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失踪

以往陵江上端泄洪时, 下端的洪水都还尚未泄完,导致下游屋舍田地被浑水所漫,虽说水灾十载都难遇一次,可每次都如此, 民生早已哀怨, 京畿周遭还曾发生过小规模的灾民起义, 镇压下去后, 朝堂哗然,皇帝也震怒。

已经关乎国本, 动了利益,因而那时还是谢贤、郑彧任长官的尚书省才勒令工部在陵江中下游的郡县特修通济堰缓冲。

算来是九载前新修建的, 今年是首次用于泄洪, 便出现如此大的事故, 当年参与到工事建造的的怕都免不了被追责。

这将会是三族权势的又一轮清理。

尽管两手都捂着暖炉,宝因却觉四肢怎么也热不起来,掌心下意识覆在孕肚上时, 忧思更重, 男子不久前的那番异常, 使得她心中腾起一丝不安。

捉不到,摸不到。

一口气吐出的时候, 门口帘子忽地被人掀起, 寒风灌了进来。

玉藻知道女子早早醒了,一出耳房,就往正屋来, 走到内室, 见女子被冷得浑身一激, 睫毛轻颤, 缩了缩脖颈,白皙的肌肤与未施粉黛的脸,瞧着直叫人怜惜,她赶紧把新换上的厚棉帘子给放下,后不知又看到了什么,直啐骂道:“这些人都是怎么侍奉的,也不知拿件羊毛衾给盖着些,往后还是别来跟前的好。”

她嘴上一边说着,一边去寻来厚实的毛被衾将女子自腹部往下全都给遮得严严实实的。

宝因细指捏住厚重的毛衾边沿,往上轻轻一扯,将未遮盖的地方好好捂住,甫一听到耳畔的话,便知这丫头一大早是在借事撒气,语调不冷不淡的回她:“又冷不死我,要觉还睡不够,也尽管睡你的去就是。”

玉藻先向女子诉苦:“哪是睡不够,是夜里平白下了几个天雷,白白扰了好觉。”随后又立即笑嘻嘻道,“我可不敢再去睡,要叫哪个小蹄子钻了空,在您面前得脸,岂不都没我能站的地儿了?我这就出去瞧瞧她们水烧好了没。”

瞧着出去的人影,宝因精神不爽的揉了揉额侧。

等洗漱好,用完早食,这暴雨也仍未曾停。

-

天色微亮,下着雨的穹天泛起淡淡青色。

一辆蓝灰色车帷的车驾停在宫城尚书省官署外,小吏早已撑着伞等候在旁,见身披黑底暗纹大氅的男子下车,立即举高罗伞。

林业绥阔步迈入官署,直往厅堂而去,左右丞以及工部的官吏都是提前接到通济堰那边的消息而赶来这里。

第157节

男子解下大氅,扫了圈,问道:“谢仆射为何没在?”

尚书左丞赶紧出来答复:“谢仆射身子有恙,是会迟些。”

自从发妻范氏去世,谢贤的身体便一落千丈,旁人问起,他自言:“我与道姿夫妻几十载,相互扶持到垂暮之年,早已互为拐杖,如今我这个老人没了能支撑行走的东西,摔倒是迟早的事。”

惦记泄洪一事的林业绥不再纠结于此,走去京畿地区的沙盘旁:“通济堰一事,都水监有何决策。”

这类消息都是逐级上报,先上报当地郡县,郡县难以处理再上报工部,工部在治理过程中遇到政令不能下达之事,再上报尚书省长官。

他以为是此事严重到工部都水监都束手无策。

几个人支支吾吾,最后推出都水使者上前回禀,只见他作揖的手颤颤巍巍:“还未曾下达,都在等林仆射前来稳定大局。”

林业绥拧起剑眉,积攒的怒气似乎即刻便要释出,可男子转瞬又凝气注视着沙盘,顺着陵江看下去,当机立断的冷声道:“立即快马去三原、宜寿两郡,命令惠民堰、长陵堰马上停止泄洪,迅速关闭堤防。”

政令还未落地,尚书左丞便已出言反对:“如此不可,暴雨已然席卷重来,洪水不泄,河道满溢,陵江上游地区必将遭受重灾。”

林业绥抬眼,云淡风轻的施舍给不远处的人一眼:“陵江上游的洪水已泄大半,按照此刻雨势,哪怕关闭提防,上游水位亦完全能够承担,等下游百姓全部疏散,再行泄洪,有何不可?你我皆出身世族,莫要以为我不知晓左丞心中所想是什么,百姓不救,徒生流民,到时别说田舍,便连你这颗脑袋都别想保住。”

