇帝面前时略扫了眼上面的字。

“陛下,这字迹瞧着像是秦王殿下的。”

“策儿?”明淳帝一惊,抖了抖袖,伸手接过来,小内官把羊角灯提高,方便皇帝就着灯光辨认。

当初太子启蒙练字的时候,一张桌案就摆在皇帝书案的边上,皇帝审阅奏章,与朝臣论事,小太子就在一边练字。

可以说对于太子的字迹,皇帝最是清楚不过,绝不会认错。

“不错,这就是策儿的字迹。”

赵方不动神色打量皇帝的神色,“秦王殿下可见还是挂念着陛下,得知陛下头疾发作,心下担忧,又不得面见,这才放了这孔明灯给陛下祈福,奴婢就知道,这亲父子哪有隔夜仇啊。”

赵方有意想要劝皇帝,但明淳帝还没消气。

“你当是朕愿意如此待他?分明是他咄咄逼人!”皇帝刚刚和缓的脸色又变得极差。

赵方静静听着,没有插话。

皇帝往旁边踱了几步,想起从前,“朕是怀疑过,可后来仔细想了一下,若策儿真是她心上人的野种,阿燕怎会对他弃之不理?他小的时候若非朕上了心,他都挺不过五岁那年那场大病,哪能让他如今长硬了翅膀,学会和朕作对!”

当初四皇子的出生就遭受了不少非议,皇太后更是质疑起他的血脉,皇帝力排众议立他为皇太子才平复了一场纷争。

无论对曾经的陈皇后还是曾经的皇太子,明淳帝都是偏爱有加。

赵方没有被皇帝的厉色吓住,反而继续宽慰:“秦王与陛下政见不同,这要怪还是怪张阁老教的,陛下又何必和与秦王置气?”

皇帝哼了一声,“张翊再不好,他是外人,朕最多就让他禁足几个月,罚些俸禄,可是太子他是朕的亲儿子,竟敢直接攻讦朕的政令,这还没轮到他做皇帝,就要骑在朕头上,何其可恶!”

“就连阿燕都给他气病了,放着皇后不当要去做姑子,大旻可还没出过宁可当姑子也不肯做皇后的人!”

皇帝越想越气,直接把孔明灯摔进赵方怀里。

赵方不敢多言。

当初皇后如何进宫的,皇帝心里清楚,即便过了这么多年,那位的心里始终有一人,也怨不得什么。

更何况皇后与秦王这事,更怪不到秦王头上。

要说皇后生子时,正值帝后两人闹得不可开交之时,太子刚生下就给抱到贵妃宫里养了半年,皇后对这个孩子的感情就变得复杂。

越来越多的孔明灯升了上来,被风吹到一块,相互间撞得火光颤颤。

数量之多,让人应接不暇。

赵方趁机道:“民间说,放九十九盏孔明灯以表诚心,上达天听,就能如愿以偿,秦王殿下这是用了心的。”

皇帝皱着的眉头渐渐松开。

过了须臾,才舒出一口气,“策儿的王妃余氏在閬园可还好?”

赵方赶紧回答:“好着呢,奴婢派人看过,殿下与王妃都是一屋安寝。”

“哼,朕知道他就是比旁人更挑剔一些,太医诊过多少次都说没有病。”皇帝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遗憾道:“这竖子要是祥儿一半重美色,这会儿子都该满周岁了吧?”

赵方听到皇帝这个松动了的语气,就知道他对秦王还是有感情的,只不过当初秦王自断后路实在让皇帝下不了台,好在秦王今日这孔明灯多少让皇帝心里宽慰了一些。

于是他也笑着道:“陛下无须着急,秦王妃才嫁进来不足半月,兴许明年就会有好消息了。”

皇帝长长嗯了一声,负手往前走了几步,看着天上明亮摇曳的孔明灯忽而道:“贵妃今日所言也甚有道理,秦王禁足不出,就由他的王妃替他去太后跟前尽孝吧。”

翌日清晨。

群星与残月退去,朝阳徐徐而升。

昨夜积在院子里的雨水蒸发殆尽,潮热的气息被风轻送入殿内。

帷幔轻扬,摇动了珠帘。

余清窈窝在被窝里正睡得香甜,忽觉得鼻端有些发痒,就仿佛床帘没有合拢,将窗外的飘絮吹了进来。

她皱了皱鼻子,从薄被里把手用力抽了出来。

这手才甩到半途,腕子却遭了阻碍,被滞在半空,动弹不得。

她只能呢喃了一句,“痒。”

