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夫人的闹剧

——她的伟大,就在于她一丝一毫的尴尬感觉也没有。文坛上也很有一些这样的自我感觉良好者。

伟大的作家总是语言大师,曹雪芹也不例外。

他在《红楼梦》一书里,不仅使用了生动有力、形象传神的京白,也就是地道的北京话,还使用了许多吴语。譬如“狼毒”“促狭”“物事”“尴尬”等等。所以,作家使用语言,应该不拘一格。循规蹈距,合乎规范,当然好;倘非如此,只要大家能够接受,也不必咬文嚼字,挑剔不已。尤其文学语言不是合同书,不是契约,允许创造,允许例外,甚至允许突破一些人们已经习惯的定式,不一定非要合乎冬烘老先生的规范。如果语言不发展的话,也许今天我们还停留在古文《尚书》的时代呢!

曹雪芹甚至敢在小说中,使用音译的外国药名“伊弗那”。在康乾雍嘉那个写错一个字(譬如忘记避君讳)可能杀头的时代,岂不是一件很有勇气的事情吗?当时那些拖辫子的村学究们,肯定是不可思议,也不以为然的。夏虫不可语冰,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了。

关于邢夫人的这一回,为“尴尬人难免尴尬事”。特别是他把“尴尬”一词,这个绝对的江浙一带的方言,嫁接到北方语系中来体现大师的勇气。因为在普通话中,很难找到相对应的字眼,从此,也就约定俗成地使用开了。正因为是个外来的词汇,所以在词典里,就不得不绕脖子多说几句。

什么叫尴尬?尴尬是指某个人处于两种状态(包括物质方面、精神方面,也包括既非物质也非精神,属于感觉或者气场这类玄虚方面)的可进可退、可高可低、可大可小、可左可右的切换时,由于不能适应所出现的情势变化,因而,进退失据,高低难就,大小不及,左右为难。一句话,尴尬的实质,就是背时。上一时间,曾经是可能的,下一时间,就是不可能的了,他还以为他可能,于是就不免要尴尬了。知道这尴尬,不讨这尴尬,叫做明白人。不知道这尴尬,一定要讨这尴尬,那就是糊涂蛋。在这个世界上,糊涂蛋并不仅仅邢夫人。

词典里说,“尴尬”有两层意思:一指行为态度不正常;一指处境困难或事情棘手,难以应付。这样释义,当然也对,但是,南方人说的“尴尬”和由此派生出的“不尴不尬”(千万不要以为“不”,就是否定词),还有一些只能意会而不能言传的微妙之处。

要是从《红楼梦》第四十六回“尴尬人难免尴尬事”来理解的话,似乎更着重于对人和事的比较客气的否定方面。而无论自称“尴尬”,或者称人“尴尬”,大都带有温和的自嘲或嘲人性质的意思在内的。曹雪芹在《红楼梦》里只用了一次“尴尬”,是在回目标题里,用于荣国府里的邢夫人。把她给丈夫贾赦想讨鸳鸯为小老婆,别人明知其不可为,而她偏要为之,结果碰了钉子丢了面子的事,叫做“尴尬事”,可见这个词,主要是作为贬义词来用的。

我们很难悬想邢夫人,在荣国府里,被一群姬妾丫鬟前护后拥着时候,是个什么样的心态?估计她大概是感觉良好的。要是她清楚自己其实是个不尴不尬的人物时,也许就会清醒些,不做或少做那些尴尬事了。

所以,她的伟大,就在于她一丝一毫的尴尬感觉也没有。

在生活中,在文化人的圈子里,类似邢夫人者,荦荦大观,为数不少。有的其实是个小丑,还做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有的本来是小瘪三,“风匣改棺,装人”,俨然神气起来;有的一本书也没写过,腆着脸当著名作家;有的写过几本书,便自觉不朽,眼睛就睃着斯德哥尔摩;有的上了点年纪,人们不过尊老敬老罢了,他便自封神父,指导众生,动辄训人骂人;有的早就该卷铺盖回家,还赖在他不该待的位置上,居然满脸横肉,吆五喝六;有的洋字码不识半打,却认为自己头发黄了,眼珠蓝了,总是趸洋货来唬那些无知的崇拜者……诸如此类的“尴尬”,是屡见不鲜的。旁人不怎么好意思点破,多少留点面子,可这班失去感觉的大人先生们,愣是浑不觉闷,自以为得计,也真是没有办法。

现实生活中的这类邢夫人,和围着邢夫人转的王善保家的,多少算是文化人了,也是一点儿不觉得后背发凉,被人指指戳戳的。那么,荣宁两府里的上上下下,视邢夫人为尴尬之人,她怎么会觉察呢?

