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两个并肩在街上走着。
云堆积在天边,像将将收获起来的新鲜棉花,鼓胀着向天中突起,边缘白得如银,衬着蓝天跟那孤悬在高空的太阳,更显得非常可爱。满街是一片照彻一切的黄闪闪的光,行道树的枯叶都仿佛有了苏生的模样。只有人却是懒懒的,那坐在每家店铺里的人们,有的在胸前抄着两手望街,有的在勉强张着瞌睡的眼睛;而街上各种各色憧憧来往的人影,在这扫干净了火炮纸花的马路上,有的把两手搭在背后,驼着背,踏着自己拖在地上的影子慢条斯理地走着,有的则在张开嘴巴东张西望地一路鉴赏着各种铺面。这简直与先前送军队出征时的景象大大不同,好像那时是一个世界,此刻又另是一个世界似的。两个摩登女郎走来了,一色油光卷曲的飞机头,一色通体漂亮的红绸旗袍外加时兴披风,一色的有着一根黑柱子的高跟鞋,像学过兵操似的,走得挺整齐,一个口里说着下江口音,一个口里则说着本地口音。另一个穿着方肩头西装的摩登男士,就站在街心,用色情的眼睛把她两个死死瞅着,嘴巴都挂了下来,引得全街的人都笑了。张振华看了一阵,回过头来,就叹一口气:
“我对我们这后方,真是悲观得很!”
李侃然用那一对带沉默味的眼睛望着他:
“为什么?”
“你看嘛!抗战以来,我们这后方和抗战前有什么不同?所不同的,恐怕就是增加了许多高等难民来享乐吧!”
“自然,”李侃然一边走,一边回答,“可是今天送出征的情形,是令人值得兴奋的事!旧的生活,其实已经在改变了的!重要的是我们要加紧工作!”
“你很乐观。但工作——”张振华还没有把这句话说完,“可是你看!”他忽然把手向一家戏园跟几家酒楼一指。
那是一家门面高大而且金碧辉煌的戏园,大锣大鼓声瀑布一般轰传出来,咚咚哐哐地,门口挂着《济公活佛》跟“客满”的牌子。黄铜跟白铜的各种包车整齐地排了一长串。戏园对面几家新开的华贵酒楼前,一字儿停着雪亮的汽车五辆,楼上则正飞下吵架似的划拳声来:
“四喜四喜!高升高升!”
“我真是希望敌机来丢两个炸弹!看他们醒不醒!”张振华用他那指点着的手在空中一挥,愤激地说,“醉生梦死的人太多了!这简直是抗战中的障碍!”他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一下子站住了,把博士帽顶一摸:
“呵呵,我要从这儿转弯了!你一个人先去吧!”
“你有什么事吗?”李侃然诧异地问。
“没有什么,因为一个朋友才从战区逃来,他今天请酒,我不得不去应酬一下!这实在是不得已。老实说,我是讨厌这些无聊应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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