啄木的短歌

周作人

石川啄木(一八八六至一九一二年)本名一,初在乡间当小学教师,月薪仅八元,常苦不足,流转各地为新闻记者,后至东京,与森鸥外、与谢野宽诸人相识,在杂志《昂星》的上面发表诗歌小说,稍稍为有识者所知。但是生活仍然非常窘苦,夫妻均患肺病,母亦老病,不特没有医药之资,还至于时常断炊。他的友人土岐哀果给他编歌集《悲哀的玩具》,售得二十元,他才得买他平日所想服用的一种补剂,但半月之内他终于死了,补剂还剩下了半瓶。他死时年二十七,妻节子也于一年后死去了。他的著作经友人土岐金田一等人搜集,编为《啄木全集》,分小说、诗歌及书简感想等三卷,于一九二〇年出版完成。

啄木的著作里边,小说、诗歌都有价值,但是最有价值的还要算是他的短歌。他的歌是所谓生活之歌,不但是内容上注重实生活的表现,脱去旧例的束缚,便是在形式上也起了革命,运用俗语,改变行款,都是平常的新歌人所不敢做的。他在一九一〇年末所做的一篇杂感里,对于这问题说得很清楚,而且他晚年的社会思想也明白的表示出来了:

“我一只胳膊靠在书桌上,吸着纸烟,一面将我的写字疲倦了的眼睛休息在摆钟的指针上面。我于是想着这样的事情——凡一切的事物,倘若在我们感到有什么不便的时候,我们对于这些不便的地方可以不客气的去改革它,而且这样的做正是当然的:我们并不为别人的缘故而生活着,我们乃是为了自己的缘故而生活着的。譬如在短歌里,也是如此。我们对于将一首歌写作一行的办法,已经觉得不便,或者不自然了,那么这便可以依了各首歌的调子,将这首歌写作两行,那首歌写作三行,就是了。即使有人要说,这样的办反要将歌的那调子破坏了,但是以前的调子,他本身既然和我们的感情并不能翕然相合,那么我们当然可以不要什么客气了。倘若三十一字这个限制有点不便,大可以尽量的去做‘增字’的歌。(案:日本短歌定例三十一音,例外增加字数通称‘字余’。)至于歌的内容,也不必去听那些任意的拘束,说这不像是歌,或者说这不成为歌;可以别无限制,只管自由的歌出来就好了。只要能够做到这样,如果人们怀着爱惜在那忙碌的生活之中,浮到心头又复随即消去的刹那刹那的感觉之心,在这期间歌这东西是不会灭亡的。即使现在的三十一字变成了四十一字,变成了五十一字,总之歌这东西是不会灭亡的。我们因了这个,也就能够使那爱惜刹那刹那的生命之心得到满足了。

“我这样想着,在那秒针正走了一圈的期间,凝然的坐着;我于是觉得我的心渐渐的阴暗起来了。——我所感到不便的,不仅是将一首歌写作一行这一件事情。但是我在现今能够如意的改革,可以如意的改革的,不过是这桌上的摆钟、石砚、墨水瓶的位置,以及歌的行款之类罢了。说起来,原是无可无不可的那些事情罢了。此外真是使我感到不便,感到苦痛的种种的东西,我岂不是连一个指头都不能触它一下么?不但如此,除却对它们忍从屈服,继续的过那悲惨的二重生活以外,岂不是更没有别的生于此世的方法么?我自己也用了种种的话对于自己试为辩解,但是我的生活总是现在的家族制度、阶级制度、资本制度、知识买卖制度的牺牲。

“我转过眼睛来,看见像死人似的被抛在席上的一个木偶。歌也是我的‘悲哀的玩具’罢了。”

啄木的新式的短歌,收在《悲哀的玩具》和《一握砂》两卷集子里,现在全集第二卷的一部分。《悲哀的玩具》里的歌是他病中所作,尤为我所喜欢,所以译出的以这一卷里的为多,但也不一一注明出处了。啄木的歌原本虽然很好,但是翻译出来便不行了,现在从译稿中选录一半,以见一斑。用了简练含蓄的字句暗示一种情景,确是日本诗歌的特色,为别国所不能及的。啄木也曾说:“我们有所谓歌的这一种诗形,实在是日本人所有的绝少的幸福之一。”我想这并不是夸语,但因此使翻译更觉为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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