其实,她要是懂得一点自省的话,长门长媳,理所当然地是当家主事的角色,结果,她被撇在一边给冷冻起来,大权眼睁睁地落在了她的弟媳王夫人和她的儿媳王熙凤的手中,连哪怕形式上的向她咨询一下,要她过问一下,征求一下她的意见,对不起,这一套最起码的礼数,也全免了。那她就应该明白,她只不过是一个在名分上和王夫人平起平坐,而实际上却是和周姨娘、赵姨娘同样的无权人物。

如果她是个头脑清楚的人,不甘心这种旁落的局面,那就凭实力地位,愤而抗争,不仅从名分上,而且是有职有权地获取理应属于她的这份内阁总理大臣的位置。

但是,她有什么本钱呢?丈夫是声色之徒,对家务事根本不感兴趣,有这工夫还不如跟小老婆寻欢作乐呢!再说,她的丈夫从来没把她当回事过,除了想讨鸳鸯,给她派了任务外,她这才乐不得地卖力奔走,平素里大概连理都不大理她,不过是能够登堂入室的姬妾丫鬟的头领而已。就看黛玉进府那天,她兴冲冲地把林姑娘领回去拜见贾赦,谁知丈夫不赏脸,把她晒在那儿,就能体知她的地位如何了。

她怎么能跟王夫人和王熙凤较量呢?王氏姑侄,有一位九省统制和京营节度使的王子腾这样的娘家人,是权倾一时的军方将领,何等的撑腰和长脸啊!这个“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的王家,连贾府都得仰仗的。而她,邢夫人的那位傻大舅邢德全,唯知吃喝玩乐的白痴兄弟,连玩相公的钱也掏不出来,哪能跟赫赫扬扬的司令长官比呢?不给她丢人败兴,就算好事了。

一无丈夫支持,二无娘家声援,三无一男半女,四无半点人望,在封建社会的大家庭里,这样四大皆空的女人,可以说是没有一点能够依恃的资本了。

五月初一,贵妃做好事,贾母亲自上清虚观进香,全家老小,一齐出动,独独没见邢夫人的影子。是她不来呢,还是没请她?姑且作为悬案。吃螃蟹赏菊,和随后的老太太两宴大观园,那样热闹的场面里,唯一缺席的这位邢夫人,显然是被冷落的人了。只有像秦可卿的葬礼,除夕祭祀,这些公事公办的场合,她有资格参加,忝列其中外,属于感情联谊的活动,她大概是不大受欢迎的。

如果,她能理智地看到这种尴尬处境,若无力改变现状,就只有承认现状,还不失为明哲保身、苟安求全之策。最好是向“竹篱茅舍也甘心”,淡泊名利,清静无为,机杼纺织,针黹女红的李纨学习。其实,李纨与王熙凤的关系,和邢夫人与王夫人的关系相当类似。但李纨要比她的日子好过得多,从容得多,就因稻香老农不把自己卷入荣国府的矛盾纷争中去,无欲则刚,遂保持了主动。再说,李纨不像邢夫人那样低智商(所以这类过去的、现在的邢夫人们,都犯有这种智力不全的毛病),她手里握有邢夫人绝没有的王牌,那就是大观园里的几位千金小姐,是以她马首是瞻的。有这些谁也不敢得罪的小姑子为后盾,连王熙凤对老太太的心肝宝贝,也要退让三分。所以,凤姐敢把邢夫人不放在眼里,但对李纨,却不得不恭而敬之的。

邢夫人哪有李纨这点水平,所有尴尬人之蠢,就在于上不去又下不来。她既不肯承认自己的弱势去面对现实,又把他人表面上,做做样子的尊敬表示,看成自己具有实力的表现。所以她绝对不肯服低认输,还要摆出一副自以为是的架式,于是不无端生出一些尴尬事来,是不甘心的。这类人不但错误估计自己,更经常错误估计对方,结果,事与愿违,把自己装进去不说,还把事情搞得一团糟,最后得由别人来擦屁股,这就是所谓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了。