光抱怨也不能缓解半分,余清窈心头委屈但那眼睛还是不舍得睁开,只是把眉心皱了起来,脸颊也气鼓鼓,不知道是在梦里与谁置气般。

李策下意识将自己呼吸放浅了,此刻他一手撑在圆枕这头,另一只手刚越过去扣住余清窈的手腕,一切都发生的突然。

余清窈手扬得突然,他反应的也突然。

显然还在睡梦里的余清窈并不是有意’袭击‘他,可是多年练就的反应力还是让他第一时间把’威胁’扼杀在了自己的掌控里。

这只是一截纤细微热的手腕,尚带着被窝里的暖意,与他刚刚冲浴过的体温对比鲜明。

脉搏还轻轻在他手心里挣扎,一跳一跳。

而手腕的主人此刻却毫无知觉,睡得香甜,乌黑蓬松的头发任性地铺了半边,瓷白带粉的小脸就窝在其中,肌肤被那缎子一样的长发衬得更加莹润透彻,仿佛是饱盈汁水的桃,引人垂涎。随着她匀称地呼吸,那覆在眼睛上的浓密睫毛在微微颤动,好似两把羽扇,在人心尖上轻轻蹭了一下。

李策本想收回这不合适地视线,却不慎失了神。

自小就身在最繁华的国都,他见过宴会上装扮地雍容华贵的美人,也看过游园里从头精致到脚,挑不出一丝不妥的贵女,可她们再美都仿佛是置在碧纱橱里精美装饰,不能引起他半分触动,可偏偏就这散发乱衣,在**久酣不醒且毫不设防的少女让他失了礼数。

长时间的屏息让他感觉胸腔窒痛,就像被扔进密不透风地炼丹炉里,被烈火灼烧了全身,最后汇聚在丹田,热意源源不断地渗入骨血,被温水带走的体温又席卷归来,尤胜从前。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慢慢把余清窈那险些挠到自己脸上的手轻轻放回被子里。

余清窈没了桎梏,舒服地在被衾里滚了滚,一个来回后,把脸又往外送了过来,险些就要挤开圆枕了。

这便送到了李策眼皮底下。

“睡着了倒是胆子大。”李策看她撒欢一样霸占着床,难免有些想笑。

若余清窈醒着,一定会安安分分缩到角落里,生怕越‘雷池’一步,只是她睡着了,就颇像那脱缰的野马,肆意妄为,若没有圆枕挡在两人中间,只怕都要翻到他身上来了。

思绪刚想到这处,脑海里还真就浮现出了那个不合时宜的画面。

少女的脸靠着他的胸膛,柔荑搭在他的肩头,乌黑浓密的发就像海藻缠着他……

呼吸再次一窒。

李策闭上眼,理智让他快速把画面从脑海里清了出去。

待重新睁开眼,他面上已经瞧不出异色,恢复如初。

至于答应余清窈的事他也没有忘记,清了清嗓音就唤道:

“余……清窈,该起身了。”

这好像还是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有些陌生,但是‘清窈‘两个字倒是很容易上口,在舌尖转了一圈,仿佛就已经滚熟了。

他再叫:“清窈?”

余清窈听到了声音,却没有像她昨天信誓旦旦保证的那般一叫就起,反而把脸往圆枕下挤了挤,囔囔拒绝道:“……不要。”

李策挑了挑眉,没想到居然碰到硬茬了,他从没有叫过人起床,也不知道余清窈起床如此艰难,干脆就侧身坐上了床,一手把圆枕掀开,让余清窈的小脸无处可藏。

“不。”

“真的不起?”

余清窈原本是靠着圆枕挡光的,枕头没了光就照到她的脸,她就仿佛是从地下被挖出来的鼹鼠,迷茫又难受,皱着眉尖,“不……”

李策把她睡得粉扑扑的小脸尽收眼底,温柔耐心地又问:“那白玉糕我吃了?”

因为一个‘不’字而撅起的唇还没来得及收回去,余清窈却在这个当头忽然就醒了过来。

白玉糕三个字就仿佛是按在她身上的机关,瞬间唤醒了昨日的种种记忆。

白玉糕?!

她抖了抖睫毛,猛得一下睁开圆溜溜的杏眼。

视线从朦胧到清晰,花了一息时间她才看清坐在床边的人。

李策稍侧着脸,从肩头垂下的墨发还洇着水汽,仅用一根玄色的发带束在胸前,身上穿的广袖长袍色如雨过天青,还浮着流光,好像是光照着潺潺溪水之上,也只有这般名贵的料子能配上他的骨清神秀,俊朗非凡。

他的手随意撑在身侧,上身朝她的方向倾斜,所以她的视线正好落在他脖颈的凸起处,眼睁睁看着它因为轻笑发颤,上下滚动。

她刚是做了什么蠢事、说了什么蠢话吗?

李策的笑让她惴惴不安。

“殿下叫了臣妾很久吗?”她把半张脸藏进薄被里,小心翼翼地问。

“也不久。”李策唇角牵出温柔的笑。

余清窈大松一口气。

李策不紧不慢,含笑道:“也就被清窈拒绝了一二三次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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