上游郡县几乎都是世族之地,这些人自然不愿,通济堰堤防出现缺口,工部之人怎会不知道最有效的措施是什么,拖延如此之久,迟迟不做决策,无非就是舍不得家族利益,万民又算什么。

语罢,他漠然道:“通济堰新修不久,首次用于泄洪,便被冲出了缺口,当年参与工事修建之人都逃不掉被问责,等雨季过去,陛下自要过问,届时百姓每死一个,作物每毁一分,屋舍每倒一间,诸公的寿数便要少一载,不知诸公又有多少寿数可抵。”

在场的人屏息低头,不敢再看男子。

那时还是三族当道,工事花费巨大,洪水又难遇,修建起来不过是安那些百姓心,故他们或多或少都跟着敛过财。

归属谢氏权势的尚书左丞犹如听不见般,只道:“可谢仆射还不曾来,尚书省的政令都需左右仆射与左右丞共同商议。”

不动声色的收回视线后,林业绥恍若无闻的继续说道:“再命周围郡县的所有官吏前去救援。”

官吏领命,接二连三的出去执行。

尚书左丞再也沉不住气,直接跪倒在地:“尚书省不是林仆射一人的尚书省!贾右丞、王尚书,你们为何不说话!难道就眼看着他朝纲独断?”

林业绥淡淡瞥了一眼,然后眼皮又重新耷拉下来,任由黄耳乱吠,心神全然扑在陵江洪灾上。

被喊到的两人也连忙撇清关系,惟恐引火上身:“左丞勿要乱说!林仆射为左,身为省主,综理国政,有权独自处理事务不说,且水患更是紧迫,也该遵事急从权之理。”

左丞被噎,最后甩袖,继续跪在这里,誓死不愿起来,大有要众人看清林业绥面目的意思,可为了泄洪一事,尚书省的人来来往往,半点心思都没有在他身上,反倒使得他像个笑话般,到了后来,想要自己起来又搁不下面子。

一直到未正三刻,当地郡吏刚禀告完死伤失踪人数,犹豫着再言:“都水监的林长丞也于昨日夜里失踪,有人目睹是卷入洪水之中。”

林业绥有过片刻的滞神。

随即,他半阖双目,掩住那半瞬的情绪波动。

-

辰初,李婆子几个管事的前来微明院禀完近三月府内的账务,适逢雨季,冬日也快来,又等女子吩咐完府中日后要做的应对之策才离开。

只是屋子里的人虽散了,可气仍未畅通,宝因闻着,心间堵闷不适,搁下庄子里送来的账本后,起身下了脚踏,直走几步,便素手挑起狮纹锦的帘子,跨过低槛,双手松松相握成拳,置于胸前,揉搓取暖。

动作间,手掌似柔软无骨。

恰巧这时,抄手游廊里也走来一提着药包的侍婢,正好能瞧见檐下的主子,赶紧便开口:“大奶奶,不好了。”

宝因偏头,看清是谁后,将侧过去的目光摆正,而后微垂,短短几息,想尽一切可能,更不知他有没有去通济堰...等慢慢克制住汹涌的心绪,她面容平静的问出一句:“何事不好?”

红鸢提起裙裳,脚步加快,几乎是小跑着来到女子跟前,喘着气道:“听说隺五爷在通济堰附近被冲入洪水,沧海院那边的奶奶听到消息已经昏过去了!”

近来阴雨天,母亲犯了痹症,她趁着今日有空,特地到庵庐去拿药,正要送去时,撞到东府那边的人来抓什么昏厥的药方,本来是随口问问,谁知问出了这等事来。

宝因闻言,骇然怔住,明眸缓缓抬起,望着顺屋檐流落下来而结成的雨幕,半晌不语。

努力平稳气息后,还是谨慎问出一句:“谁送来的消息?”

若是林业绥派来的人,必会先到微明院。

把这些都一并打听了的红鸢顺畅接起话:“好像是三太太今早收到了云阳郡的消息,沧海院那边着急,派人去问。”

应该是叔父林勤给家人报平安时,顺便提了一嘴林卫隺。

深深吐出口气,宝因无力道:“陪我去东府瞧瞧。”

红鸢也顾不得要去送药,匆匆放下,连忙进正屋拿来件金色缎面雀眼纹斗篷将女子好生裹住,系好绸带。

来到沧海院,几个在前院侍奉的侍女婆子都忙碌的进进出出,烧水或燃炭,还要给前来探望她们主子的奶奶娘子准备茶汤之类。

一眼看去,除了顽疾又起的林妙意外,袁慈航、林妙意都已在这儿。

宝因走过游廊,摘下兜帽,边抬手解系带,边着急问道:“可有什么大碍?”