《红楼梦》第四十八回里,曹雪芹借凤姐的眼睛,是这样评述邢夫人的:

她“禀性愚弱,只知奉承贾赦以自保,次则婪取财货为自得。家中一应大小事务,俱由贾赦摆布,凡出入银钱,一经她的手,便克扣异常。以贾赦浪费为名,须得我就中俭省,方可偿补。儿女奴仆,一人不靠,一言不听。”而且还爱“弄左性子”,是个连“劝也不中用”的人。

如此这般,自然就尴尬了。本来,写不出来,就不必硬写;不是作家,也不必非要那份面子;写得好,也不必把别人都视若草芥;他人有成就,也不必羡慕、嫉妒、恨得彻夜难眠;你是老王麻子,老老王麻子,也不必排他成性;你写你的,他写他的,干吗老把眼睛盯着旁边的人,心神不定,七上八下。所有这种心理状态不大正常的邢夫人们,说穿了,第一是虚弱,第二是不承认虚弱,第三便要掩饰虚弱。这三部曲适用于所有的尴尬人,放心好了,他们要是不搞出点尴尬事来,贻笑大方,令人摇头,那才怪咧!如果实实在在,一是一,二是二,守着稿纸,写你自己的东西,哪里来这么多是非呢?但一些尴尬文人,怎么也耐不得寂寞的。甚至有的胡子一把,年纪一堆,夕阳西下,苦日无多,还不能乐天知命,还不好好颐养天年,还要忍不住裹乱,真不知所为何来了?你是官,你是派来领导作家的官,你就当好你的官,不必偏要使自己成为作家;同样,你是作家,你不是官,你也做不像一个官,把你放在官的位置上,只是一个点缀,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当你的作家,千万不要以为自己是官,摆官谱,拿官派,打官腔,迈官步,那就必然尴尬。

邢夫人倘不这样折腾,人家会更尊敬她的。翻开《红楼梦》,从黛玉进府,邢夫人领着见贾赦不成的尴尬起,一直到贾芸、贾环哄她做主,卖掉巧姐儿,落入尴尬止,通篇读来,此人除搬弄是非、制造事端外,基本乏善可陈,无一样事情是办得体体面面的,这就是虚弱而又不甘虚弱、该老实又不肯老实的结果。在《红楼梦》中,唯有那个赵姨娘的行止,能跟她匹配的了。

但她还很看不起赵姨娘呢!这类人,是不知道别人怎么看自己的,自视甚高,自我感觉永远好得不得了。孟子云:“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指的就是这些看起来像回事,其实满不是一回事的人。文坛也不例外,令人高山仰止的名家长者、新秀耆宿之中,有的人,那心胸,那举止,也是不怎么令人恭维的。

问题就在于感觉,若是迟钝,还可以觉悟,若是失去,那就一点辙也没了。邢夫人如果具有正常人的清醒,对贾赦左一个右一个地讨小老婆,怎么能支持呢?但她居然乐不得地为其奔走,难怪连贾母都讽刺她“这贤惠也太过了”。两府里,谁不知道那个好色下作的贾赦,“略平头正脸的,就不能放手”呢?独她当老婆的却像聋子瞎子一样,茫然不知,还去说服鸳鸯进入这个小老婆的行列:“你跟我们去,你知道我性子又好,又不是那不容人的人,老爷待你们又好,过一年半载,生个一男半女,你就和我并肩了。家里的人,你要使唤谁,谁敢不动?现成主子不做去,错过了机会,后悔就迟了。”

听她这番话,就知道她对于客观世界的感觉,完全是错位的、逆顺不分的。和我们在现实生活里见到的,那些硬要认为自己的作品不朽,硬要人家向他的作品脱帽致敬,硬要自封文坛明公指点苍生,硬要独此一家老子天下第一,硬要趸西洋二手货来蒙中国人,硬要死命捧一个作家直到捧倒为止的行径,是差不多的。

