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一天,五驼子托人捎信到学校,说爷爷病得要死了。我急忙往回赶,沿途扒拖拉机时,还摔了两跤,把膝盖都跌破了。
一进家门,看到爷爷还好生生活着,正在大口大口地啃着一只生红芋,嚼得两嘴角都是白浆。
爷爷听不得别人说他几时死,听了就恼火,将手上的半截红芋在地上砸了个四面开花,要去找五驼子论理算账,赔他受损的阳寿。
找了一圈没找着,爷爷怒气冲冲返回来,发现五驼子正坐在我家堂屋里,椅背上还挂着一块猪肉。
五驼子说,我不捎个凶信学文怎么肯回,这块肉算是赔这份情的。
一见到红的红得好、白的白得好的一块猪肉,就这么属于自己了,爷爷立刻消了气。
爷爷脸上还阴着,说,驼子,你扯这大白,到底是要做什么?
五驼子说,说小也小,说大也大,我就是要跟他娘的金福儿斗个狠。他坐车不买票,老子坐车也不买票,也请学文侄儿当个证明人。
爷爷想了想说,学文的课程耽误不得。
五驼子说,没事,就明早那趟车,我送他回县里去。
爷爷也不管我同不同意便答应下来。
五驼子走后,我朝爷爷发性子,说今天就得去,这几天搞期中考试,下午还剩一门数学,考完了明天开始放三天假。
爷爷说,期中考试影不影响升学?
我说,不影响。
爷爷听了非常高兴,说,那就不要紧,伢儿,到嘴的肉不吃,那才是苕过了心咧!
那天下午,爷爷跑到镇上一家售货亭里,趁主人不在,找看守铺面的孩子赊了半斤谷酒。他转身没走几步,就听到赶回来的主人开始揍那孩子,还骂赵老师,说赵老师狗卵子用也没有,教的学生尽是睁眼瞎,书都读到屁眼里去了,柜台下面写着不能赊货人的名单,偏偏就看不见。
爷爷装作没听见,回家美美地吃喝了一顿,喝酒时,他一会儿说总算将八十岁的寿酒补回来了,一会儿又说,干脆将九十岁的寿酒提前喝了,那一天说不定又是没酒没肉。
第二天早上,五驼子来喊我去搭车,爷爷还在醉梦里醒不来。
为了显示威风,五驼子不像金福儿那样拉着我上车,而是推着我上车。上车后抢到最前面坐下来。
由于五驼子事先放了风,那天早上有不少人来看热闹。
金福儿也跑着步来了,一边跑一边自己给自己喊一二一!金福儿绕着客车跑了一圈后,面对着“镇关西内(肉)铺”停下来,不怀好意地朝铺子打量一番后,蹲了下来,用一根木棍在地上划拉起来。我从车窗户探出头去,想看他在算什么,结果发现他的乘除法全算错了。
我禁不住笑了一声。
金福儿见我笑,就不划算了。他在人群中找到王国汉,从他口袋里掏出一只计算器,拿在手里用一个指头点点戳戳,嘴里还说,有这小玩意儿读不读书都无所谓了。
这时,售票员过来叫买票。
五驼子猛地一瞪眼说,我是不会买票的。
他又说,金福儿坐汽车能不买票,我坐飞机火箭都可以不买票。
他还说,我是西河镇大名鼎鼎的杀猪佬五驼子!坐不改名,行不改姓,这八个指头就是证明。
五驼子将一双油腻腻腥味很重的手,竖在售票员的鼻尖上。
售票员有些傻眼,扭头和司机对眼色。
五驼子再将我的头一拍,说,这是我的侄儿,无父无母,我送他上学去!
不知司机是如何表达自己的意思的,反正售票员放过了我们,找别的人去了。
五驼子很得意地转身和车外的人说话。
我趁他不注意时悄悄溜下了客车。
我一下车就看到面色憔悴的赵老师也站在人群后面。后来我才明白,他一定是去甲铺卖了破烂返回时路过这儿。
五驼子坐在车上,一见到赵老师就古里古怪地叫,长子,车上椅子少了,你上来当把椅子,顺便过过坐车的瘾吧!
赵老师说,我坐不得车,一坐就头昏。
五驼子一听便笑起来,说,大家帮忙记一记,长子的意思是说他坐过车——怕是做梦时坐的吧!
赵老师分辩说,我没有说谎!我是坐过汽车,我家里从前自己有汽车。而且小时候我还坐过飞机呢,从天上往下看,地上再丑的地方也觉得非常美!那时,我父亲从飞机上将西河镇指给我看,有一回还特意叫飞机降下来,绕着西河镇转了三圈。
赵老师的话我后来从爷爷那里得到证实。爷爷说,那是在日本人进攻之前的那一年。有一天中午,一架飞机忽然从白马寨山缝里钻出来,绕着西河镇不断地打转,他第一次看见飞机飞得这么低,连里面的人头都能看见,只比现在洒药杀松毛虫的飞机飞得高一点。
赵老师说话时像醉了,没有发觉金福儿已悄悄地走到身后。
金福儿猛地将他的胳膊往背后一拧,说,我晓得你最爱坐这种不买票的飞机。
看热闹的人都开怀大笑起来。听到笑声,早起的太阳,也快快地从山后探出头。
金福儿又说,你坐的怕也是这种赖壳子车吧!
正在笑的五驼子忽然一变脸,说,赖壳子又怎么样,老子赖得光明正大,是直来直去地赖,不像你金福儿,靠捡来的揩屁股纸和**去敲诈勒索。老子是毛主席搞的阳谋,你搞的是林彪、“四人帮”的阴谋!
金福儿一点不生气,语言仍像软刀子。
他说,当心翻车摔破了你这赖壳子。
五驼子还了一句什么,但客车猛地发动起来,轰隆隆地将那声音冲散了。
西河镇总是在太阳偏西时才烧火做中午饭,所以,还没等中午饭熟,就有凶讯传回来。
五驼子坐的那辆客车,在快到县城的地方碾死了一个人,客车自身也翻到路下边。坐车的人伤了不少,五驼子也伤了。
五驼子伤势不轻,腿断了一条,肋骨也弄坏了好几根,躺在医院里成天骂得白沫横飞,还要来料理的翠水回去将他的杀猪刀拿来,他要扫平汽车站。
别的乘客伤了,汽车队和保险公司都给安排得好好的。五驼子没人理,腿断了又逞不开凶,耍不了威风。别人买了车票,车票里有保险,少数偷漏票的人说自己的票在慌乱中丢失了,公家那方也只好承认。五驼子不知保险这事。公家人来查问时,五驼子忍着痛硬着气说,我坐车从不买票,过去不买,现在不买,将来不买,将来的将来,金福儿买票,我也照旧不买。公家的人让他在一张表上写下这句话后,再对他说,他住院的一切费用公家概不负责。
五驼子住了半年医院,将自己这些年来的积蓄耗了个精光。
待回到镇上,他看见自己那曾经谁也不敢碰的“镇关西内(肉)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金福儿那座盖了半截的栖凤酒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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