这个空隙,院里的侍女赶紧递来暖炉,红鸢也侯在一旁,接过斗篷收着,又不扰着两位奶奶说话。

听到声音,袁慈航先回过头,把事情都说过一遍:“擦了药不管用,我便又让人去请了疾医来,现今还在里头诊断。”

话刚说完,林妙意低垂着脑袋,屈身万福:“两位嫂嫂既都来了,我便先回自个院子里去了。”

还没等两人说什么,她便如风离开。

袁慈航叹了口气。

打从与陆六郎和离完,回到林府后,林妙意先是哭了好几日,紧接着又是郁结两月多,至今没好全,不愿出来与她们说话走动,好像是自个见不得人一般,只想躲在春昔院。

宝因瞧着那道身影,也没说话,这些日子来,大概能知道林妙意还在为崔氏逼着他们和离时,她身为林氏宗妇却没挽救而生了怨气。

半刻未有,裴灵筠从娘家带来的侍婢得体上前来:“外头风雨大,还请绥大奶奶和铆二奶奶进屋坐坐。”

始终记着长幼的袁慈航轻声喊道:“嫂嫂?”

宝因敛回神思,见侍女打起门帘,明白怎么回事后,莞尔一笑,缓走几步,扶着门框,抬脚入内。

先后进到外间的两人,还没怎么站稳,疾医便从里间出来,如实说道:“突然昏厥是悲恸过度所致,不必担忧,等人慢慢缓过来,自然就醒了,再喝几副安神的汤药即可。”

差人把疾医送走没多久,因林卫铆下值回府,袁慈航先行回勤慎院去问林卫隺的情况了。

宝因则一直坐在屋里等着,先是在外间坐了会儿,暮色降下后,烛火亮起,又去至里间。

快到戌时的时候,袁慈航本要睡下,但又不放心这边,故抽空来瞧,一到里间,见腹部圆滚的女子还在这里,故作埋怨道:“嫂嫂怀着身子,怎么也不回去歇息?”

昨夜不曾睡好的宝因神色自若的收起扶额的手,兼顾着瞧了眼卧床那边:“卫隺生死未卜,他的妻子总得照顾好,我没什么的,在这儿也只是坐坐。”

一语说完,来屋里换炭火的侍婢忽然高兴地站起来:“奶奶醒了!我们奶奶醒了!”

醒来的裴灵筠喘着虚气,浑沌的脑子也渐渐回想起昏倒之前的事,心里再次崩溃,鼻翼**,恍若再也承受不起,痛苦到将要死时,猛地瞧见眼前出现的女子,像是突然有了支柱,挣扎着起身,两只手臂张开,紧紧搂着这人脖颈,将下颚搁在她的肩上,用尽一切力气喊着:“嫂嫂!”

同时,还不忘抬头叫一人:“二嫂!”

她难以言语的悲痛似乎都被融入在这四个字之中。

坐在床边的宝因任这个弟媳抱着,又伸手轻抚了几下她后背,柔声宽慰:“先不必太过着急,你长兄遣人送来了消息,那边的官吏已在抓紧搜寻,好歹也是尚书仆射的幼弟,他们又岂敢有不尽心的?况且未必就是卫隺,听说这次工部派去的有好几个都失踪了,大家都以为凶多吉少了,结果只是雨大,淹了路,消息传不出来罢了。”

站在一旁的袁慈航亦笑着开口:“你二兄也说那个人嘴上称是亲眼目睹,可那样的情况,是夜里不说,还下着雨,便是有烛火都瞧不清三尺之外的东西,便如嫂嫂所说,指不定都不是隺五爷呢,叫我们白白担心一场。”

裴灵筠呜呜咽咽,想要哭出来却又生生忍着,怕被人说是哭丧,最后是在宝因的慰藉之下,方痛痛快快的趴在嫂子怀里哭了会儿,然后艰难点头。

-

消息一等,便是五日。

这几日内,暴雨逐渐止歇,陵江下游的百姓也被全部疏散,在上游快要溢满时,得以及时打开堤防泄洪,从而避免了更大的灾患。

林卫隺却依旧还没找到。

作者有话说:

本来想定时早上六点的,然后醒了照常来看看大家评论,结果发现没更出来,一看后台才知道自己定在了18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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