她既不知道这鸳鸯对老太太的重要性,也不知道这丫鬟压根不想获此小老婆的殊荣,更不知道她丈夫的美名,已经恶劣到何等程度,却认为讨丫头,收在房里,“这倒是常有的事”。她竟去找凤姐帮忙,这表明她糊涂的程度。那个王熙凤,也狂了些,什么时候把邢夫人放在心上过呢?兜头冷水泼过来:“依我说,竟别碰这个钉子去。”然后,数落贾赦,“老爷如今上了年纪,行事不免有点儿背晦……”接着,还不客气地教育邢夫人,“太太劝劝才是”。在封建礼教的大家庭里,做儿媳的当面非议公婆,是不大合乎礼数的。如果不是王熙凤缺乏教养,就是邢夫人没一点威严可言。不过,倘非邢夫人,换个谈话对象,王熙凤敢这样放肆吗?

她再麻木,也被儿媳的这番训斥激恼了。不过,这个感觉已经麻木不仁的邢夫人,被王熙凤三言两语,哄得她“又喜欢起来”。这类人的一个特点,就是欲望和智商的不相称,有吞象之心,无缚鸡之能。本想讨丈夫的欢心,结果碰了个天大的钉子,落了个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够人的下场。

若是能够总结经验,若是邢夫人懂得识时务为俊杰的道理,在荣国府里,按她的水平、能力、家底、本钱、后台、奥援、舆情、声望,最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多一句不如少一句,把握分寸,谨慎小心,尽管讨鸳鸯丢了面子,但重新建立威信,也还是亡羊未晚的。

可是尴尬人的一个性格特点,总是“爱弄左性子”,总是拗着正常规律行事。她“自为要鸳鸯讨了个没意思,贾母冷淡了她,且前日南安太妃来,贾母又单令探春出来,自己心内早已怨忿”,然后故意在贾母过生日时,为两个犯错的婆子求情,当众羞辱凤姐。

接着,迎春的乳母聚赌被查,她又跳出来挑拨这位姑娘:“你是大老爷跟前的人养的,这里探丫头是二老爷跟前的人养的,出身一样,你娘比赵姨娘强十分,你也该比探丫头强才是,怎么你反不及他一点?”

接着,贾琏向鸳鸯借当,她知道了,又插进一脚,勒索贾琏,她也要二百两银子,作八月十五节下使用。而且还威胁:“连老太太的东西,你都有神通弄出来,这会二百银子,你就这样难!亏我没和别人说去!”

尴尬人发展下去,必然是偏执狂。

接着,她把傻大姐拾到的绣春囊,当成杀手锏,存心扩大事态,唯恐天下不乱地交给了王夫人,于是,引发了一场大观园内的大清查。逐司棋,撵晴雯,造成几条人命的悲剧,而这个封建大家庭也由此走上败落的末路。

所以,休要小看这类人正经的本事不大,但捣个乱什么的,也还是在行的。尤其抽冷子发难,来个突然袭击,使人猝不及防,大有躲在墙缝里的蝎子,螫你一下,也挺致命的效果。

接着,独木不成林,必须那个王善保家的登场,这样,才算齐了。

如果说,有邢夫人而无王善保家的,也许邢夫人就成不了现在这个邢夫人了。同样,若有王善保家的而无邢夫人的话,王善保家的说不定也不至于挨探春小姐一记耳光了。这就和在植物界的寄生、共生、互生现象似的,有孟良必有焦赞,这才能成为一体。

邢夫人这样一个劲地左性子,有她的被贾母冷落众人慢待的愤懑,有她的不得参加猜谜会、螃蟹宴的怨气,有她的得不到她那个级别待遇的不平,也有她的不能像别人大红大紫的嫉妒,嫉妒是人类最可怕的情结,因此,她才发作。但也不能排除她身边的这些指着她吃、指着她喝、指着她出去招摇撞骗的王善保家的们,给她扇风点火,给她出谋划策,挑动她的复仇之心。“又有在侧一干小人,心内嫉妒,挟怨凤姐,便调唆的邢夫人着实憎恶凤姐。”所以,她才不管不顾地为两个奴仆跳出来,毫无水平地跟王熙凤较量,结果如何呢?落个无理取闹罢了。

尴尬人难免尴尬事,这期间,若无围着她的那些王善保家的,也许丑出得少些。但邢夫人有了这点清醒的意识,也就不是尴尬人了。

所以,这种珠联璧合的表演,总是不断可以看到的,而且不收门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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