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上,船队顺流而下。
旗舰船艉舱内,老六在看老罗的手稿。
刘备摔孩子之后,就是张飞手绰蛇矛,立马当阳桥上,又命二十骑在马屁股上绑树枝,于桥东来回奔驰,尘头大起,吓得曹军疑有伏兵,不敢上前……
看到这儿,老六挠挠下巴,问罗贯中道:“罗老师,啥情况?这不是我三哥那日引开敌军的计策吗?怎么给搬这儿来了?怎么,我三哥成了张三爷了?我三哥可是绝世美男子,跟张飞也不像啊。”
罗贯中就是不想让他看这段,现在被发现了,也就彻底摆烂了。淡淡道:“艺术嘛,来源于生活。借鉴嘛,不丢人。”
心说我借鉴你家的故事多了去了。赤壁之战就是取材鄱阳湖大战,连环计、火烧赤壁都是你爹的手笔。
“先生,你其实就是披着三国的皮,在讲元末我家和你那不成器的张四九,还有陈友谅之间的故事吧?”朱桢闻言恍然。
“哼,要是张四九能听我的联刘抗曹,又何至于败的这么惨?”罗老师没有否认。
“但当时最强的是陈友谅,不是我父皇。”朱桢摇头笑道:“你家四九根本没料到我父皇一战灭了陈友谅,这才是关键。
“他能不担心,帮陈友谅灭了我父皇,剩下自己怎么办?哪能抵挡得住如狼似虎的陈友谅?而且他以为这一战肯定旷日持久,所以选择作壁上观,想等双方一死一伤,再趁机下场摘桃子。不当事后诸葛,这算盘打得不能算错。”
“唉,都是过去的事了,怎么说都可以。”罗贯中萧索的摇摇头,不愿继续这个话题。
“是。都是过去的事了,但有些人还活在过去。”朱桢搁下手中的稿纸,淡淡道:“我不是说你。”
“我知道。”罗贯中点点头道:“我要是活在过去,是不会上你的船的。”
“我说的是江浙那些势豪之家。”朱桢淡淡道:“他们还是很不逊啊,听说他们至今仍呼张士诚为‘张王’,呼我父皇为‘老头儿’。”
“殿下是不是该先想想,大明怎么对他们的?”罗贯中反唇相讥道。
“嘿嘿,那倒是……”这下轮到老六无言以对了。
说起来,朱老板对江南的打压确实有些过分。一个是在经济上课以重税,最支持张士诚的苏、松、湖、嘉四府,便承担了天下四分之一的税赋。
再就是洪武初年,强令大批江南富民迁徙至凤阳,大量豪势之家被直接连窝端走。
还有洪武七年发生的苏州知府魏观谋反案,更牵连包括高启在内的大批江南名士掉了脑袋。
以及不太起眼,但对江南影响巨大的关闭太仓、宁波等处市舶司……
这么看来,江南人对朱老板不逊,倒也合情合理。
……
“好吧,我承认,他们有理由不满。我家老头子干的确实不对。”朱桢便坦诚道。
“……”罗贯中有些意外的看一眼朱桢,没想到这老六倒是不护短。
心说,这小子在小节上固然蛮横不讲理,在大是大非面前,还行,不含糊。
“我跟我大哥说过江南的问题,我大哥也认为,应该一视同仁,平等对待江南。”朱桢便搬出自己另一面大旗道。
“太子殿下仁厚英明,实在是大明之幸,万民之福啊。”罗贯中真心实意道。其实他对大明的期望,大半都寄托在太子身上。
“我们决定,先为江南做点事儿。”朱桢便徐徐道:“比如,奏请老头子给江南减税,允许在凤阳的江南人回乡祭祖,以及……”
顿一下,他图穷匕见道:“重开市舶司。”
“……”罗贯中听到这儿,不禁哂笑道:“殿下绕了好大一圈,终于说到点子上了。”
“你们写小说讲究铺陈,本王也得有个铺垫不是。”朱桢笑笑,并不讳言道:
“之前,本王从老头子和大哥那里,要来了市舶司。本王也知道,市舶司的问题很复杂,不是说重开个衙门,就可以重新管起中外贸易那么简单。
“所以几个月前,本王便派人到江南去摸底。就在咱们离京前,派去的人回来向本王禀报,说市舶司积重难返,怕是难以重现昔日辉煌了。”
“这话不假,”罗贯中点头道:“你派去的人还挺有眼光。”
“可本王就是不信邪,就算市舶司沉疴难起,我另起炉灶不行么?”朱桢脸上浮现出少年人的执拗道:“到底明里暗里,都有什么人在作梗,让我一个背靠皇帝和太子的亲王也搞不掂!”
说着他朝罗贯中拱拱手道:“还请先生教我,到底什么人这么牛逼?”
“我又不是海商,我哪里说得明白?”罗贯中摆摆手道:“殿下还是另请高明吧。”
“先生给张四九当过军师,与江南豪族相交多年,多多少少应该知道些情况吧?”朱桢深深作揖道:“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前倨后恭。”罗贯中哼一声道:“我是不会吃你这一套的!”
“我知道,先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朱桢便笑道:“这样吧,我送先生一首词,作为《三国演义》的开场词,要是能入你法眼,就跟我讲一讲,如何?”
“哈哈,殿下还会填词?”罗贯中不禁失笑,在他印象中,这位殿下不可谓不粗鄙。
“罗老师,你不要这样小瞧人。”朱桢面不改色道:“本王会的事情多了。”
“那我倒要拜读下殿下的大作。”罗贯中笑得颇为不恭道。
“那咱们说定了?”
“说定了。”老罗点点头。
朱桢便提起笔来,刷刷刷写下半阙《临江仙》。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罗贯中当场石化。
这半阙咏史词,绝对是《三国》最好的写照,也是自己半生最好的写照!
而且这词本身,已经有了苏大胡子的八分功力了……
罗贯中痴痴看着这半阙词,眼前尽是三国的千古英雄事,尽是自己中道凋零的王佐事业。
眼下,那些风流无尽的千古英雄,和自己不甚成功的事业,全都随着滚滚长江而去,彻底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了。
对也罢,错也罢;成也好,败也好,功名,事业,都已是过眼云烟。只有青山仍旧矗立眼前,夕阳一次次照常落下……
好半晌,他才回过神来,抹下泪水失声道:“下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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